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仿佛梦中。柴扉虚掩,透过门缝,玉儿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轻轻浅浅的水红色长袖衣,月白撒腿裤,还是那副文静安宁的样子。玉儿并拢膝盖,把小脑袋紧紧埋在膝盖上,打死也不抬头的决绝。
元道微微皱眉。比原定的时间晚了一寸香的功夫。果不其然玉儿开始胡思乱想了。孤独待着,紧缩一团胆怯的动作告诉进门的男人:天塌了。
柔鸿夫人心头一动。抢先一步冲进茅屋。屋内陈设极为简陋,一床一桌两条凳子。铺盖卷整整齐齐,明摆着玉儿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过,夫人心中一痛:这个痴心的小人啊,惦记着老爷夫人的旅途安危,傻傻的苦等。
环顾四周,房间了一只篆香燃尽,轻渺味道细细微微,几乎不可觉察。一寸香时间前,在一点星火干涸的时候,玉儿的心跌进冰窟,心中怕极了:老爷夫人再也回不来了吗?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头脑昏昏沉沉,空空的心中似乎又堵着绵密的东西,连无助的哭泣都忘记了。
还好,还来得及。老爷夫人跨进门来。
柔鸿夫人一把拉起玉儿,惊喜的声音都颤抖:“玉儿,是你吗?你还活着?”怀抱玉儿,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柔鸿是三界最著名的女将军,诸神大战是冲入敌军挥刀厮杀的。经过十七年前那件事,原本以为平稳度日,再没有想到,变故陡起,泼天的灾祸兜头痛击。
元道老爷安静看着自己的两个女人,眉头微动,也垂下眼帘,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是一个冷心冷性的人,三界熟知他的无言无语。细数一数,实在没有事情引得起兴趣。朝代更迭,君臣易位,沧海桑田,白云苍狗,都是周而复始的上演罢了。
半年前形胜府巨变,这一次惊险至极,这一次间不容发。事后有一刻,元道老爷扪心自问:玉儿不死,是天意还是人功?思来想去,看看笨笨的乖巧小女人,暗自叹一口气:命中注定。第一次感到心有余悸。
玉儿脸颊上挂着泪珠,衣袖都润湿。眼睛红红的,老爷夫人简直从天而降,直直的站在眼前。巨大的惊喜无法立即升腾起来,吃吃说不出话。
“好了,一家人团聚了。”元道老爷走过来,随手带上门。小小的房间光线暗了一层,模糊了三人的悲欣交集。轻细的哭泣声,弥漫开来。
柔鸿夫人拉着玉儿坚决不松手,看了又看,怎么都看不够。
轻轻用手摸过玉儿的秀发,光洁脸颊,停在柔美的脖颈,那里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皮鞭由下而上抽打出的痕迹,下粗上窄,鞭梢靠近耳根,几乎上了脸。
伤疤还有黑壳子的痂,没有褪去。
“一定小心,不要沾水,不要留下疤。”仔细叮嘱着,柔鸿夫人心痛得浑身微微发抖,在水红色长衣下,玉儿伤痕累累。
而这一切,都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直接的关系。
玉儿点点头,求援的看向老爷。夫人情绪很激动,也很低沉。除了见面的欢喜,多了些浓重的东西。玉儿隐隐不安。
一手搂住夫人的腰肢,另一只手搭在玉儿的肩头,元道老爷低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玉儿的伤,好好将养,总会没事的。”
微微偏过头,爱怜的注视玉儿的眼睛。小女人很是憔悴,嫩嫩的嘴唇干燥了些,眼白处好几条血丝。误了一寸香的时间,让玉儿吓坏了。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候,用脸颊轻轻碰碰玉儿的秀发,万千情意就在这微小的动作中。
玉儿担心的看向夫人。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夫人举动轻柔,脸上写满悲怆。夫人不是一个诿过他人的人,玉儿略略知道其中情形。推想夫人绝难饶恕就是夫人自己。
元道老爷何尝不知道妻子的决绝性格。有些话是要说开的,否则憋着,最终酿成大祸。而且时至今日,又有什么不可以说开道明的?
柔鸿夫人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忍不住俯下身,伏在桌上,压抑着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气息沉在胸口,憋屈的太难受,真的失声痛哭吗?不,这不是什么身份不身份,只是怕吓着玉儿。
玉儿手足无措,站在夫人身后,用手掌摩挲着夫人的后背,帮她顺顺气。眼泪汪汪的不知如何劝解。
轻轻叹口气,坐在夫人身旁,凑近说:“哭出来是好事,但也别太难过,毕竟我们三人都还在一起。”柔和的语调突然断了,元道老爷不善言辞,而且这件事太过复杂,提起一个话头,千言万语浮现,倒不知从哪一句开始了。
安慰也是件本事呀。玉儿和老爷都不擅长。
哭了一会子,柔鸿夫人总算止住抽泣,长长出了一口气,从心底最深处,把懊悔痛苦恐惧倒了出来。直起身,抱歉的说:“是我不好,吓着你们了。”揩去满脸泪痕,花容惨淡,神情萧索。
回身拉过玉儿,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另一只手拉过夫君的手,小心重叠按在玉儿的手背上,自己则牢牢握住,许久没有说话。
玉儿情知不好,夫人心性高傲,眼里容不得沙子,从不曾亏待旁人,没有想到这次被算计的这么狠,这么惨。
用了二十年做个局,把东南形胜府整个装了进去。
二十年,对照元道老爷漫长的生命实在不算什么。可是换个角度想,就像一个人七十古来稀,七十年,又有几件事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呢。
生命不在长短,该记忆的总值得记忆。生命会随着长度增加一些有趣的机会,但也未必就有趣。
二十年,是玉儿跟老爷的时间总长度,是夫人嫁老爷的全部光阴。诞育两个孩子,元成只有十六岁,元顺只有十四岁。二十年不算短了。
柔鸿夫人目光如电,心细如发。早已看出玉儿气血极其孱弱,唇色发白,眼白原先润润的,干净之极,甚至有点淡蓝色,现在掩饰不住的倦意,底子微微发黄。
这个小丫头身子一向柔弱,经历此番大难,柔鸿夫人明白,能不能养活就是天大的难题。
历经沧桑,刚刚度过生死劫难,柔鸿夫人安静斩截的说:“老爷,愿你好好照料玉儿,你们一定保重。”
玉儿吓得缩回了手,她听懂了夫人的意思。惊惧的看向老爷。
元道老爷面色沉静,微微侧过脸,细细打量妻子。妻子泪眼婆娑,但是表情凝重。看来这是想了很久的决定。
从冰火两重天逃出生天开始,柔鸿夫人几乎不言不语,默默跟着赶路,大概那时就开始盘算。
叹口气,元道老爷并不多言,说:“如果你走,我把玉儿锁紧格致塔,也许留的她一条性命。”
房间里安静,死寂的空廓无比。格致塔是什么地方,是天界的存放遗骨地方,万年冰窟,哈气成冰,从没有人能进去又出来。
柔鸿夫人急了,满脸涨得通红,声调也提高了,说:“你怎么忍心把玉儿存进那个鬼地方,你是不要她了吗?”
玉儿紧张的看看夫人,看看老爷,推知格致塔是个古怪场所,而且永远不能再见老爷和夫人。身子微微发抖。她嘴巴本来就笨,现在更不知道说些什么。泪珠滴滴答答往下淌。
伸手把玉儿揽进怀中,柔鸿夫人泪眼婆娑。这一妻一妾年龄相差太大,做母女都可以。玉儿不谙世事,依偎在夫人怀中,半晌轻声说:“夫人,老爷,我不想去。”埋下头,不再说话了。
屋内一片沉寂。轻风吹竹,竹露滴答一声,清晰可闻。
最难熬的是柔鸿夫人。她原本早已拿定主意,世事无常,人心险恶,这一次的事情让她伤透了心,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太过失败。已经两次,玉儿因为柔鸿几乎丧命。现在玉儿完好坐在眼前,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玉儿活的多么艰难。
双脚被剥了皮,痊愈也不过薄薄的一层,稍微路途坎坷艰难,玉儿就会脚底破烂,鲜血淋漓。现在就是从屋角过来,始终依靠着夫人的拉扯,也是挪动困难。
这一次玉儿遭受毒打,遍体鳞伤,还在其次。
柔鸿夫人清楚知道,是一鞭子抽在后颈上,打在灵布穴。不敢再细想下去,玉儿甚至宁可自尽跳进花满川的万年冰泉,内心该是如何绝望无助。
元道老爷主动伸手握住玉儿的小手,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小小的手,轻轻捏捏,低声说:“不怕。”
起身倒了一盏茶,递过,温和的说:“鸿儿,不急,再想想。”
一刹那,有一种时空的错觉,距离上一次这种暧昧贴心的称呼已经很久远,远的记不清看不明。此情此景,三人生死未卜,玉儿命在旦夕。
柔鸿夫人长出一口气,平静的看着丈夫说:“我的心思,希望你明白。”下意识的回看一眼脸色苍白的玉儿。
玉儿乖巧的坐着,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