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瞧,您做了些什么,”我接着说,“现在您想离开……”
“是的,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她仍然那么细声细语,“我请您来这儿,只是为了跟您道别。”
“那么您以为,”我说,“和您分开我心里就轻松吗?”
“可您为什么告诉了哥哥?”阿霞不解地问。
“我和您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假如您不是自己先透露的话……”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天真地说,“我不知道,房东太太那儿还有一把钥匙……”
这天真的道歉,此刻出自她的双唇——真叫我快生气了……但现在我一回想起来,就特别感动。这可怜、正直、真诚的孩子!
“现在所有都结束了!”我又开口道,“所有。现在我们只能分开。”我偷偷看了一眼阿霞……她的双颊一下子变得绯红。我感到,她既羞怯又害怕。我自己在房间踟蹰着,激动地说,“您不让刚开始成熟的感情再发展发展,您自己剪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您不信赖我,对我产生怀疑……”
当我说话时,阿霞的身子越来越向前倾——忽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手心,失声大哭起来。我走近她,想把她扶起来,可她不肯。我受不了女人的泪水:一看到女人流眼泪,便立即手足无措。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阿霞,”我再三说,“请……求您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我又抓起她的手……
但令我吃惊的是,她突然跳起来——如疾驶的闪电,奔到门边消失了……
几分钟之后路易泽太太进了这间小屋——我仍然立在房间中央,仿佛遭受天打雷轰一般。我不知道,我们的约会为什么如此快就结束了,这么含含糊糊地结束了——我想说的话连百分之一还未倾诉,该说的话还未表白,这一切在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解决时,它就结束了……
“小姐走了?”路易泽太太问我,她那黄眉抬得高高的,一直抬到假发边。
我傻乎乎地瞅着她——走了出来。
十七
我吃力地走出城,直奔田野。懊丧,一种极度的懊丧啮咬着我。我对自己严厉数落和责备。我怎会不知道使阿霞不得不改变约会地点的缘由呢?我怎会猜测不到,她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来到这个老太太家里的呢?我怎么不挽留她呢!和她单独在那严实、几乎没有光线的房间里,我竟然有意用力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甚至责备她……可现在她的容颜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恳求她的原谅;她那没有血色的脸,那怯生生、水汪汪的双眸,那低下的脖子上散着的头发,她的头轻轻靠在我的胸口——这些记忆灼烧着我。“您的……”我又听到她那柔声细语。“我是凭着良心的,”我劝服着自己……这不是真的!难道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想要的吗?莫非我真的会失去她吗?“疯子!疯子!”我恶狠狠地重复念叨……
这时夜幕来临。我大步走向阿霞的宅子。
十八
哈金走出来迎接我。
“您见到我妹妹了吗?”他很远就向我叫道。
“怎么,她不在家?”我问。
“没在。”
“她还没回来?”
“没有。是我的错,”哈金继续说,“我无法忍受下去:便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去了小教堂;但她不在那儿;或许她没去吧?”
“她不在小教堂。”
“您也没看到她?”
我只能承认看到她了。
“在哪儿?”
“路易泽太太那儿。一小时前我们分的手,”我又添了一句,“我还以为她回家了。”
“等等吧。”哈金说。
我们进屋坐下。二人都沉默不语。我们两个都觉得有些窘迫。不断地转过头望门,竖起耳朵听着。最后哈金站起来。
“这实在不成样子!”他嚷道,“我的心跳得不正常。她折腾死我了,天呐……我们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们出了门。外面早已一片昏暗。
“您跟她说了些什么?”哈金边把帽子弄下来遮住眼睛,边问我。
“我们见面只待了约五分钟,”我答,“我把我们商量好的跟她说了。”
“我想,”他说,“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这样我们能尽快遇上她。无论怎样,我们一小时后回这儿。”
十九
我急忙地走出葡萄园,进了城。我匆匆走遍了所有的街道,到处张望,甚至还看了看路易泽太太的窗子,我又回到莱茵河畔,沿岸跑着……女人的身影不断映入我眼帘,可仍然没看见阿霞。这时已不是懊丧啮咬着我——而是一种隐隐的恐惧在折磨我,我感到的不只是恐惧……不,还有懊丧,还有万分的后悔,还有爱情——是的!最温柔的爱情。我搓着手,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呼喊阿霞,起初声音特别低,后来越来越大;我千百遍反复着说我爱她,发誓和她永不分开;只要能再握着她那冰冰凉的小手,听到她那温柔的嗓音,再看见她,我愿抛开世上的一切……她曾和我那么近,那么坚定地来到我身边,怀着一颗如此纯洁天真的心灵和感情,捧向我的是她那纯贞的青春……我却没有把它紧紧偎在胸口,我让自己失去了那甜蜜的幸福——看见她那可爱的脸透露出既欣喜又宁静的表情……这些想法让我疯狂。
“她能去哪儿呢?她会对自己做些什么?”我在一种无力的绝望和忧郁中大声叫着……河畔上忽然掠过一个白色身影。我知道那个地方;在那个约70年前淹死的男人的坟墓上,立着一个石制十字架,它一半埋入地下,上面还刻着古老的墓志铭。我的心停止跳动……我跑到十字架旁:那白色身影不见了。我叫道:“阿霞!”那狂野的叫声连自己都吓住了——但无人应声……
我决定回去问问哈金找到她没有。
二十
我匆匆忙忙地顺着葡萄园的小径走着,看见了阿霞房间的灯光……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我走近宅子,底下的门锁着,敲了敲,一楼没燃灯的那扇小窗被谨慎地打开了,探出了哈金的脑袋。
“找到了?”我问。
“她回来了,”他小声答道,“她在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呢。一切正常。”
“谢天谢地!”我带着莫名的欣喜叫着,“谢天谢地!一切都好了。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谈谈。”
“下次吧,”他说着,把玻璃窗轻轻关上,“下次吧,现在再见吧。”
“明天见,”我说,“明天一切都会解决。”
“再见。”哈金又说,窗子关上了。
我甚至想敲敲那扇窗了。那时就想告诉哈金,我要向他妹妹求婚。可是这么求亲,在这么个时间……“明天吧,”我想,“明天我就幸福了……”
明天我就幸福了!但幸福没有明天,它也没有昨天;它既不想着过去,也不幻想将来;它只有现在——而且也不是一整天,只是一瞬间。
我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兹城的。似乎不是凭我的脚,也不是凭小船的运动;而是一双大大的,有力的翅膀拽着我。我经过灌木丛,那儿一只夜莺在歌唱,我停下脚步,听了好久:我觉得它在歌唱我的爱情,我的幸福。
二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走近了那熟悉的小宅,使我惊讶不已的是:所有的窗户都完全地敞开着,门也敞着;门槛前乱扔着些纸片,里面走出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仆。
我走近她。
“他们走了!”她贸然破口而出——还没等我来得及问她:“哈金在不在家?”
“他们走了?……”我又说,“怎么走了呢?上哪儿了?”
“今儿早六点走的,没说去哪儿。等等,我想您是恩先生吧?”
“是,我是恩先生。”
“女主人那儿有封您的信。”女仆上楼取来一封信,“喏,先生。”
“可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我开口道。
女仆愣愣地看了看我,开始扫地。
我打开信。是哈金写的;阿霞一个字也没留。首先他请我不要因他的不辞而别而生气;他深信,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会同意他的决定。因为处境或许变得棘手且危险,他确实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了。“昨晚,”他写道,“当我们两人默然不语地等着阿霞时,我就确定我们必须分开了。有些成见我是尊重的;我知道,您不能娶阿霞。她把一切都和我说了;为了让她平静下来,我只好答应她一再强烈的恳求。”信的结尾他表示很遗憾,因为我们结识不久就只能分开,最后了他祝我幸福,友好地握我的手,求我不要费劲寻找他们。
“什么成见哪?”我叫道,似乎他能听到我说的话,“真是胡扯!谁给的权利把她从我这儿抢走……”我两手托着自己的脑袋……
女仆开始大声唤女主人:她的慌恐让我清醒。只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燃烧:寻找他们,不管怎样也要找到他们。我不能就这么承受这个打击,服从这个结局。我从房东太太那儿得知,他们乘早上六点的轮船,沿莱茵河顺流而下了。我来到售票处,得知他们买的是去科隆的票。我往家走去,想立刻收拾东西,坐船追他们。正当我经过路易泽太太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就在昨天我见到阿霞的那间房的窗口,露出了那个市长的寡妇。她带着一种令人不悦的微笑叫我。我转身想走;她在后面喊着,说有东西转交我。这句话使我停住脚步,来到她的宅子。再见到这个小小的屋子,我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真的,”老太太说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本想等您自己来我这儿时,再给您,然而您这么好的小伙子,拿去吧。”
我接过来。
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是用铅笔匆匆忙忙写下的几句:
再见了,我们再也不会重逢了。我不是由于高傲而离开——不,我别无选择。昨天我在您面前痛哭的时候,假如您对我说一个字,哪怕就一个字——我就会留下来。您却没说出这个字。看来这样更好……永别了!
一个字……噢,我简直是个疯子!这个字……昨晚我含着泪重复了多少遍,我临风白白地诵了多少回。在空旷的原野我呼喊过多少次……但我没对她说出这个字,没对她说,我爱她……那时我连这个字的音都发不出来。我在那决定命运的小房间和她见面的时候,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爱情;当我和她哥哥茫然难堪地默默相对而坐时,爱情在我心底还没醒来……几分钟后,当我被可能发生的不幸而吓住时,当我开始寻找她,呼喊她时,爱情才以无法抵抗的力量爆发了……但为时晚矣。“可这是不可能的!”有人会对我这样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能的——但我知道这是事实。假如阿霞身上有一丝卖弄风情的影子,假如她的处境不是那么窘迫的话,她是不会离开的。她不能忍受其他别的女孩所能承受的;这一点我没明白。在那灯光已灭的窗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哈金时,我的魔鬼阻挡我说出已到唇边的表白,我本可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便从手中滑落了。
就在这天,我拎着收拾好的行李返回勒城,乘船去科隆。我还记得轮船离岸时,我在心底默默向那些我永生难忘的街道和各个角落道别——我看见汉卿,她坐在岸边的长凳上。面无血色,但并不显得忧郁;一个英俊倜傥的小伙子站在她身旁,笑着跟她说着什么;莱茵河的对岸,那老梣树的一片浓浓的绿荫中,我那座小小的圣母像仍然那么抑郁地望着远方。
二十二
在科隆我寻找着哈金他们的足迹;打听到他们已去伦敦;我追到伦敦;但在伦敦,仍然一无所获。我很长时间都不肯承认这个结果,一直坚持着,但我最后只能彻底放弃要找到他们的念头。
我再也没看到他们——没看到阿霞了。关于她的一些流言传到过我耳际,但对于我她永远地消失了。我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在国外,瞥见车厢里一个女人的面容,她的脸让我鲜活地忆起那无法抹掉的容颜……可我或许是被偶然的相似欺骗了。阿霞在我记忆中仍然是个少女,一个在我风华正茂时相识的少女,依旧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斜靠在低低的木椅椅背上。
不过,我也应该承认,我并不曾因她而伤感很久;我甚至认为,命运没有让我和阿霞结合,是一个好的安排;我安慰自己,或许和这样一个妻子生活也不见得会美满。那时我还年轻——将来,短暂如流水的将来,对我来说似乎是无限的。“莫非过去了的一切就不会再来,不会更好,更美妙吗?……”我想。我结识了其他一些女人——可被阿霞唤起的那些感觉,那炽热、细腻、深沉的感觉已经不会再有了。不!没有一双眼眸可以替代那双曾含情脉脉望着我的眼睛,没有一颗偎在我胸口的心,让我的心如此快乐,如此甜蜜得发慌!我注定要无家可归,孤苦伶仃,过着无聊寂寞的日子,但我像保存圣物一样,保存着她那些小纸条和一朵枯萎的天竺葵——就是她那次从窗口扔给我的那朵。这朵花至今仍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但那只抛花于我的手,那只我仅此一次紧紧靠在双唇的手呢,或许早就在坟墓里腐烂了吧……我自己呢——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留下了什么?那些怡然幸福和犹豫不安的日子,那些自由奔放的理想和追求又留给我什么?那只小小的草花散发出的淡淡馨香比人的一切喜悦和哀伤存在得更久——也比人本身存在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