农历二月中旬的后半夜,周围静悄悄的,连虫鸣的声音也没有,天气还很凉,母亲却疼得满头大汗,因为我就要出生了。
那个年代的农村根本就没有接生婆,更不用说助产士了,生孩子完全就是一场死里逃生的灾难。我们家距离兴隆卫生院,有近两小时的山路,黑灯瞎火的,也找不到人帮忙,只有年轻的父亲在那里干着急,母亲在生死线上挣扎着……
快天亮的时候,“哇”的一声啼哭,打破了沉寂的夜。我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天是农历丙午年二月十四日(公历1966年3月5日,可是农村只记得农历,到派出所登记户口时,就直接登记为1966年2月14日了,于是我至今身份证上的生日就成了2月14日,西方情人节);地点是云南省盐津县兴隆公社兴隆大队的中坝头生产队,俗称黄泥坡;时辰嘛,母亲回忆说大概是寅时吧,因为一切收拾妥当才天亮的。
男孩,那可是读书的呢,母亲欣慰地笑了。响亮的啼哭声,似乎为母亲减轻了不少痛苦。
“把脐带拴紧!”母亲特意交代旁边手足无措的父亲。
这一年母亲19岁,父亲21岁,一对年轻人从此担起了为人父母的重任,其实他们也似乎还没长大,只能过早地开启了得自己负重前行的人生道路。
两年前,才17岁的母亲其实已经为人母亲了,也许是因为太年轻,也许是因为没有理解婆婆的交代,女儿出生以后没有扎脐带,三天后,因脐带感染,孩子没了,母亲伤心欲绝。
“把脐带拴紧!”这是我没能见面的大姐用三天的生命换来的教训,对我来说亦或是经验。
母亲是四川省宜宾地区宜宾县双龙公社凤仪村大队凹上人氏,因亲戚介绍,15岁就远嫁到了贫穷落后的云南山区。当时母亲家的亲戚们都很不解,奇怪母亲的父母为何要将她远嫁,而且还是嫁到大山里。外公对他们说,杨家那小伙子聪明,找点吃的没问题,我女儿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没有轿子,一顶滑竿(一种非常简易的“轿子”),15岁的母亲就这样离开家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
我的奶奶是“后娘”,爷爷是驾驭不住的,家里主要是奶奶做主。父亲结婚后不久,就在我奶奶的安排下分家了,两间耳房,一点粮食,一对未成年的夫妇就开始独自为自己的人生打拼。
我的到来,给这对年轻的夫妇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幸福,当然也带来了无尽的辛劳和责任。
也许是因为那个艰苦的年代,刚好又遇到国家最困难的时期,“衣”只能勉强蔽体,“食”还不能完全果腹。我生下来就似乎有些先天发育不良,身体羸弱得很,后期营养又跟不上,因而就像风中的蜡烛一般,总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样子。
母亲可不允许让失去孩子的悲剧再一次重演,因此只要发现我哪里不得劲,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就立刻背着我往卫生院跑。十几里山路,也不知来来回回跑过多少趟。中间有一段很长的路没有人家,路边全是坟茔,一般没人敢晚上独自行走的,可母亲根本顾不上这些。后来说起这事,母亲告诉我,当时心里只顾着孩子的安危,根本没管其他的,但是其实回到家后想想还是后怕的。
我大约一岁左右了吧,不知怎的又生病了,病得还挺重的。母亲背着我就往卫生院跑。
医生看完以后,直摇头,告诉母亲:“这孩子怕是没希望了,我开点药给你,看看能不能起点作用吧。”
母亲无可奈何地背着我回家,走到龙门口——从街上回家首先得爬一个既陡且长的大坡,沿着石阶而上,第一个缓冲的地方就称为龙门口,从医院到龙门口大概需要走半小时。赶场的人们一般走到那儿都要在这里歇一歇,稍作休息后再往前走。母亲放我下来把尿时,发现我脸上毫无血色,眼睛一直闭着。心里着急的母亲不停的叫着我的乳名:“聪儿,聪儿。”我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就只有一丝脉搏和那小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着。
旁边赶场休息的人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这孩子怎么那么瘦哟。”“这孩子怕是快不行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这时,一位妇女看到了我的情况,她说:“你这娃儿有可能是疯症,我有个偏方或许可以医好他。”母亲将信将疑地跟着她去了她家,想着反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就是属马的)。她家就住在附近的路边上,不一会就到了。
所谓偏方,就是将蜡点着了,让蜡油滴在“火纸”上。我们老家俗称的“火纸”或“钱纸”,其实就是一种比较粗糙的草纸,是直接用慈竹加工而成的,它是悼念亡者时用的专用纸。这种纸,在那时的农村,几乎每户人家都备着有。然后将粘有蜡油的火纸卷成筒状,上大下小的圆锥形,用火点着小的那一头,将大的那一头罩在我的肚脐眼上,给我“提疯”。说来也奇怪,当烧完两根火纸卷筒以后,我竟醒过来了,而且精神还不错。母亲大喜:我的聪儿得救了!
我就这样从阎王爷那儿被拽了回来,长大成人后,母亲还专门带我去感谢过当年的这位救命恩人。
因为体弱多病,我快两岁了还不会走路,个子也见不长。唐大叔(我父亲异父异母的兄弟)家有一个跟我差不多,比我略还小一些的弟弟,身体可就比我好多了,长得也比我高。娘娘(我们称呼奶奶本来是称“婆”的,但是因为她是父亲的继母,我们就叫她娘娘,唐大叔就是她改嫁时带过来的儿子)就经常带着我的那个弟弟来逗弄我,叫我这个当哥哥的背弟弟之类的,其实就是取笑我的身体孱弱。母亲总是忍着,很少去抗议什么。或许是因为家庭的贫弱吧,在我后来的成长过程中,特别是幼年时期,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母亲也总是先责备我的不是,息事宁人。我内心的自卑也许从那时起就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
两岁时,妹妹出生了,父母的负担就更重了。
母亲下地干活,经常是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割好猪草以后,怀里抱着妹妹,背上背着猪草,还得用手牵着依旧走不稳路的我,小心翼翼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做木工活,挣钱养家。母亲一个人带着我们兄妹俩在家,其间的辛苦自是不用细数了。
快4岁时,我终于可以自己稳稳地走路了,这时两岁的妹妹也能走路了,但是我总会骄傲的告诉母亲,我可以走到青岗坪(其实就是一个距离我家很近的地方)了,妹妹却走不到。母亲每次都会很宠溺地肯定我,我后来总会有自信爆棚的时候,也许就源于从小的那份自得吧。
我就是一个地道的矛盾体,极度的自卑又极度的自信。没人的时候,我可能很是自卑,但在外人面前,却永远是那样的自信满满。
也许是因为吃不饱,长期饥饿造成的吧,五岁那年的春天,我又一次病了。这次的病很奇怪,浑身浮肿。我自己的衣裳是没办法穿了,就穿着父母的。每天喝着很难喝的中药,坚持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孩童时发生的一件事,至今还依稀记得。有一天,我非得要跟着母亲去赶场,软磨硬泡下,终于得到了应允。我一路跟着母亲,一蹦一跳的,非常高兴。
到了街上,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只有街中间有一条通道,两边全是卖各种东西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母亲背着背篼,叫我拉紧她的衣服,不要松手。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因为手劲太小,也许是因为别人挤的太厉害,反正不知不觉中,我就被淹没在人群中了。
街上满是人,根本没办法找到母亲。也是奇怪,年幼的我竟然没有大声喊叫,也没在原地坐着大哭,而是一个人走着找母亲,走了两圈没找到,就按原路一个人慢慢地往家里走。
走啊走,感觉走了好久好久,似乎觉得都快要到家了。还没追到母亲,也不知道害怕,偶尔有熟人跟我打招呼,我也就答应一声。
实在是太累了,就在路边的一个小坡坡上耍泥巴。这时,只听后面匆匆赶来的母亲焦急地喊着:“聪儿,你怎么走到这儿了?我在街上都找遍了,还到广播站叫人家帮忙喊呢。后来是有人告诉我,说好像在路上看见你了,才赶紧赶过来找你的。”我傻傻的笑着说:“婶婶(我们家为了孩子好养,叫父亲叔叔,叫母亲婶婶。后来在昭一中读书时,给家里写信,称父亲为“叔叔”,我同学姜治明就很是不理解,觉得太稀奇了),你看我都能找得到回家的路了。”母亲听了我的回答,真是哭笑不得,又气又急又兴奋,终于平安地找到我了。这件事过去了若干年,母亲每次提起来还是非常地感慨,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来的,要知道,那可是我第一次随母亲走路去公社赶场啊!
幼年时光里,只有这些依稀的记忆,几乎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当然好些还是后来从母亲那里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