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着逛着,他们走到一家布匹摊前。摊主看起来二十来岁,愁容满面,双目无神。他头上裹着绷带,丝丝血迹在绷带上染成一朵红梅。
市井小民终日奔波劳作却无隔日之粮,民生多艰。茯苓摇摇头准备离开,商陆从未见识过民间疾苦,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受伤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修养?”
“买就买,不买就走,少在这说风凉话!”小贩回过神来,挑了挑眉语气不善。今日渝州街头行人稀少,人们嫌见血晦气,一尺布也不肯买,眼看天就要黑了,他又急又燥。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带伤出摊!
商陆被小贩气冲冲的话语搞糊涂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茯苓小声劝慰:“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吧。”
“爹!”一个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巷口跑了过来,到小贩面前停住:“娘叫你回家去!”男孩儿生得虎头虎脑,身体干瘦,衣服明显大了许多,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卖布的人却不能给孩子置办合身的衣裳,小贩羞惭万分,摸着儿子的脸说:“爹……爹一会儿就回去……”
男孩儿有些害怕,奶声奶气地说道:“娘让我告诉爹,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商陆实在不忍心,对小贩说:“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你当你是谁?小贩不耐烦,瞥了商陆一眼,心头活络起来。商陆身上精致的八卦道袍、散发的出尘气质,还有旁边站着的那位仙子一般的美人儿,无不显示他遇到了一个大人物!这要是不抓住机会,那不成傻子了吗?
“仙长恕罪,恕小人眼拙!”小贩连声道歉,唉声叹气道:“不瞒二位仙长,小人是个苦哈哈,出一天摊糊一天口,昨晚渝州城遭了地龙,小人受伤事小,可家里唯一的纺机被砸坏了。小人没法子,只能拿亡母留下的银钗去当铺兑些银钱修理,那赵掌柜心黑手狠,银钗明明值五钱银子,他只开一钱!没了纺机家里就没了吃喝,小人只能先当了银钗救命,可要赎回来,不知何年何月了!”
商陆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条喧闹大街:“当铺?是那永安当吗?”
小贩激动起来:“可不就是!以前城里还有几家当铺,虽然也是些黑心户,可比永安当强上百倍!今年不知永安当使了什么手段,硬是把它们都挤垮了,我们小老百姓难免有个落难的时候,只能任由永安当盘剥!”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辈修仙之人,自当惩强扶弱,震慑宵小!商陆怒道:“朗朗乾坤,由不得永安当鱼肉百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砸了那黑当,把你的银钗拿回来!”
茯苓没想到商陆如此冲动,急忙制止:“道友切勿冲动!岂能因一面之词就毁店伤人?”
小贩语气颇为不忿:“绝非小人一面之词,渝州人有一句话,叫做‘剥皮吃肉钱孙李,敲骨吸髓赵掌柜’。道长若能为民除害,渝州百姓一定感激不尽!”
商陆转身欲走,不料被茯苓一把抓住手腕。茯苓抓得极紧,商陆有心挣脱,又怕用力过猛伤了茯苓,一时间僵持不下。
茯苓面沉似水,淡淡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不等商陆答应,茯苓问小贩道:“你那钗子,赎回来要多少钱?”
小贩见两位贵人起了争执,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贵人撒手不管,小心翼翼地回答:“当了一钱银子,赎回来要六钱。要是过了三个月,怕是一两银子都赎不回来了。”
茯苓取出一两银子递给小贩,柔声说:“给你,多余的把房子修一修,再把伤养好,免得家人担心。”
“谢谢女神仙!谢谢女神仙!”小贩看到银子眼睛亮了起来,为民除害的话再也不提。只要能赎回银钗就谢天谢地了,永安当财大气粗,传言还有唐门背景,可不是他一介草民惹得起的。
小贩接过银子,连摊位也顾不得管,抱起儿子就往永安当撒腿跑去。要是晚了一时半刻,永安当关门落锁,任天王老子也叫不开那扇大门了。
商陆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小贩狂奔的时候动作滑稽,还险些摔倒碰翻几个摊子,气的是那永安当不济人危难就算了,就连小贩的亡母遗物也要巧取豪夺。
他正是嫉恶如仇的年岁,对茯苓的姑息十分不满,愤然道:“放开我,我去永安当替这小贩讨个说法!”
茯苓忍无可忍,冷冷说道:“什么说法?给他的一两银子就是说法!”
商陆急了:“可是——”
“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茯苓冷着脸打断商陆,语气渐渐平静下来:“天色不早了,我们去前面的城隍庙过一夜,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身后江上传来一声呼喊:“道姑、道长!可是要找住处吗?”
一位年迈的艄公脚踩木筏,撑着长长的竹篙划向岸边,艄公满脸皱纹,笑呵呵的:“城隍庙香火不旺,没有常驻的僧人,只有个衙门雇来的老妈子偶尔打扫,实在不是住人的地方。不如我送两位到渝州西南,那有家客栈,干净公道,童叟无欺。”
“那好!谢谢老伯!”茯苓一口答应,自顾走上木筏。商陆无奈,只能跟上。
长杆拂过一池秋水,木筏缓缓游动起来。江水清澈见底,鱼儿被突然出现的竹竿惊扰,四处游窜。
商陆在竹筏上站得笔直,他越想越气,实在不懂为什么茯苓要放任永安当盘削百姓,更不愿相信南海尽是些冷血小人。他紧皱双眉,说道:“茯苓道友,我不明白!”
看样子,如果不解释清楚,商陆真有可能连夜砸了永安当。茯苓叹了口气,耐下心来解释:“永安当不过贪婪而已,没有伤天害理,更没有伤人害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婪之人不知凡几,你管得过来吗?砸了永安当,难保不出现一个永福当,赶走了赵掌柜,就不会出现一个吴掌柜、周掌柜?”
茯苓目视商陆,逼问道:“再说,你冒然前去,人家拿出票据来,白纸黑字分明,你想怎么办?人情大不过法理,你是以势欺人、逼永安当交出钱财,还是干脆把他们都打杀?到那时,天下人怎么看待蓬莱?”
明明是永安当欺负人,怎么说成是我错了?商陆涨红了脸:“可这分明是为民除害!”
茯苓斩钉截铁地说:“天地之间自有规则,商陆,你不是天!人间的公理正义不是你说了算的!规则、法理,大过一切!”
商陆从未与人争辩过,一时口拙,他突然想到一点:“可那小贩是被逼的!他身不由己!”
“天下有几人不是身不由己!你襁褓之时被弃于东海边,被你师傅抱回蓬莱难道不是身不由己?我被师门派来与你一同查探魔界事,像看管幼童一样管着你难道不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就要认命!”茯苓纵然怒时依旧语气柔和,却带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商陆被说及心中痛处,哑口无言。
没错,被家人遗弃,他没有选择余地;进入蓬莱,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要重振蓬莱,他同样没有选择的余地。在哪里出生,在哪里生活,将要做什么,他不曾有过选择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身不由己?
安静了一会儿,茯苓与艄公攀谈起来:“老伯,您撑阀一天收入几何?”
艄公笑道:“不敢瞒道姑,小老儿家境殷实,不靠撑阀赚钱!年轻时我是个水手,坐着大海船扬帆出海,现在老了,大风大浪熬不住了,可人闲不住。这不,扎了几个竹筏,免费给人摆渡。要是老伯我不在,你们自己划过去也行。”
茯苓也笑了:“老伯真是个妙人,出海的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艄公脸上乐开了花:“当然有趣!老汉我早些年走南闯北,往北去过新罗、瀛洲,向南到过琉球、安南。有些地方的人五短身材活像个矮冬瓜,有些黑不溜秋像从柴火堆里挖出来的一样,有些地方的粮食不是地里生的,而是树上长的,你说奇不奇怪?”
“一路上遇见的妖精水怪那就更多了,它们大多不害人,可难免也有脾气坏的。最险的一次在南海,我们遇上一条章鱼精,章鱼精厉害啊,一条触手就有几十丈长,比胳膊还厚的船板像窗户纸一样一捅就破,船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抓下海去。我以为死定了,没想到船划到一个地方,章鱼精突然就不追了。说来也怪,那片海域方圆百里没有一个精怪,后来托人打听,有人说那儿叫海底城,可也没人见过海底城长什么样,总不能真在海底盖座城吧,给谁住呢!”艄公越说越起劲,说到章鱼精时神色唏嘘,毕竟折了不少同伴,到如今依然心有余悸。
海底城?似乎离南海不远,有机会倒要去见识一番。茯苓暗想。
转头看向商陆,仍是双眉紧锁的样子。茯苓暗暗叹气,说什么心性纯良,其实就是蠢笨不堪,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成仙的机缘?这天意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