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的,妈妈,用不着担心。他特别好。主啊,宽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又接着低声祷告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怜悯自己的老伴:他不想立刻告诉她,有个莫大的悲伤等着她呢。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第二天走了。一大早全家人都垂头丧气;安菲苏什卡手中的碗碟摔破了,甚至费季卡也变得莫名其妙,把靴子脱了下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未如此慌乱过:他显然尽力装出勇敢的样子,说话高门大嗓,脚跺得咚咚直响,可他的脸却很是消瘦,目光时不时在儿子身上滑过。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默默哭泣,要不是丈夫一大早劝了她足足两个小时,她就会完全手足无措,把持不住自己了。巴扎罗夫一再承诺一定在一个月内回来,最终从挽留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马儿扬蹄,铃儿叮当,车轮转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了,直到尘埃落定,季莫费伊奇才弯腰驼背,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只剩下了这一对老人,这宅子也似乎突然变得破旧衰败,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刚刚还在台阶上用劲地挥着手帕,现在跌坐在椅子上,头低到胸前。“抛下我们,抛下我们了,”他嘟囔道,“抛下了;他和我们在一起特别烦闷。现在我们就如一根手指那么孤单!”他重复了好几遍,每次都伸出了一只食指。后来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近他,两位白发老人头偎着头,她说:“有什么办法,瓦夏!儿子是离开了家庭,过惯了独立生活。他就如只鹰:想来就飞来,想走就飞走;而我跟你就像一只树洞里长出的两朵菌子,紧靠一起,从不搬窝儿。只有我俩彼此永远眷恋。”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将手从脸上拿下来,拥抱着自己的老伴,抱得那么紧,比青年时代还要紧。悲伤的时候是她安慰了他。
二十二
我们的这俩朋友一路缄默,只是时而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直到到达费多特的客店。巴扎罗夫对自己并不十分满意。阿尔卡季也对他不满。而且阿尔卡季心中充满了只有年轻人才理解的莫名的忧郁。车夫换好了马,爬上赶车座位,问:“向右还是向左?”
阿尔卡季颤了一下。向右是进城的路,从那儿可以回家;向左是奥金佐娃家的方向。
他望了一眼巴扎罗夫。
“叶夫根尼,”他问,“向左?”
巴扎罗夫转过头去。
“为啥做这傻事?”他嘟囔道。
“我晓得这十分傻,”阿尔卡季答,“可这又有什么坏处呢?莫非是头一次吗?”
巴扎罗夫将帽子拉到前额。
“按你说的做吧。”他最后说。
“向左!”阿尔卡季叫道。
四轮敞篷车朝着尼科利斯科耶驶去。但这两个朋友决定了这件蠢事后,比刚才更顽强地缄默了,甚至显得有些生气。
从奥金佐娃的管事在台阶上招呼他们的那副模样,这两个朋友也能料到,他们只凭一时冲动的拜访是多么不明智。明显人家并没想到他们来。他俩在客厅里傻乎乎地坐了很长时间。奥金佐娃最终来到了他们面前。她带着往日的客气欢迎了他们,但对他们这么快回来感到惊讶,从她那缓慢的举止和言语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十分高兴他们的这次造访。他们赶忙声明只是顺路来这儿,过四个多小时他们就得动身进城去。她只是轻轻地惊叹了一声,请阿尔卡季转达她对他父亲的问候。然后派人请姨妈来。老公爵小姐睡眼朦胧地出现了,这使她那满是皱纹的老脸显得更凶了。卡佳身体不适,没出卧室。阿尔卡季忽然感觉他同样强烈地想见卡佳。在闲谈中四个小时过去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听着,说着,一直面无笑容。只有在道别时以往的那种友情才仿佛在她心底掠过。
“我最近非常忧郁,”她说,“但你们别介意,过些时间请再来,我是对你们二位说的。”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沉默不语地鞠了个躬作答,随后登上马车而去,一路不停地驶向玛丽伊诺,次日黄昏他们顺利到家了,一路上谁也没提奥金佐娃;巴扎罗夫近乎没开过口,只是冷漠地、紧张地一直凝视着路的另一方向。
在玛丽伊诺,所有人都对他们的到来感到高兴。儿子一直没回家,已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开始感到有点不安;当费涅奇卡双目炯炯地向他宣布“年轻的先生们”回来了时,他大叫了一声,晃动着双腿在沙发上跳了起来;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感到有些愉快和激动,与这两个归来的游子握手时露出了宽厚的笑容。接着便是问长问短和闲聊;阿尔卡季话最多,尤其是晚饭时,这顿饭持续到半夜。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吩咐人将从莫斯科刚捎来的黑啤酒拿出几瓶来,连他自己也喝得满脸通红,不断发出半天真半神经质的笑声。这种皆大欢喜的气氛也感染了仆人们。杜尼亚莎发疯似的跑来跑去,把门开得砰砰直响;彼得在凌晨两点多还拿着吉他弹哥萨克圆舞曲。沉寂的空气中琴弦发出如怨如诉的音响,但除了开始的几个装饰音外,这个有教养的贴身仆人就弹不出其它的来了:他缺少音乐天赋,就同他也没有别的本事一样。
这时玛丽伊诺的日子并不十分妙,可怜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处处不如意。田庄里的麻烦日胜一日——这些事讲不清道不白,让人发愁。雇工给他惹来的操心事几乎让他吃不消。有的要求辞工算账或增加工钱,还有人拿到定金后跑得无影无踪;马也病了;轭具似是在火里烤过一样;活儿做得马马虎虎;从莫斯科定购的脱粒机笨重得没法用;另一台才用一次就坏了;牲口棚被火烧去一半,由于一个瞎老太婆在起风的天里,拿一块炭火块去熏自己的牛……这个老仆信誓旦旦地说,是因老爷想做几种从来没有的奶酪和其它奶制品才导致这灾祸的。总管突然变懒了,还开始发福,凡“衣食无忧”的俄国人都会发胖。当老远看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时,他或者丢块小木片去打在旁边跑过的小猪,或者就恐吓赤膊的孩子来显示他正勤劳地工作,其它时候他大多在睡觉。那些货币代役租的佃农不仅不按期交钱,还偷伐林子里的木材;守林人几乎每晚都在田庄的牧地上捉到农民的马,有时要争吵一番才能将马带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本来规定了一笔罚金作为赔偿,可常常是马白白吃了主人一两天草,又叫原主领回。除了这些倒霉事之外,农民之间又发生了争吵:兄弟吵着分家,他们的老婆不能住在一个屋檐下;突然激烈地打起架来,似乎听到一声令下,全村都惊动了,所有的人都跑到村事务所的台阶前,缠住老爷,有的被打得一脸伤痕,有的醉醺醺的,都让老爷裁决;女人的尖叫哭诉,掺杂着男人的斥骂,吵闹不堪。主人这时须将敌对双方分开,自己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尽管早就明白不可能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庄稼收割时缺少人手;邻近的一个独院小地主,长得相貌堂堂,说可以提供人手割麦子,说好价钱是两卢布一亩,但他却用最卑鄙的手段欺骗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自己村里的农妇前所未有,叫出闻所未闻的高工钱,此时麦子散落田中,收割的事还没应对完呢,监护院也来逼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借款的利息马上缴清……
“我无能为力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止一次绝望地哀叹,“我自己不能去打架——让警察来吧——我的原则又不准许,但要是不严加惩处,叫他们有所怕惧,真的没法干了!”
“Duc calme,du calme,”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就会这么说,他自己也会哼哼几声,皱皱眉头,摸一摸自己的小胡子。
巴扎罗夫远离这些“无谓的争吵”,他只是客人,不便插手主人的事。到玛丽伊诺的第二天,就着手忙于工作,研究青蛙、纤毛虫及化合物。阿尔卡季却相反,他即便帮不了父亲,起码也得做出准备帮父亲忙的样子,他认为自己有这个义务。他耐着性子地听父亲说,有次还帮着想了个主意,倒不是让父亲按他的方法办,而是为了显示他的参与。阿尔卡季并不厌倦管理田庄,甚至十分知足地想着将来从事这行当,但这个时候的他,脑子里全装满了其它念头。连自己都奇怪,他脑子里总是转着尼科利斯科耶;如果以往有人和他说,他和巴扎罗夫在一个屋檐、并且是在他父亲的屋檐下生活,他会认为寂寞无聊的,他肯定只会耸耸肩,但现在他的确感到无聊,心神不宁。他想漫步,直到走不动为止,可这也无济于事。有次他和父亲交谈,得知父亲那儿有几封特别有意思的信,是奥金佐娃的母亲写给他母亲的,便缠住父亲,直到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翻遍了二十个各种各样的箱子、柜子,把信翻出来交给他才罢休。几张半腐烂的信笺到手后,阿尔卡季才似乎觉得安心,就婉如他看到自己面前的目的地。“我是跟你们二位说的,”他低声念叨着,“是她亲口说的。我要去,非要去不可,真见鬼!”但他又回想起上一次的拜访,那冷淡的招待和自己的那份尴尬又让他打退堂鼓。年轻人“碰运气”的劲头、暗暗对体验幸福的希望和对自己在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保护者的情况下力量的验证——这一切最后占了上风。回到玛丽伊诺不到十天,他就借口研究星期日业余学校的机制,先进城,从那儿转到尼科利斯科耶。他不时地催着车夫赶马飞奔,如年轻的军官奔向战场一样既害怕又快活,心急火燎。“最主要的是——我不去想。”他反复对自己强调。他遇上了个剽悍豪放的车夫;每个酒馆前车夫都要停下问:“来一杯?”或“莫非不来一杯?”然而他来上一杯后,就不心疼马了。那熟悉的宅子的高屋顶最终出现了……“我做了什么呀?”阿尔卡季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要清楚现在也已经不能返回了!”三匹马一齐飞奔,车夫吆喝着,吹着口哨。时而小桥被马蹄和车轮压出特别大的响声,时而修剪过的枞树林荫道迎面而来……一片浓荫中现出女人粉红的衣衫,嫩嫩的脸从伞的细穗子流苏下张望着……他认出了是卡佳,她也认出了他。阿尔卡季让车夫勒住马,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近她。“是您呀!”她说着,慢慢地红晕泛上了面庞,“去我姐姐那儿去吧,她在花园里;见到您她肯定非常高兴。”
卡佳带着阿尔卡季进了花园。和卡佳的巧遇他觉得是个特别的吉兆;看到她他非常兴奋,就如见到了自己的亲妹妹。一切都顺顺利利:无需管事和通报。在一条小路拐角处他看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背着他站着。听到脚步声,便缓慢地转过身来。
阿尔卡季又开始发窘了,但她一开口就立刻让他安下心来。“您好,流亡者!”她平静温柔地说着迎向他,微笑着,风和阳光使她双眼眯了起来:“你在哪儿找到他的,卡佳?”
“我给您带了件东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开口道,“您肯定猜想不到……”
“您把自己带来,就是最好的。”
二十三
巴扎罗夫为阿尔卡季送行时满脸的嘲弄和怜悯,他是在暗示他对阿尔卡季这次旅行的目的洞若观火。随后巴扎罗夫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整日足不出户,陷入到工作的狂热中。他已不屑与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一争高低,即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在他面前摆足贵族架子,常用声音而非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只有一次谈起了关于波罗的海贵族的权利(这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话题),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与这个虚无主义者争了起来,不过他突然自己止住了,冷淡地客气道:
“不过,我们不能互相理解,至少我没福气理解您。”
“当然啰!”巴扎罗夫叫道,“一个人可以什么都理解——以太怎样颤动,太阳上发生了什么,而另一个人和他擤鼻涕有什么区别,他就理解不了了。”
“什么,这话俏皮吗?”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搭讪着走开了。
不过时而他也要求巴扎罗夫准许他看看他的实验,有一次甚至将自己那张用高级化妆膏洗净的、喷了浓浓香水的脸贴近显微镜,为了看清一只透明的纤毛虫怎样吞下一粒绿色灰尘,又怎样用喉咙里那些灵活的小拳头似的东西急忙地、反复地咀嚼它。他弟弟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来巴扎罗夫房间的次数则要多得多;假如田庄上的事不让他太分心,他就会每日必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来学习”。他并不打扰这位年轻科学家:他只是坐在房间的角落仔细观看,有时小心翼翼地提个谨慎的问题。在午饭和晚饭时他尽力将话题转到物理、地质及化学上,因为别的话题(甚至包括农业,更不用说政治了),即便不引起冲突,至少也会导致彼此不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料到哥哥对巴扎罗夫的仇视没有一丝减弱。从很多事中的一件小事就可以验证他的猜测。周围地区出了霍乱,甚至玛丽伊诺也不能幸免,被它“招去”两人。一天夜晚,帕维尔·彼得罗维奇也发作得相当厉害,他宁肯自己硬撑整整一晚,也没跑去找巴扎罗夫治一治,第二天他们见面时,巴扎罗夫问他:当时怎么不找他看看?他脸色依然非常苍白,却已仔细梳洗过,并且脸也刮得干干净净,他这样答道:“我似乎记得您自己曾讲过您不相信医学。”岁月如梭。巴扎罗夫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着,却又一直郁郁寡欢……不过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家里倒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他不曾对她袒露过心扉,倒十分乐意跟她聊天……她便是费涅奇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