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嫁给爷爷后,奶奶每隔三天两日就往家跑,以她的话说就是:“即娶即走”。
“我们是先成亲,两天后我再回家,一年后才正式在夫家长住。”因此,六年后奶奶才生下大姑妈,然后每个孩子都相隔四五年才出生,老四(我的大伯)一生下来就保不住了,父亲排行最小,对上有四个姑妈。
至于那些孩子是怎样一个一个抚养大的,奶奶已经无力回忆了。只听她说过,大姑妈小时候劈柴时脚肿、中暑,还试过突然被发霉的屋梁掉下来压了头,太婆也被压住了心口。邻居路人闻声赶来,立刻通知在北庄生产队开会的奶奶,大家齐心协力地撞门而入,她们才得以获救;二姑妈学制衣时被缝衣机的针刺穿了指头流血不止,爷爷奶奶赶紧带着年幼的她一路上拦车,幸好遇上了认识爷爷的人才用单车及时把她载到镇里的医院;三姑妈出生时是被医生用铗子从奶奶的肚子里夹出来的,也许是她还依恋着温暖的窝,不想来到这个繁杂的世界吧!自此三姑妈天生就是歪嘴,后来渐渐长大后口唇才慢慢恢复正常。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忍不住饥饿而去捡落地频婆果直接就吃,后来被发现晕倒在家里,紫唇冒白泡,幸好被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再迟点就呜呼哀哉了……
如奶奶所说,六个孩子中,爸爸最易生,却最难养。
“十五那天拜完神,正是龙眼大丰收,吃完龙眼那晚我就肚子疼了,十六晚上就生了你爸爸。”
当时奶奶就要生父亲的时候,爷爷恰恰在外工作。奶奶只有求邻居家婆婆去找医生接生。父亲刚生下来的第七天就出现了气喘,呼吸困难等状况,被送到陈村医院抢救。住一个晚上就得花二十元,用奶奶的话说,可以买两担多的谷了(当时八元一旦谷,十元一旦米)。
“好不容易把他送到陈村医院,我们要求医生给好药,他们却说这儿条件有限。当时那个心急啊,没办法之下半夜搞手续,黎明前不得不抱着你那还在襁褓里的父亲搭渡过海辗转到广州儿童医院,当时还带着氧气筒呢…….”
“你爸爸一出生就’虾子’了…….”
奶奶没什么文化,懂得的事物又不多,加上耳目不错,把哮喘说成是“虾子”了,正如连锁药店“大参林”被她说成“大多林”。“我好担心你”,每次在我耳边叨唠着的却是“我好贪心你”……
“当时你爸爸就住在医院的四楼,有护士严格看守着,不允许父母长时间逗留。我只有白天喂奶,晚上由护士给他奶粉吃。上午早一点吃完午饭,约莫十点我就去医院给他喂一次,下午两点一次,五点一次,一天三餐,其余时间就一个人在医院楼下的公园坐着,闷了就找人聊天,实在没人陪我聊了就睡在石地上,每天如此,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那些日子我不得不每天寄宿在你爷爷认识的一个婆婆家中……”
“当时给他吃的药可珍贵啦,‘珍珠沫’、‘猴子散’、‘猴子枣’……这些药材比黄金还贵!”
这么多个孩子当中,爷爷奶奶只有我父亲一个小儿子,因此人人都疼爱他。奶奶每天背着父亲下田,实在没办法了就交给太婆暂时带着。
“好艰难才养大你爸爸啊!”奶奶一句唏嘘总结。
当爸爸满月不久,身体也算是有所好转时,奶奶的母亲却与世长辞了…….
祸不单行的岁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父亲还是个幼儿时,三姑妈几乎每天都背着他上学听课。初入少年,他就和我的二表哥一起走路到广州学做家具。后来,学有所成的他不但为家里添了几件家具,同时还做了一张木台送给了三姑妈。
“奶奶,给我说说您一生中最困难,最难忘的事吧。”
“最困难的事可多啦,我差点还死过翻生呢,问问你大姑妈就知道了。”
“在你爸爸一岁多的时候就轮到我出事了,当时只用床板从家里抬着我出去,哪有现在这么先进,有便利的车呀电话什么的。刚下学堂路过的学生也帮忙抬着,然后他们用船扒(载)我去北滘急救又转去大良医院,每个人都怕我会死的了…….”
“一到医院就被立即送上了手术台,一边做手术一边输血。”说着,奶奶给我看了看她的肚皮。
“以前买血好贵,只有先抽出你爷爷的血再输给我,400CC的血啊!”
幸好的是爷爷奶奶的血型相配,也就是说,奶奶身上竟然还流着爷爷的血!
我愕然。
“不然你也有个姑姐了。”
“你阿伯还没出生就闷死了。”奶奶又喃喃地补充了一句,如轻烟一缕,漂浮、虚无,又仿佛是一声唏嘘,一生感叹。
当时,看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问了爷爷一句看似简单却让他痛苦万分的话:
“要大人还是要小孩?”
在我的世界观里以为这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危急情景却真真实实地出现在我眼前的奶奶身上。也许,这只是奶奶向我絮絮道来的其中小部分艰辛的回忆吧。在漫漫人生路中,她终于好不容易地挺了过来,晚年时又是如此轻描淡写地略过几句,听者本就不多,上心的听者几乎没有,也许我不问,奶奶也不会说,任由那些曾经是一把汗一把泪的酸辣往事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封尘,深埋沙窖,无人再提……
只见奶奶托着头感叹:
“忘记好多了,不说也罢,心疼啊!”
一切的悲欢往事,血泪印象已经在经历中沉淀下来,沉淀过后继续的是生活,任故事在回忆里翻飞、零落。最终,剩下冗长的空白,和苍穹一样空辽。
“忘记好多了。”
忘记了多好。
无法负荷的回忆,随着岁月一起逝去,渐行渐远在午后瞌睡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