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话的时候,我托着下巴,不由地用铅笔头把奶奶的头发绕着转呀转。我默默幻想,可以把奶奶那把渐渐被岁月无情染白了的青丝转回最初的样子吗?
如今奶奶这把年纪,在她的豆蔻年华里,也该是日本侵华的历史时期吧,奶奶本身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历史书”了不是吗?
“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正当日本鬼子进村。有一个日本兵看到我就“花姑娘、花姑娘”地乱叫,吓到我急急脚跑了,叮叮咚咚地绕过屋后的大屎坑,穿过蔗地,然后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喘下,才逃过一劫......”
“日本仔进村就乱刺乱杀,闯入父亲的店铺喜欢什么就吃什么,香蕉、柚子等等,只要是可以吃的都被他们吃光了。”
“为什么他们不杀太公?”我不禁地问了这个傻傻的问题。
因为对于我来说,当时的日本军太残忍了,逢人就杀,以至于他们在我脑海里充当了及其黑暗的角色。
“为什么要杀呢?”奶奶也莫名其妙。
也对,太公的存在会带给他们好处,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吃的给他们放纵?在弱小的国家,像太公这些当平民老百姓的唯有听命、服从;服从、听命。要顾及家人的他们,谁都不容易,也只有忍气吞声罢了。
“三更半夜,各家各户连小孩的背带都要准备好,听闻有旗号声,大家都慌慌忙忙地出逃避难。”
“记得有一次,大家都躲在村里的河床旁避难,却不晓得天空上盘旋的日本飞机扔了一个大炸弹,瞬时把整个河床的村民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通街的血淋淋,慌死我了。我姐夫大也是被日本鬼子刺死的,那所俱乐部也被他们烧了。”
“当时的俱乐部是用来干什么的?”
“唱歌、做戏、看剧、闲聊、喝茶啰。”
“除了俱乐部,村里还有什么呢?”我好奇二三十年代的旧中国农村是什么样的情景,好像也顿时转移了话题。
“鸦片烟馆、牌九馆、茶楼、长生铺、豆腐铺、剃头铺、饼铺、炮楼......”
“长生铺是什么来着?”
“你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长生铺就是寿板铺。”见我依然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奶奶又重重地说:“棺材铺!”
“哦~~~!”
奶奶说:“进村的都是投降了的山东佬、朝鲜佬,日本仔是没这么高大的。”
我愕然。
人,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刚看了电影《东京审判》,我的脑海里又掠过了影片里的情景。
“奶奶,您听过‘南京大屠杀’吗?”
“什么?”奶奶有点耳聋。
“南京大屠杀!”
“没没没。”
“南京大屠杀,日本仔在我们国家里的南京杀了三十多万人!”我一板一眼地解释给奶奶听,好让她明白。
谁知奶奶一听,失声地喊了一声。
“南京大屠杀”,早就不再是陌生的五个字了,特别是对我们这些读过历史的人来说。可奶奶居然一丁点儿也不知道,更没听说过是怎么一回事。转念一想,虽奶奶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但她目不识丁,而且住在偏远的农村里,不知道,也许......也正常吧。
“后来,美国佬向日本扔了两枚原子弹,日本佬才投降。”
“哦”,“干嘛现在中国和日本又成为好朋友了?”奶奶突然问起我来了。
好朋友,呵呵。奶奶的话如同从孩子口中蹦出来的单纯有趣。可是,您让我怎么回答呢?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仇,我们不能忘,可我相信人本善良,在强大的****下,谁能说“不”?
当我告诉奶奶下学期将要学日语时,奶奶扁嘴咕噜:“日本鬼仔这么衰,学他干嘛?”
“学习也是一种兴趣,而且人也要跟着时代发展呀!”我心里嘀咕着,但没说出声来。
“那时候中国跟苏联是好朋友,我们买的都是苏联的花布。”
奶奶就是从那个时代挺过来的人,面对奶奶,听着她的话,对我来说便是一种真实的虚幻,那些从历史书上才能读到的过往,如今的我只能领会却无法体会,扰攘絮乱的时期,繁芜纷呈的世事,此刻于奶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是深远悠长的人生历程?
我坐在奶奶旁边,捧着《***思想概论》,思想却隐隐飘飞。我不由地回忆起小学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子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我学习的。不过,是十几年前的曾经了,遥远的,确确实实经历过的,隔着触摸不了的空间,仿佛已是对上辈子的追忆。时光飞逝,让我不敢再想。小时候看到奶奶的头发还是乌黑发亮的,现在已不知不觉爬满白鬓,而我也成长为二十岁的大学生了。苏轼曾感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原来......此情此刻回想起来,不过一场梦境,一场唏嘘!
似乎也有一些东西牵引着奶奶的思绪。
“以前,你爸爸早上总是在阳台上先读一阵子的书才回学校的,特别是夏天季节。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很多时候都来我们家,和你爸爸同吃同住,早上一起读书一起上学......”
我知道,那个同学就是跟父亲一起搭档了十多年的生意伙伴黎叔叔。
我难以用一个寒假里的几天就能听尽奶奶的一生,只不过是在陪伴奶奶的午后时分来听她断断续续吐出的几件往事。平淡的语气,朴素的言辞,无风无浪,不惊不喜。
正值一月份的严冬,我的寒假期间。奶奶见我只穿着两件稍厚的衣服,就摸着我的手直叮嘱我要多穿衣服。我对奶奶解释说我不冷,我所在的学校几乎被山环绕,那里冷多了,我早已习惯。奶奶还是吆吆不休地说了一大堆。我想这必定是老人们的通病,便在一旁听着,一直没吭声,直到我打着咕噜在奶奶的床上睡了又醒,梦里还朦朦胧胧地听到:“像你表姐那样买一件大衣套,长到膝盖,要厚才暖和......”
奶奶,也许您早就习惯叮嘱,从您的五个儿女再到您的孙女,您的一生似乎都在叮嘱。虽然有时候我会嫌您太啰嗦,但我体会到您的一言一语都渗透着无微不至的关怀!现在,您的女儿都成奶奶、婆婆了,而您也不知不觉地被岁月之风披上了一头白鬓,留下了一条条不好看的痕迹深深地刻在您的脸上、手上.....
我和奶奶睡在一起,窝在暖暖的被里。小时候,我总是喜欢让奶奶为我绕后背,听奶奶暖暖地唱着童谣:“梳身身,肥臀臀,今晚同嫲嫲过过训。”渐渐入睡,耳边还依稀流缓着:“嗳猪乖,嗳女大,嗳大只猪仔嫁后街......”
奶奶您猜,若干年后我也会成为奶奶、婆婆,然后跟孙儿孙女讲诉那些似水流年的故事吗?即使那时已经变得老态龙钟、思想糊涂、语句不清了,我尚且能回忆起奶奶您曾经对正当粉色年华的我分享上个世纪您所经历过的种种往昔吗?
与外面热闹的世界相比,奶奶的世界似乎很平静。她的眼睛浑浊且模糊,宛如一潭清澈的泉被搞混了之后又渐渐恢复深沉,让我看不到底。那双眼,看过了多少春花秋月、事态变迁?我难以领略它的真与虚,也许她有太多的过去,人生世事的喜怒哀乐,凡尘世俗的爱恨情仇,一切的一切,让现在的奶奶变得如此平静。喧哗本不属于奶奶,属于她的唯有一间小房子。奶奶骨质疏松,背骨疼痛,走不了多少路,经常与她为伴的是一张床和客厅里一张固定的木椅,还有,一个孙女,静静地倾听她的似水流连、流金岁月。
“流金岁月滤沧桑,沙石飞卷旧时光,河汉曾今草木秀,清风无痕自留香。”
当一个人闲着躺在床上的时候,奶奶说她时常会想起我。其实奶奶一天当中没有不闲的,在她的梦里。
我记得在一个暑假里,奶奶在地上拾到了一颗“大珍珠”,发现是我凉鞋上掉下来的,就马上去找针线。待我帮奶奶穿针引线后,她便戴上了老花眼镜开始了她手头上细致的功夫。我托着头静静地看着奶奶的神态,略有所思。一种神奇的力量像夏天的气息一样明快而清新,我仿佛看见了一颗颗蒲公英种子插上薄如蝉翼的翅膀,在和风的吹拂下弥漫于这小小的房间里,无声地飞进我的心头,荡漾......
原来这种感觉叫幸福。
我想我会记住的。我知道,这时刻将会成为我永久的追忆,追忆远在十九岁的暑假里,那时候平凡的奶奶和平凡的一针一线。
奶奶说,要是我上学了,日后的她也会不由地想起我,想起今天的这个时候.....
不由地浮起一股浅浅的忧伤。
一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