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雪啊。
这是滨海市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雪。就在常燕带队去省城的第二天,先是刮了一下午的西北风,刮得天地一片昏黄,分不清南北西东。到吃晚饭的时候,风停了,满天盐粒儿似的雪霰就洒下来了,打在脸上生疼生疼。下班的人们都把脖子深深地缩进大衣领,拼命地朝着家的方向行进,不作一刻停留。
那盐粒儿似的雪花飘洒了半个多钟头,就悄然地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梅花瓣儿一样大,薄薄的,亮亮的,飞舞着往大地直扑下来。这时的天空不再像下午那样昏黄,也没有一丝儿风,满天满地只有雪片飘落下相互之间摩擦的沙沙声。吃过晚饭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惊叫着吵闹着,不顾大人的阻拦,撒腿跑到外面大路上去,呼朋引伴地去玩雪。玩不上半个小时,小手小脸和鼻子耳朵都冻成了紫红色,受不了,只好再大呼小叫地跑回自家的屋里,一边拼命跺着脚,一边听着大人们的喝骂,脸上却是笑成一朵花。
第二天早晨,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就发觉窗外亮的刺眼,满世界都亮亮堂堂地。想打开屋门看看,却发现门外拥起了齐膝的厚雪。趟开一条雪路走到院子里,看到窗台上、树枝上还有屋顶上全成白色的了,到处都被雪笼罩着、覆盖着。天空中的雪花依旧闲闲地飘着,偶尔听到啪啪的声音,那是树枝们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呻吟。
好大的雪啊!
这是常燕去省城去后的第七天。
刘清远坐在暖烘烘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海滨日报》,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桌上还放着一份《红旗》杂志。
一个字也钻不到脑子里去。刘清远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吹了吹,却又放到桌上了。往窗外看了看,一片白蒙蒙地,把窗玻璃都糊住了,什么也看不到,但从窗棂发出的唰唰声可以知道,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刘清远在想他的正名问题。已经主持工作这么长时间了,韩得宝也进去了,他的就职任命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全单位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可不知道在哪儿卡住了,不公布结果。这时的刘清远就像坐在洞房里的新娘子,心争火燎地等着新郎来揭盖头了。
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衬着窗外沙沙的雪片落地声,电话的铃声听起来很宏大,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个冰冷的电话机还带着十分的不满和狂躁似的。刘清远刚刚拿起话筒,王连甫的声音就从里面跳了出来:“刘大主任,十万火急,什么也不要说不要问,就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一趟吧!”刘清远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刚刚“喂”了一声,话筒里已经变成了盲音。
放下电话,刘清远愣了一小会儿神。从老王的语气上来论断,应该是出了很急而且有些剌手的事,但事情不会很大。因为要是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的话,他就会亲自跑过来了,而不是采取电话通知却不明说啥事的方式。说不定,这小子是安排了饭局或牌局啥的,怕自己推托,才故意这么恶搞一下的。
想通这些,刘清远嘴里咕哝着“这小子,下这么大的雪也不让人素静,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哟”,一边从办公桌后转出来,伸手从衣架上摘下大衣披在身上,嘴里喊着:“阿福,把车子开到大门口等我!”
虽然心里觉得王连甫是在故弄玄虚,但刘清远还是把阿福从车上撵了下去,自己开车到了第一招待所。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刘清远知道了王连甫没有恶搞,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
顾阿炎坐在靠墙的床沿上,双眼直直地看着门口,就像一座泥塑的雕像。
就是阿炎。已经消失了三个多月,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城市蒸发了顾阿炎,此刻正活生生地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一个花包裹。从左高右低30度角的横抱姿势来看,那包裹里显然是一个正在熟睡中的婴儿。
大型歌舞剧《夺印新编》的剧本改编工作在张志和的指导下进展的很快,以常燕为首的改编小组成员心里都很轻松,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和滨海市一样,省城也在下雪,满天满地都是一片银妆素裹,街上零星的行人都把头低到最极限,甚至要缩到胸腔子里去,双手插在袖子里,一步一滑地向前努力奔跑着。
与室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海城宾馆的小会议室里却是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常燕激动地互搓着双手,冲蒋文斌说:“蒋主任,到底是老将出马啊,就是不一样哟。照这个样子看来,整个剧本的分幕对白和歌唱部分已经杀青,就剩下舞美的编排啦。这一块可就不是我的特长啦,需要你和小梁多费心呢。”
蒋文斌满面红光,重重地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拍着胸脯说:“团长尽管放心。这一个星期以来主要是您和张老师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地加班加点,我们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敲个边鼓,也没出啥力。下面就是看我和小梁的啦,您放心,不出三天,就把整套脚本拿出来,回去后就能投入彩排。”
剧组其他人也都跟着表决心:“是啊是啊。前些天辛苦张老师和常团了,你们也应该好好休息几天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做,保证三天完成任务。”
常燕欣慰地笑着,冲张志和说:“老张,真是十分感谢。要是没有您的话,我看再过十天也弄不利索呢。你说吧,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含糊。”
张志和很沉稳地笑了笑:“这个事么,我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具体怎么感谢,等我想好了再向你常团长提出来,到时候可不许推托啊。”
蒋文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打惊失怪地咋唬:“哟,这都过了中午一点了,大家一定饿了吧。常团长,咱们赶快去食堂吧,饭菜恐怕都要凉了呢。”
常燕说:是啊是啊,光顾高兴了,把吃饭的大事给忘了。今天天冷,告诉食堂再加个火锅吧,除了小梁和文斌,大家可以喝点酒,让张老师尽兴喝!
满屋子的人都欢呼起来,椅子的挪动声一片响,大家陆续拥出会议室,顺着走廊向食堂走去。
常燕和张志和并肩走在队伍的前面,说说笑笑着转弯下楼梯。刚刚走下两步台阶,一个人影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先看到头顶然后整个脑袋,几乎和常燕撞个满怀。常燕急忙侧身避让,差点把身边的张志和顶到墙上去。常燕有点光火,张嘴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走路也……”就忽然顿住了。
来的是父亲常明发的司机老侯。
刘清远在看到阿炎的一刹那,脑袋先是瞬间轰鸣,几乎身体内的全部血液都要涌到头顶上去,竟然感到几分旋晕,差点站不稳脚跟,要把左手支在门框上,才把握住了平衡。本来在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刘清远从车子里到上楼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呢子大衣里面包裹着的身体已经凉的像个冰块,但就在见到阿炎的这一瞬间,似乎被放进高温炉一般,立刻热烘烘地,双手双脚都有了被烫着了似的灼痛。
他一时手足无措,眼神散乱,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像是一台文武全台大戏刚刚开锣,丝竹齐鸣铙铍儿山响,生旦净丑同时登台一起亮相一起扎步一起唱定场诗一起念白一起向观众介绍自己的身份——而观众只有他刘清远一个。乱了一阵子,所有的老生小生武生老旦彩旦小旦架子铜锤黑头文丑武丑花丑都翻着匪夷所思的跟头下台,所有丝竹管弦锣鼓铙铍嘎然停止,画面由恍惚而重叠由重叠而清晰由清晰而定格,落在舞台的中央。在耀眼的集光束下一个完美而真实的影像定格——阿炎抱着孩子,全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