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姨奶奶那令人震惊的消息影响下,一开始我失去了常态。等我平静下来后,我向狄克先生建议说,他可以去杂货店睡皮果提先生前不久留下的那张床。杂货店位于汉格福市场,而那市场在那年月里是和现在有些不同的,它门前有道矮矮的栅栏,就像老式晴雨计里那种住着小男人和小女人的房子前部一样,所以狄克先生觉得很欢喜。我猜,住在这种建筑里的光荣足可抵偿他的种种不便了。不过,那地方除了有我提到过的混合气味和地方略略逼仄了点,实际上也没什么很多不便,所以他一下就对他的住处大为着迷。克鲁普太太曾忿忿地对狄克先生说,那儿窄得连逗猫都不成,可狄克先生坐在床脚搓着腿对我很公允地说道:“你知道,特洛伍德,我并不要逗猫呀。我决不要猫。所以,这于我又有何妨呢?”
我想试着向狄克先生打听,他可知道姨奶奶的财务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故。正如我所料,他也一无所知。他能向我唯一报告的是,前天,姨奶奶对他说,“喏,狄克,我把你当作哲学家呢,你的确是的吗?”于是他说他是的,他希望他是。我姨奶奶便说道:“狄克,我破产了。”他便说道:“哦,真的!”姨奶奶便大力赞扬他,他也很开心。他们就上这儿来找我,一路上吃过瓶装的黑啤酒和夹心面包。
狄克先生坐在床脚,睁大着眼,吃惊样地微笑着,把这些讲给我听。他那么心满意足,我不禁向他解释——至今想来也很遗憾——破产就意味着困苦、匮乏、挨饿;可是看到他一脸难言的悲哀、脸色一下变白、眼泪流下他那拉长的双颊时,我立刻后悔我的铁石心肠了——比我心肠硬的人看了他那模样也会心软。我花了比让他扫兴花的大得多的气力才让他高兴起来。不久,我就明白了——其实我应当早就知道了——他所以那么心安理得,只因为他无限信仰那个最聪明最奇妙的女人,还因为他无限信赖我的智慧。我相信,他认为我的智慧足以战胜一切非致命性的灾难呢。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特洛伍德,”狄克先生说道,“那个呈文——”
“当然,不能忘了那个呈文,”我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所能做的是,狄克先生,保持愉快的样子,别让我姨奶奶看出我们正在谈这个问题。”
他答允了,那态度真是再诚恳不过了。他还请求我,万一见他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就用我所擅长的好办法提醒他。可是说来很抱歉,我把他吓得太厉害了,他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一整晚,他就眼光凄怆地看着姨奶奶,仿佛他正在看着她一点点消瘦。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便努力控制他自己的脑袋。可他虽然使脑袋不动了,却像机器一样坐在那里转眼睛,一点也不能对事情有所帮助。我看到在晚餐时他直盯那面包(碰巧那是一个小的),就像我们已面临饥馑;当姨奶奶叫他像往常那样用饭时,我见他把面包屑和碎干酪放进衣服口袋里;我相信他这么做是想在我们更加困苦时,他可用这些积蓄来补充我们的给养。
在另一方面,姨奶奶仍是一派镇定自若,这给我们大家——我相信;给我——一个很好的教训。她对皮果提真是温和至极,只有当我不经意用那名字称后者的时候例外。我知道她对伦敦感到生疏,但她看上去却很自在。她睡我的床,我就睡在起居室守护她。她对那住处靠河很近这点评价很高,因为这可以防火。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下,我多少也感到欣慰了。
“特洛,我亲爱的,”当姨奶奶看到我按惯例为她调制晚间饮料时,她说道,“不用了!”
“什么都不用,姨奶奶?”
“不要用葡萄酒,我亲爱的。用麦酒。”
“可这儿有葡萄酒呀,姨奶奶。你一向是用葡萄酒调制的呀。”
“留起来,生病时再用吧,”姨奶奶说道,“我们绝不应该浪费,特洛。给我麦酒吧。
半品托。”
我认为狄克先生会摔倒并昏过去。可姨奶奶是坚定的,我只得一个人去取麦酒。由于天色渐晚,皮果提和狄克先生便趁机一起去杂货店。狄克先生背起他的大风筝,那风筝就像人类灾难的一个纪念碑一样。我和这可怜的人在街角告别。
我回来时,姨奶奶还在屋里踱来踱去,用手指卷睡帽的边。我依从不改变的方法把麦酒烧热,把面包烤好。东西准备好时,她也准备好了——睡帽戴上了,裙子也折卷到膝盖上了。
“我亲爱的,”姨奶奶喝了一匙后说道,“这可比葡萄酒好多了。没有那一半的苦呢。”
我想我露出了怀疑,因为她接下去说道,“行了,行了,孩子。如果我们没有遭到比麦酒更糟的事,我们就过得很不错了。”
“我自己的话就该那么想,姨奶奶,我相信。”我说道。
“哦,那么,你为什么又不那么想呢?”姨奶奶说道。
“因为你和我是那样不相同的人嘛。”我答道。
“胡说,特洛。”姨奶奶说道。
姨奶奶一面用茶匙喝着麦酒,一面把烤面包浸在里边。这时,她还怀着无比满足之情(虽说也有造作之处,但并不太甚)继续说道。
“特洛,”她说道,“一般来说,我不怎么对外人的面孔感兴趣,可我很喜欢你的巴吉斯,你知道吗?”
“听你说这话比得到一百镑还要好呢!”我说道。
“这真是一个奇特的世界,”姨奶奶揉揉鼻子说道,“那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姓,我实在想不出。姓杰克逊,或那一类的什么不是容易得多吗?”
“也许她也那么认为呀;可这不能怪她呀。”我说道。
“我想不能,”姨奶奶极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让人很生气呢。好在,她现在叫巴吉斯了。这是一种安慰。巴吉斯很爱你呀,特洛。”
“为了证明这点,她什么都肯做。”我说。
“是呀,我相信,”姨奶奶紧接着说道,“在这儿,这可怜的傻瓜曾请求让她拿些钱出来,因为她已经有很多了!傻人呀!”
姨奶奶高兴的泪水一滴滴流进了热麦酒里。
“她是从古到今最可笑的一个人,”姨奶奶说道,“从最初见到她和你那可怜可爱的小娃娃一样的母亲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她是最可笑的人。不过,巴吉斯是有好处的。”
装出要笑的样子,她得以把手放到眼上。这么做过后,她一面继续吃烤面包,一面往下说。
“唉!饶恕我们吧!”姨奶奶叹口气说道,“我都知道了,特洛!你和狄克出去的那会,巴吉斯和我谈了很多。我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这些可怜的女孩子要去哪儿了。我感到奇怪,她们竟不——不在壁炉架上把她们脑浆碰出来,”姨奶奶说道。也许是由于她注视到我的壁炉架才生这念头的。
“可怜的爱米丽!”我说道。
“哦,别对我说她可怜,”姨奶奶马上说道。“在没惹出这些灾难前,她就应该想到的!吻我一下,特洛。我为你早年遭遇好难过。”
我俯过身去,她把杯子放在我膝盖上拦住了我,然后说道:
“哦,特洛,特洛!你认为你也恋爱了!是吗?”
“以为,姨奶奶!”我叫道,脸变得通红。“我全心全意崇拜她!”
“朵拉吗,真的?”姨奶奶紧接着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家伙很迷人,我猜?”
“我亲爱的姨奶奶,”我答道,“谁也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
“啊!不蠢吧?”姨奶奶说道。
“蠢?姨奶奶!”
我认认真真地相信,我从没想过她蠢不蠢,一刹那都不曾。我当然憎恨这想法,但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我被它击得震惊了。
“不轻浮吧?”姨奶奶说道。
“轻浮?姨奶奶!”我只能像从前重复问题那样怀着同样的感情重复这大胆的臆测。
“行了,行了!”姨奶奶说道,“我不过问一问。我并不是想贬低她。可怜的小恋人!
你们觉得你们是彼此般配的一对,想像娃娃过家家那样过日子,像两块漂亮的糖块,是不是呀,特洛?”
她问我时的神气温温和和,半开玩笑半忧心忡忡,十分和蔼,我被深深感动了。
“我们年轻,没有经验,姨奶奶,我知道,”我答道;“恐怕我们说的想的多是些很蠢的事,但我们真正地彼此相爱,我可以这么肯定。如果我觉得朵拉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我;或认为我会爱上别人,或不再爱她;我不知道我会怎样;会发疯的,我相信!”
“啊,特洛!”姨奶奶摇摇头,很郑重地微笑着说道,“盲目呀,盲目呀,盲目呀!”
“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特洛,”姨奶奶停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虽然性情软弱,却怀有诚挚的爱情,这使我想起那可怜的吃奶的小娃娃。诚挚正是那人必须寻找,并用来支持他、把他变得更好,特洛。深沉的、坦白的、忠实的诚挚。”
“如果你知道朵拉的诚挚就好了,姨奶奶!”我叫道。
“哦,特洛!”她又说道,“盲目呀!盲目呀!”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幸损失或因着某种东西的缺损像一团云一样罩住了我。
“话虽这么说,”姨奶奶说道,“我却并不要使两个年轻人丧失自信心,或弄得他们不快;所以,虽然这只不过是少男少女之间的一桩恋爱,而少男少女的恋爱通常——注意!我可没说总是!——毫无结果,我们仍需认真对待,希望将来有个好结局。形成一个结局的时间总是很多的!”
总的看来,这于一个充满希望的恋爱着的人是不怎么舒服的;但我很高兴能让姨奶奶分享我的秘密;我担心她有些累了。于是,我真诚地为她的慈爱表示感谢,还为她给我的其它种种恩惠向她表示感谢。慈祥地道过晚安后,她把她的睡帽拿进我的卧室去了。
我躺下时好不悲伤!我一次又一次想我在斯宾罗先生眼中的寒伧;想我不再会有向朵拉求婚时的自信;想我应当把我的经济状况从实告诉朵拉,如果她认为合适就可以解除这婚约;想我在长长的见习期间,无半分进项,如何度日;想做点什么帮助姨奶奶,却又想不出该做什么;想我穷到身无分文,衣衫褴褛,无力给朵拉一点小小礼物,不能骑灰骏马,又不能讲任何体面或排场!这样只为自己的苦恼盘算,我也知道是卑鄙自私的;我为这么做难过,可我那么忠实于朵拉,我不能不这样。我知道,这样多为自己想却很少为姨奶奶想正是我可鄙之处;不过,迄今自私已与朵拉分不开了,我不能因为任何人而把朵拉放在一边,那一夜我多悲伤啊!
说到睡,我那晚做了种种恶梦,好像没经过入睡的前奏就做起了梦。一会儿我着破衣烂衫,想向朵拉出售火柴,六捆收费半便士;一会儿我穿着睡袍和靴子去事务所,斯宾罗先生劝诫我,说不应在当事人面前穿那样薄的衣;一会儿圣保罗教堂钟敲了一下,老提菲照例这时吃起焦焦的面包,我就饥不择食地捡他落下的面包屑;一会儿我又毫无可能地拼命想领取和朵拉结婚的证书,而我能拿出去换这证书的又只是尤来亚·希普的一只手套,整个博士院都不肯接受它;虽然模糊中总能多少觉得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仍像一只遇险的船那样在一个被褥的海里不断颠上颠下。
我的姨奶奶也很不安,因为我不时听见她踱来踱去。那一夜里,有两三次她都穿着法兰绒长睡袍(这一来她看起来有7英尺高),像一个被惊扰了的鬼魂一样来到我房里,走到我睡的沙发前。第一次,我慌忙跳起来,才知道她不过因天空有种奇怪的光而猜想西敏寺可能已失火了,故来同我商量风向转变时有无可能导致火情弥漫到白金汉街。那以后,我躺着不动时,发现她来到我身边坐下,自言自语地说着“可怜的孩子”!这时,我才明白她多么忘我地关心我,而我又怎能自私地只为自己考虑,这使我二十倍地悲哀。
我觉得如果有人会觉得那么漫长的一夜很短促,那才真是难以置信呢。这想法使我不断想象着一个舞会,人们在那舞会上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跳,一直跳得那舞会也成了一个梦;我听到那音乐是一个曲子的不断重复,也看到朵拉不停地跳一种舞而压根不注意我。我醒来时,或者应当说我停下来想睡并终于看到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时,那个弹了一夜竖琴的人正枉费气力地想用一顶普通大小的睡帽把竖琴捂起来。
那时候,斯特兰路外的一条街的街尾有一个古罗马的浴池——也许现在还在那儿吧——我在那里洗过多次的冷水浴。我尽可能平静地穿好衣,留下姨奶奶让皮果提照顾,我就一头扎进浴池里去,然后走着去汉普斯特。我希望用这种简便的方法来使我头脑清醒些;我觉得这方法很有效,因为我不久就决定:我应当做的第一件事是想办法废除我学习的契约,要回那笔学费。我在希兹吃了点早饭,便沿着洒过水的街道,在夏季鲜花悦人的芳香中——那些花是在花园里生长的,再由小贩头顶着带进城的——满怀着对我们已改变的境遇采取的第一步应付的决心,前往博士院。
可是,我来到事务所实在太早了点。我在博士院四周蹓跶了半个小时后,那个一向最先到事务所的老提菲才拎着钥匙来到。于是,我就在我那阴暗的角落坐下,一面看着对面烟囱上部的日光,一面想念着朵拉,直到斯宾罗先生衣冠楚楚地走进来。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道,“天气很好呢!”
“天气真好,先生,”我说道,“在你去法庭前,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他说道,“去我屋里吧。”
我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他开始换衣服,对着挂在更衣室里的小镜子修饰他自己。
“说来很遗憾,”我说道,“我从我姨奶奶那里听到一个令人气馁的消息。”
“不会的吧!”他说道,“天哪!不会是瘫痪了吧,我希望?”
“这消息和她的健康无关,先生,”我答道,“她受了重大损失。实际上,她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