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两位老小姐的回信来了。她们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并通知他说她们已对他的信进行了充分考虑,“为了双方的幸福”——我觉得这是种很可怕的说法,不仅仅因为她们把这种说法用于前面提到过的家庭争执上,还因为我已看出(一向如此)那种习惯说法是种花炮,易于爆炸而爆开后不留任何声色。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说,对于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提出的问题,她们认为“借通信方式”发表意见是不便的;如果科波菲尔先生肯在一定的日子里光临(如果他认为合适,和一密友同来),她们一定会高兴谈论那问题的。
对这封来信,科波菲尔先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复说,他一定在指定的时间去拜访两位斯宾罗小姐;并照她们的吩咐,由他的朋友,内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作陪。那封信发出后,科波菲尔先生就陷入神经极亢奋的状态,这状态一直持续到那日子到来。
在这样一个重大的关头,失去了米尔斯小姐那样无比珍贵的帮助使我的不安更强烈。一向用种种方法让我苦恼的米尔斯先生——也可以说我认为他好像是那样的,反正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把他那惹人讨厌的做派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竟突然想到要去印度。如果不是要让我为难,他干什么非去印度呢?的确,他和世界的任何其它地方都没什么关系,却和那个地方有很多关系。他全部投入了印度贸易,什么生意都做(我自己也曾做过金线披肩的象牙这类漂浮不定的梦);他年轻时在加尔各答住过,现在打算以侨民身份去那里。不过,我并不关心这点。可是这对他却那么举足轻重,所以他要去印度,朱丽亚得和他一起去;于是,朱丽亚就去乡下向亲属辞行;于是,那住宅就贴上了各种招帖,宣布招租或求售,家俱(包括轧布机等)也估价出让。这一来,我还没从上一次的打击下恢复,又受到一次地震袭击。
在那个重要日子里穿什么呢?我拿不定主意。要穿得体面,又怕那两位斯宾罗小姐认为我轻浮,我在这两者间求中庸。姨奶奶对我最后的这决定很赞同。我们下楼时,狄克先生在特拉德尔和我身后扔出他的鞋,以示求大吉大利。
虽然我知道特拉德尔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和他那样亲密无间,但为那样一个特别需要小心的场合,我不能不为他有把头发梳得那么一根根竖起的习惯而生恨。那梳法使他有一种叫别人吃惊的神气,更别说那炉刷似的发型了。我担心我们会因那头发而背时。
当我们往帕特尼走时,我很坦率地把这想法告诉了特拉德尔,并说如果他肯把他的头发梳得服贴点——“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尔举起帽子把他的头发朝四面八方梳着,并说道,“再没能那样使我高兴的了。可它们不肯听话呀。”
“不能把它们梳服贴些?”我说道。
“不能,”特拉德尔说道,“什么也不能使它们那样。如果我在去帕特尼的路上在头上压了块五十磅的砝码,一旦把砝码去掉,它们又会竖起来。你想不出我的头发多么顽强,科波菲尔。我是一只十足的暴躁的豪猪。”
我应当承认,我有点失望,但也为他的好脾性而倾倒。我告诉他我多么器重他的好性格,而且说他的头发一定把他性格中的固执全占去了,因为他一点也不固执。
“哦!”特拉德尔笑着回答道,“说实话,我这不幸的头发实在是个很老的故事。我的婶婶对它们简直不能容忍,她说她老被它们弄得很生气。最初我和苏菲谈恋爱时,它们也挺惹麻烦的,非常!”
“她也不喜欢过它们吗?”
“她并没有,”特拉德尔回答道;“可她的大姐——就是那个美人——拿它们大开玩笑,我懂得。实际上,所有的姊妹们都嘲笑它们。”
“很开心!”我说道。
“是的,”特拉德尔神色很天真地说道,“大家把它当笑话。她们故意说苏菲把我的一绺头发藏在她书桌里,但她只好把那头发夹在一本紧紧合上的书里,以便把它们压平。我们都笑了。”
“不妨说说看,我亲爱的特拉德尔,”我说道,“你的经验或许会给我一些提示。你和你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女士订婚时,你对她的家庭正式求过婚吗?比方说,和我们今天要进行的事——有不太一样之处吗?”我很不安地补充道。
“嘿,”特拉德尔说道,他那友善的脸罩上一层沉思的阴云,“在我,那可是很痛苦的经验。你知道,由于苏菲在那个家里非常有用,她们想到有一天她会出嫁都怕。事实上,她们已暗中商定永远不许她嫁人呢,她们叫她老姑娘。所以,当我怀着十二分小心向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
“就是那个妈妈?”我说道。
“就是那个妈妈,”特拉德尔说道——“哈利斯·克鲁洛牧师的太太——当我怀着应有的谨慎对克鲁洛太太提出这请求时,她受到那么大的惊动,大叫一声就人事不省了。我于是一连几个月不能再谈这事。”
“你终于提出了吧?”我说道。
“嘿,哈利斯牧师提出的,”特拉德尔说道。“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在各方面都堪称最佳典范;他向她指出,既然是个基督徒,她应当忍受牺牲(尤其这还不见得就是牺牲),而不应对我抱着不慈爱的感情。至于我自己,科波菲尔,我和你说句心里话吧,我觉得我对这一家人来说真有如一头猛禽呢。”
“那些姊妹们都声援你吧,我希望,特拉德尔?”
“嘿,我不能说她们都声援我,”他答道,“我们基本上说服了克鲁洛太太后,就必须告诉萨拉。你记得我提起过萨拉,背脊有毛病的那个?”
“记得!”
“她两手紧握,”特拉德尔面露畏色地看着我说,“闭上了眼,面色苍白,浑身发僵;一连两天,除了被用茶匙喂进点烤面包和水以外,什么也不吃。”
“多煞风景的女孩呀,特拉德尔!”我说道。
“哦,对不起,科波菲尔!”特拉德尔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不过她感情丰富。实际上,她们个个这样。苏菲后来告诉我,说她护理萨拉时,感到无法形容的自卑内疚。我由我自己的感情知道那一定很强烈,科波菲尔;那好像是一个罪犯的感情呢。萨拉恢复后,我们还要告诉其余那八个;这件事在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产生了各种最凄惨的影响。只有受苏菲教育的那两个最年幼的最近才不恨我了。”
“不论怎么样,她们现在也安于这事实了吧,我希望?”我说道。
“是——吧,大致来说,她们就听天由命了。”特拉德尔迟疑地说,“事实上,我们避免谈这事;我那风雨飘摇的前程和恶劣的环境给她们很大安慰。什么时候我们结婚,就会出现一个悲惨场面,那像是出殡而不像结婚呢。她们全会因为我娶走了她而仇恨我!”
他半真半假地摇头看我时,那张诚实的脸在记忆中比在真实中更打动了我,因为当时我过度激动,心绪又极不安宁,不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任何东西上。我们走近两位斯宾罗小姐的住宅时,我的面容和神情又都打了那样大的折扣,以至特拉德尔建议去喝杯麦酒提提精神。在附近一家酒店喝了麦酒后,他步履游疑地把我领到斯宾罗小姐的家门口。
女仆开门时,我依稀觉得我成了供人观看的展品;还依稀觉得我不知怎样就跌跌撞撞走进一个有晴雨计的过道,又进入楼下一个面对着整洁花园的安静小客厅。我还依稀觉得我坐在那里的沙发上,看见特拉德尔摘下帽子,头发竖了起来,就像假鼻烟盒一揭开,那里面调皮的弹簧小人一下就飞了出来。我还依稀觉得,我听见一个老式的时钟在炉架上滴滴嗒嗒响,我一个劲想让那滴嗒和我的心跳合拍——可是它不肯。我还依稀觉得,我向四处寻找朵拉的踪迹,却一无所获。我还依稀觉得,我听到吉普在远处叫过一次,但马上被什么人止住了。终于,我发现自己把特拉德尔往壁炉里推,然后稀里胡涂地向两位呆板的老小姐鞠躬。
这两位小姐都身着黑衣,个个都很像已故的斯宾罗先生。
“请坐。”两位小女人中的一个说道。
有一次,我跌到特拉德尔身上,又有一次,我坐到一只猫上,后来又不知坐到什么东西上,反正不是一只猫。终于我又能看得清东西了,我看出斯宾罗先生显然是这家最小的一个;这两位小姐的年龄相距6至8岁,那个年纪小点的似乎是主持这次会晤的人,因为我的信被她拿在手里用单片眼镜在看——我觉得我对那封信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们穿着相同,不过这一个的服饰比另一个的更多一点青春气,或许是因为多了一点袖饰、或颈饰、或胸饰、或手镯,或这类的小玩艺,从而使这一个看上去更活泼点。她们都举止僵硬,腰板挺直,样子古板,面容镇定安静。那个不拿信的姐姐则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互相托着,像尊雕像。
“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拿信的那个妹妹对特拉德尔说道。
这是一种可怕的开始。特拉德尔只好指明我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认了,她们也只好摆脱认为特拉德尔是科波菲尔的成见。于是,我们都处在一种微妙状况。更微妙的是,我们大家都明明听见吉普短短叫了两声,然后又被堵住了。
“科波菲尔先生!”拿信的那个妹妹说道。
我做了点什么,大概是鞠了一躬,然后尊敬地洗耳恭听。
这时那个姐姐插话了。
“我妹妹拉芬尼娅,”她说道,“由于她对这类性质的问题熟悉,由她来说说我们认为最能增进双方幸福的意见吧。”
我后来发现,拉芬尼娅小姐是恋爱问题方面的权威,因为据说若干年前有个玩五点惠斯脱牌的某皮治尔先生曾爱上了她。我的个人看法是,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皮治尔先生压根没一点那方面的感情,我从没听说过他有过半点那方面的表示。不过,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迷信一种看法,即如果皮治尔先生不是英年早逝(大约60岁时死,先因饮酒而坏了身子骨,后又为了调理,而饮巴斯温泉过量),他一定会宣布他的爱情的。她们甚至暗自疑心他是因患相思病而死的。可我应当说,在那家里有皮治尔先生的画像,他长了个酒糟鼻,并不像感受过感情的隐痛。
“关于这个问题的以往嘛,”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我们不去谈了。我们可怜的弟弟福兰西斯的逝世已把那段往事勾消了。”
“我们一贯,”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经常和我们弟弟福兰西斯来往;可我们之间也并没有明确的分歧或纠纷。福兰西斯走他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觉得,为了各方面的幸福,当该那样。事实也就是那样了。”
两姐妹说话时都往前倾一点,说罢摇摇头,又默默地挺直身子。克拉丽莎小姐的双臂永远不变地交叉在胸前,有时她用手指在胳臂中弹一些乐曲——小步舞曲和进行曲,我相信——可她的双臂绝不会动。
“我们侄女的地位,或想象中的地位,由于舍弟福兰西斯之死而发生了很大变化,”拉芬尼娅小姐说道,“所以我们对舍弟有关她地位的意见的看法也有了变化。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你,科波菲尔先生,是一个具有优秀品性和可敬性格的青年;也没有理由怀疑,你对我们侄女怀有一种爱情——或十分相信你对我们侄女怀着一种爱情。”
我回答说(我总是一有机会就这么做),没人爱别人像我爱朵拉那样。特拉德尔嘟嘟哝哝了点什么以证实我的话。
拉芬尼亚小姐正要回答时,似乎一直想提及她弟弟的克拉丽莎小姐又插进来说道:
“当初,如果朵拉的妈妈,”她说道,“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就声明餐桌上容不下家人,将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
“克拉丽莎姐姐,”拉芬尼娅小姐说道,“也许我们现在不必再提那事了。”
“拉芬尼亚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这是属于这个问题的。关于这个问题的你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只有你有资格谈——我并不想干预。关于这个问题的这一部分,我有一种发言权,也有一种意见。假如朵拉的妈妈在嫁给舍弟福兰西斯时,明明白白提出她的意见,那就于各方的幸福更有益了。我们那时就能知道我们该期待什么。我们就会说,‘无论何时,千万别请我们;’于是,一切导致误会的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了。”
克拉丽莎小姐摇罢头后,拉芬尼娅小姐就拾起她的话头——用单片眼镜看我的信。顺便说一句,她们俩的眼睛都生得又亮又圆,老闪个不停,像鸟的眼睛一样。纵观她们全貌,也未尝不像鸟。她们都具有尖锐、敏捷和突兀的风度,还有像金丝雀一样修整自己的简洁整齐的习惯。
我前面说过,拉芬尼娅小姐拾起了她的话头道:
“你请求家姐克拉丽莎和我允许你,科波菲尔先生,以舍侄女正式求婚者的身份来访寒舍。”
“如果舍弟福兰西斯愿意,”克拉丽莎小姐又发作了——如果我可以把这么平静的事也称作发作的话——“把自己圈在博士院的空气里,仅仅是博士院的空气里,我们又有什么权力和意愿来反对呢?一点也没有,我相信。我们从来就绝对不想干涉任何人。但是,为什么不说透呢?让舍弟及他太太从事他们的交游,让舍妹拉芬尼娅和我从事我们的交游。我们也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呀,我相信!”
由于这都像是冲着特拉德尔和我说的,我俩就都说了点什么以示回答。特拉德尔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我觉得我自己仿佛说过这在一切有关的人们来说都值得尊敬的。我一点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拉芬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她现在已经发泄够了,“你可以往下说了,我亲爱的。”
拉芬尼娅小姐又往下说道:
“科波菲尔先生,家姊克拉丽莎已和我很仔细地就这封信考虑过了,也已让舍侄女看过了它,并同她就其进行了讨论。
你认为你非常喜欢她,我们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