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倩
第十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传说在蓝色大海的尽头有一只浑身长满白色羽毛的天堂鸟,只要对着它虔诚地许愿,它就会帮助你实现所有的愿望。
这是妈妈说的,于是男孩呆呆地站在海边,渴求着天堂鸟把他妈妈还给他。一天两天,他双目紧盯着那条边际线,海风绕过他的耳畔,直逼脖颈,把他的头发吹起,随着风的节奏飘荡不停。男孩有一头短而硬的头发,人们都说头发硬的人性格会倔强,他就是如此。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绳子,红绳中间串着一个透明的小盒子,盒子中是两片已脱水却仍旧闪耀的茉莉花瓣。
两年前林凡离开了爸爸,原本圆满的家庭变成了只有妈妈的单亲家庭,妈妈希望弥补对儿子的亏欠。林凡很倔强,他知道是爸爸抛弃了他和妈妈,他从不在妈妈面前提起这个薄情的爸爸。他努力学习,努力学会干家务,帮妈妈分担些许责任。男孩固执地认为他和妈妈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林凡喜欢画画,他有着一整套绘画工具,那是他小学时爸爸妈妈一起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喜欢拿着画笔的感觉,妈妈也总是鼓励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于是父母离婚后,林凡为了让妈妈开心,他总是拿着画笔讨好似的让妈妈快点坐下,成为他的模特,帮妈妈画一幅画像。
哪里是天才……
林凡学画画好多年,那画笔从小握到初中,他早已胸有成竹,因此学校每次艺术节要报名绘画比赛,班长都会毫不犹豫地填上林凡的名字,事后再去跟林凡说:“我替你报了绘画。”而林凡也会轻轻地回一句“哦。”全班都知道这个男孩对画画的热情,全班都羡慕林凡可以一出手就获得全校第一。可世上哪有天才,不过是肯努力的蠢材罢了。只有林凡知道,只有妈妈知道,这个男孩为了他的梦想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林凡刚上学的时候,林凡妈妈就对他爸爸说:“老公,你看人家的孩子多优秀啊,都弹钢琴、吉他,唱歌,要不就是活泼聪明。咱们儿子要是不学点什么以后要是被人家比下去怎么办呢!”于是妈妈带林凡去唱过歌、跳过舞、弹过琴,可发现儿子仿佛对画画情有独钟,一拿到画笔眼神里就有一闪而过的亮光。从那以后,林凡背上多了个小小的画板,跟着一位老爷爷每周末画静物,画光影。爷爷很慈祥但对画的要求特别严格,画不好就不能吃午餐,以至于好几次妈妈来送饭都只能等在一旁,无奈地笑笑。
林凡自己也肯下苦功夫,对细节特别注重,他要求自己做到比老师要求的还要细腻,一旦听到老师的称赞就觉得心满意足,觉得一整天时间都没白花。午饭时林凡喜欢和老师一起坐在画室的小阳台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老师喝茶,听老师讲自己的故事。可他哪里没吃过苦?只是自己都记不清了。有一次他明明觉得画得很好,让老师看看,可老师又偏说他没有用心,线条画得毛毛糙糙,颜色只铺了一层,没有做到自己说的铺底色,让两层叠在一起将边角晕开。可林凡觉得这样也很好,为此老师还打了他的手掌说他没觉悟,径自去了阳台喝茶。
小时候的林凡会一次又一次地被老师“无厘头”的要求急哭,拿起画笔却不知该怎么下手。渲染过的颜色调了一次又一次仍不对。他为了做到那些完美在背后也曾努力过,也曾放弃过。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天才,不过是肯用功的人罢了。
在爸爸妈妈离婚以后,林凡没有问过妈妈家里的状况,但他可以感觉到妈妈上班的时间越来越久,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他不敢问妈妈是否太劳累,他了解妈妈问了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因此他觉得自己能为妈妈做的不过就是长久的陪伴。他会在一个阳光明艳的午后把妈妈拉到阳台上坐着,自己打开画架,为妈妈画一幅画像。在他的画笔下母亲永远是一个大美人,黑色的眼眸包裹在流水般的眼神里,阳光从她的目光中折射出来,映在林凡的心上。阳光更加充沛,九月的新桂更加浓郁茂密,妈妈的头发依旧乌黑亮丽,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
“今天我给妈妈画画,发现她最近愈发的苍白。妈妈一直有贫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她下班回来得都很晚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很辛苦。自从爸爸离开了以后妈妈也变得寡言少语。”林凡关上日记本以后就接听到了一通医院来的电话,好像是关于妈妈的,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
我只希望他成才……
我是林凡的母亲,他是我们家的宝贝儿子,从小我就带他出去学习,学习画画,学习功课,现在想想真是苦了孩子了,但这一切都不过是希望他能长大成才而已。小时候看到他被老师要求画一些风景画,好几个小时,孩子动都没动一下,我这个当妈的送饭去给他,他也不知道。我去跟老师说,老这样对孩子会不会太严格了,他老在家哭着说太难了。可老师说那是林凡自己的选择,我们不过是帮助他让他长大而已,现在想起小时候真的让他太辛苦了。到后来我看见林凡可以轻松地完成老师想要的作品,可以从其他家长那里听到夸赞我们林凡的话,可以看到林凡骄傲地跑来说要给我画画。
孩子长大了,我看到他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乖巧,可我实在是对不起他。我和他爸爸离婚了,这事确实伤害到他了,虽然他从不问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手足无措。我不该让孩子来承担父母的过错,受伤的是他们啊。
我最近有一些不知怎么的毛病,原本贫血的我就体虚,如今家里的经济又压在我的身上,我必须要承担起来。可能是太累了,上周有一天我在路上晕倒了,好多过路人好心地把我送到了医院,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医生走来跟我说可能是贫血引发的一些小毛病,但是希望我能留下来做一个检查,排除一些恶性原因。我知道是时候做一些检查了,但我还要照顾林凡,便跟医生约了个时间就先回家了。那天回家格外晚,林凡可能有所察觉但是终究也没问什么。
我觉得我内心总在等待着什么,就好像一只鸟儿在等待着归巢的母亲,又好像一只等待着退潮时分的螃蟹。直到我看到林凡去上学时的背影我才明白,我在守望着他,在盼望着他独立、成才。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如他所说的一样永远年轻。他总是说我和诗经里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一样,可母亲哪能一直这样呢?
今天真不幸,在还没来得及去医院的时候我又晕倒了。同事把我送去医院,但这一次她们好像打给了林凡。模模糊糊又似梦非梦,我看到他朝我跑来。
林凡到了医院看到妈妈躺在医院的临时病床上,脸色苍白,身影凄凉。他不知道妈妈已经会晕倒了。他的目光锁定在母亲身上,双手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医生在过道上跟林凡说妈妈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目前没什么办法医治,医院只能先挂着葡萄糖,再决定要不要化疗。一瞬间,医院里清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酒精的味道全部从林凡的大脑中退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妈叫来了舅舅,把林凡托付给舅舅照顾,她很害怕自己的状况,更担心儿子的未来。周一林凡本该去上学,但他没离开,他知道这一次他必须留下。他带午餐给妈妈吃,再带一些画册给妈妈看,告诉她哪儿的花开了,哪家的小孩会走路了,哪里的小店关了,每一次听到这些妈妈就会露出笑容。林凡带来的画册是他从小到大的作品,这里面有房间的静物画,有自己在厨房做菜时他为她画的素描,有一家人出行时画的风景画。一页一页的画稿从八岁时已泛黄的记忆一直走到白得发光的昨日,这是林凡的生活,是林凡从小到大的见证。
夜半时分,妈妈在微白的台灯下仔仔细细翻看着这回忆录,滴滴泪水砸在泛黄的纸上,将一片蔚蓝渗透成点点的片段,褪去的色彩收回到了母亲的心里。其实她怎么会不害怕,有哪一个人在明知将死之际会不害怕?看到后来她简直不敢再继续,翻页的手不住地颤抖,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竟已泣不成声了。干脆不看,能多看两眼儿子的背影也是幸运的。儿子的身材比往日高大,虽未成年但已有半分成熟,肩膀也宽多了。她其实怎会不知道儿子很依赖自己,可命运面前母子二人也无可奈何。
林凡背对着母亲,他听到了母亲翻身起床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此刻面临着什么,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想象的。林凡不敢挪动身躯,怕打扰了妈妈。他感觉到自己的枕头湿了,男儿泪也不重要了,母亲就像自己的情人。他慌极了,这几天忙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一直握着拳,握到血液再也流不回去了,这时才能体会母亲痛苦的千万分之一。
他即将失去母亲,在失去了爸爸之后连妈妈也一并消失了。他还没长大啊,为什么命运的碎石一次又一次不偏不倚地向自己砸来?他除了哭泣也没什么方式能发泄情感了,他不住地哭泣,就像一个小男孩丢失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哭泣,撕心裂肺,天崩地裂。明明背对着背,母子两个却已相拥着哭泣,谁也没睡,谁也不说。
第二天,林凡回到病房,突然发现母亲的手里拿着一捧白花瓣,他吓了一跳,以为母亲突然怎么了。直到妈妈叫他坐下,从花瓣中间拿出几片最漂亮的递给他时,他才舒了一口气。妈妈说这种茉莉花是她年轻的时候爸爸送给她的第一束花,是爱开始的模样。林凡只能轻轻地应着,他知道妈妈是什么意思。
妈妈连续住了两个月的院,林凡也断断续续地去上学,更多时间则是在医院,医院的护士也很关照他们家,给林凡加了个小床在母亲身边。两个月里,妈妈褪尽了往日饱满的脸色,幸福的体态,手上的肉一天一天少下去,瘦得连林凡稚嫩的双手都可以一把握在手心里。
如果说世上有一种鸟,愿意横跨万里只为找一个安家之处,那么林凡愿意克服万难,只为了让妈妈能好受一点。可是病魔越来越快地追赶着肉体,死神已高举镰刀在身后等待,妈妈难逃最后一命,这他们都知道。妈妈不是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可是她不能让儿子在此刻更加为她担心,因此她从不抱怨疼痛,从不感叹命运。她也不甘心,不甘心这么早就离开。从儿子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注定要成为同那些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这么多年她最轻浅的念想不过是儿子能快乐成长、成才,看着他成功。
那一天晚上,妈妈难以入睡,叫醒了儿子,告诉他一些作为母亲最想说的话,以及自己这一生走来的经验。“孩子不要害怕,传说在蓝色大海的尽头有一只浑身长满白色羽翼的天堂鸟,只要对着它虔诚地许愿,我们的一切愿望都能成真。人的一辈子自己要努力,别人的帮助只是一块儿砖头,能否砌成墙取决于自己。孩子啊,不要怕吃苦,一切的苦都是你的考验。”林凡坐在床边静悄悄的,听着妈妈的话,看到黑暗中那一瞬间的泪珠折射出的月光。他听着妈妈轻缓的呼吸声,感觉到这一刻他们母子之间才是离得最近的,但又仿佛下一刻就将远隔万里。妈妈真的哭了,极少在他面前哭泣的妈妈还是哭了,她心中充斥着极强烈的情感想要与儿子在一起。
她做了一个醒着的梦,梦里儿子长大了,成了家立了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自己坐在远方,微笑看着这一大家子。梦里的天秤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开始滑向最黑暗的远端,一切回忆急剧地收缩,回到梦里最开始的地方,然后生命就永远驻足在那里。林凡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起身握住母亲的手,急促地呼吸着,仿佛窒息的是自己。他瞳孔放大,突然之间就模糊了视线,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被撕咬着,不留一点空隙。
林凡一直坐到了第二天,等到护士拿来一块儿白布。白色的墙,白色的布,白色的人,那块儿布苍白得犹如冬天的一场大雪,缓缓地,仿佛一个夜晚就覆盖了人的一生。他重新拿起那一捧白花,塞进了妈妈的手心里,这样他们母子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母亲去世后的两天里,林凡在家乡的海边久久伫立,望眼欲穿地真希望能看到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长久地吹拂着的海风和沙滩上觅食的鸟儿。就像王洛宾写给三毛的诗里那般:“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林凡觉得自己和母亲永远在等待,自己和母亲又永远在徘徊。有些事情真的经历过了才能体会,有些事情真的坚持过了才会明白。母亲在守望,在等待,她们付出所有的力量去培养自己的孩子,为的只是让他们能有更好的资本走更好的路。守望即坚持,十年如一日精心照料孩子,为他们担忧,为他们操劳,这种坚持却只出自一份本能的爱。林凡在守望,他在努力地学习画画,追寻自己的梦想,那是一份坚守的信仰。他尽自己所能去爱妈妈,尽自己所能去走好每一步。
林凡其实明白母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要害怕”,是她教会自己重拾勇气,重新在没有她的陪伴下上路,是母亲给了自己重拾画笔重回校园的力量。
“我把茉莉花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了,这会一直像母亲一样提醒我:坚持自己想做的,决不在困难之时轻易放弃,就像小时候初学画画那样。”——林凡
他重新打开画册,看到了扉页上四个熟悉的字——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