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里,少女的眼里盈着泪,不知是风迷了眼,还是伤了心。
内心的不安,在魏炜说完事情原由之后慢慢放大,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言语间那般风轻云淡,家族内斗,哪是三言两语就能说的通透。
她知道魏炜讲给她的,只是最表面,最轻微的风起云涌,平静表面下的尔虞我诈、风谲云诡,令人不寒而栗。
魏炜拍拍她的脑袋,露出让她安心的笑容。
“没事,会回来的。”
“我只是回家过年,总归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安歌轻轻吸了吸鼻子,人总有太多身不由己,魏炜不想回魏家,却为了他想见的人,不得不回。
或许,多给他点信心,信他能好好的从霖城回来。
“好,到时候,我去接你。”
“好。”
女孩的身影越来越远,雪下的大了些,魏炜有些看不真切。
在汉江市,他算没白活,认识了一帮兄弟,认识了李安歌,还认识了个傻姑娘。
霖城的那帮人巴不得他永远别回去,或者说希望有一天他能意外身故,可他命大,逃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被人送来汉江。
那些人从他父亲手里抢走的东西,总是惴惴不安,怕他这头狼崽子长大了,回头把他们撕个粉碎。
虚伪,在那些魏家人身上,他切实的领教了这两个字,想要泼天的富贵,也想要一世清名,所以他们不敢明着害死他,却背地里不停耍手段。
沉淀下来的世家大族懂得家族的兴旺才是富贵的根本,陆家懂,可魏家那群人不懂,只想着抢夺,最终迎来的只会是魏家的没落。
魏炜转身看着河州一中的大门,亲入虎穴,不知来年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的站在国旗下,聆听教导主任苦口婆心的教导。
父亲的老部下给他来过电话,奶奶年事已高,被丢在养老院里,神智早已不清,身体越来越差,怕是见不到明年的花开了,他若是不去,此生便再无机会。
陆离看着上车后沉默不语的安歌,心里涌起淡淡的忧伤,“怎么了?”
“没事。”
“安歌。”
女孩看向他,她的名字总能被他喊得深情缱绻,他的眼睛让她那颗悲凉的心渐渐回温。
“魏炜要走了,可能会很危险。”
“阿离,我只是担心他。”
陆离揽着她的肩,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没事的,相信我。”
成长的过程伴随着疼痛,就像蝴蝶破茧,这些坎得魏炜自己去经历,她帮不了。
寒假从一月十二号开始起假,到二月十四号收假,将近一个多月的假期,唯恐思念淹没自己,李安歌这几天倒是每天都去陆家。
陆离在书房忙自己的事情,她窝在沙发上画画,俩人一待就是一整天,岁月静好,日子清平。
其实陆离很忙,除了对于数学跟物理的热爱,于计算机上也颇有研究,她经常看着他的书房里敲代码,手指翻转,注意力集中,清隽的脸上反射着电脑的光。
李安歌窝在沙发上画画,画累了便闭着眼休息,突然眼睛上传来一阵温热,很舒服,是陆离的手。
宽厚、温暖。
“累了?”
安歌无意的点点头,“困。”
“去床上睡,这里凉。”
说着,男生蹲下身子,将她的脚放在手心里,她有些拘谨,不由把脚往回缩了缩,男生没松手,轻轻为她套上鞋子。
“女朋友,记得穿鞋。”
安歌心里雀跃,起了要捉弄他的心思,便伸手搂住了陆离的脖子,“那男朋友抱我去吧。”
随即踢掉刚穿在脚上的鞋子,陆离的耳后通红,然后附身抱着她去了卧室。
年轻气盛,情动之时,纵使是陆离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也被女孩身上清香撩的手足无措,身上腾起的热意让睡意退散,眼底尽是慵懒。
像是捧着举世无双的名贵瓷器,陆离轻轻把手里的人放在床上,安歌背抵在柔软的被子上,在他的床上打了个滚,然后拍了拍空着的地方。
“躺这,跟我聊天吧。”
陆离别开眼,目光看向花瓶里的雏菊,简素淡雅,像她,然后依言过去躺在她的身侧。
“聊些什么?”
女孩趴在他身旁,下巴放在他的胳膊上,痒痒的,“要放假了,我得回家。”
上天果然偏爱阿离,眉眼精致,气宇非凡,现在躺着,更是让人心神不宁。
“回哪?”
“溪城,我爷爷家。”
比起亲吻,陆离更喜欢抱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像现在这样,把她拥在怀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少年的心跳,那是生命的律动。
“回去几天?”
“一周左右。”
“几号走?”
“除夕前一天。”
静默了好一会,头顶传来一声好,安歌知道他不舍,头在他胸前蹭了蹭,讨好地许诺。
“我早点回来看你。”
“好,陪我躺会。”
呼吸交缠,体温相近,暖意里,困意吞噬着清醒,便沉沉睡去。
世人皆苦,尘世纷扰,人间七苦皆要尝遍才入轮回,在爱恨里迷失,在生死间挣扎。
爷爷去世那天,天气阴沉,可新年的喜庆笼罩着整个城市,惟李家一片死寂。
彼时,她还在家里,离约好的归期,还有三天,听到消息时,她的心停了一瞬,随之而来的便是锥心般的疼痛。
小时候盼望长大,长大后怀念幼时,她的软肋很多,家人、朋友、陆离,都是。即使她明白生离死别每天都在上演,伴侣也无法陪伴一生,可当死亡真的来临,还是心惊。
等她匆忙赶回青城时,老人正留着最后一口气等她回去,孤傲了一生的老人为了等他的小孙女,强忍着痛苦,不肯撒手人寰。
她握着那双布满纹路的手,轻轻把脸贴了上去,像小时候老人哄她睡觉时那样,眼泪落在老人的手背上,她急忙去擦,生怕惊扰了他。
“阿...行,来......了。”
阿行,是她的乳名,这个世上只有爷爷会这般唤她,比起安歌,她更喜欢阿行,时光是个小偷,偷走回忆,偷走健康,还会偷走所有重要的人。
“爷爷,我回来了。”
眼泪从老人浑浊的眼里流出,落在枕上,晕开。
手里握着的手渐渐失了温度,变得僵硬,她用力揉着老人的手,最终却只是徒劳,死去的人,总是亏欠,留下活着的人,缅怀一生。
她趴在床边,仓皇大哭,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无助。
身后传来啜泣声,要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倚在墙边泪流不止,见她回头,便缓缓走来,握住了她的肩。
两人相依相伴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从年少相知到白发苍苍,不过一句的长度,便概括了过去的几十年。
房间里很静,妈妈在M国,联系不上,爸爸在路上,尚未归家,她与奶奶陪着爷爷走完了最后一程。
潸然泪下,凄神寒骨。
那一年的新年以悲伤开始,再以悲伤结束,一个新年而已,却让安歌在青城再无归处。
那晚在医院,在爷爷身边,年迈的奶奶说起了那些陈年往事,以及多年的心声。
“我跟你爷爷相识、相伴,却未曾相知、相爱,其实他年轻的时候喜欢的不是我。他只是个穷学生,而我是家里的独女,父母疼爱,如珠如宝,有求必应。”
“所以,我的父亲动用关系,说动了你爷爷的母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爷爷是孝子,最后也遵照母命娶了我。可结婚以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有个极喜欢的女朋友。”
“后来,他娶了我,那个女人也结婚了,可我知道他忘不了。”
“可他还是护了我一辈子,照顾了我一辈子,让了我一辈子,我没能为他做些什么,就想着能为李家留个后,也算是对的起他,可你偏偏是个女孩子,你越优秀,我就越盼望你是个男孩。”
“对不起啊,孩子。”
“也要跟你妈妈说声对不起,这些年,委屈她了,我嘴上没说,暗地里没少给她添堵。”
“你回家吧,我陪他待会,我跟他的一生,到头了。”
安歌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不住的流,声音哽咽,她的爷爷爱惨了她的奶奶,只是那份深情,当事人从未察觉。
“其实,爷爷很爱您,他练书法时总写诗经里的蒹葭,每一张宣纸下都是您的名字,淑慧。”
“所以,他一直爱您,无声的爱着您。”
老人的呼吸滞了一瞬,然后扬起孩童般的笑,趴在床边又哭又笑。
她回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书房的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三个箱子,第一个箱子里,装着她小时候的玩具,小火车、竹蜓蜻、小玩偶,那个时候,她同别的孩子一样,贪玩、爱闹,老人为了逼着她好好练毛笔字,冷着脸,把玩具都没收了,还说不好好写,就全给她扔了,现在它们都好好的躺在箱子里,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可是扬言要扔她玩具的那个小老头走了。
第二个箱子里,是她小时候写的手稿,一笔一划,尚显稚嫩,每一个字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横竖撇捺。她总记得那个时候老人坐在旁边悠哉悠哉的喝茶,让她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一百遍,不知为何,后来她睡着了,打翻了墨水,引得老人开怀大笑。
眼泪落在宣纸上,染花了字迹,模糊了回忆。
第三个箱子里,是他的手稿,最上面放的是行书抄录的《蒹葭》,前天刚写的,最后一句仍是:吾爱淑慧。
她跪坐在地上,将那张纸按在胸前,长跪不起,泪水打湿地板,汇成一小摊水渍,哭着笑,笑着哭,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徘徊。
上一世,她没能见老人最后一面,悲痛不已,可尚能欺骗自己,老人只是远行,而这一世,是她亲眼见证了老人离世,是不是上一世,老人死前也曾这般痛苦的等她,等她从西宁回来,可终是没能等到。
枯坐一夜,李建风尘仆仆归来时,医院打来电话。
张淑慧女士,于昨晚离世。
李建看着女儿眼里的光一寸寸黯淡,最后捂着心口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七尺男儿的眼泪如决堤的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