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搅动起光晕,流水薄纱般滑过萧冰阳沉寂的面庞,带不起一丝波澜,活像出了窍。
直至孟尧身影一闪,阵风掠过,整个人轻轻稳稳坐在了桌角上,这才惊得他神魂归体。
昨夜萧冰阳探了孟尧命脉,确认死不了,便将人带回了清晨山,等着她自己转醒。
“尧儿姑娘,贫道可是坐怀不乱守了你一整夜,”萧冰阳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得本能身体后仰,皱着脸佯装委屈“怎么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哦?”梦尧睨了他一眼,那生来便春情含笑的眉目,近距离看,越发梦幻。
萧冰阳在对方寸寸逼近中,节节败退,直到后背”咚“一声贴撞到墙上,随即耳畔一热“我又没让你坐怀不乱。”
柔声细语的虎狼之词噎得人头皮发麻,感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神仙也不例外,这天上地下的就是不一样。
发觉自己退无可退,被个姑娘狠狠壁咚了的萧神医,强压下心头不爽,温声道“昨夜你突然晕倒,我担心极了,不见转醒便只能独自守候。”
他边说边微微起身,迎合孟尧的撩拨,想就此打一打”感情“牌,好赖试试。
这些天一直攒着那股孤勇的硬气跟决心,随着一夜静坐,脑热退了不少。
天条有规,神官不可杀凡人,却没有哪里约束,凡人不可弑神。原因很简单,不用规定,给你杀你也杀不了。
但事无绝对嘛,萧冰阳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事无绝对里的万分之一,他要赌,便只能逼着自己敢赌,只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到底还是过于险象了。
眼下,若能不战而胜,他不介意稍稍出卖下“色相”。
萧冰阳的背脊离墙面越来越远,他抬头迎着孟尧居高临下的目光寸寸逼近,睫毛抖着轻颤,抿唇含笑。
彼岸花的泠泠香气,较之清晨山的花红林,显得淡无所闻。但于萧冰阳而言,只需嗅到一丝,比什么味儿都提神,那是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绝望与可怖。
“所以啊,为了报答,送给你两个选择。”孟尧在两人距离近得就差鼻尖挨鼻尖的时候,若无其事从桌上旋身落地。
萧冰阳暗松了口气,随即,嘴角几不可查地翘了一下。
“一,自废修为,灭灵根。“孟尧顿了顿,睨了萧冰阳一眼”二,下不了手的话,我可以代劳。”
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僵在嘴角,嘎嘣脆碎了一地,满面柔情春水流,瞬间柔不起来,也流不动了。
孟尧很满意萧冰阳这个幅度不大,却情绪到位的表情。抬手指尖服了服他胸前曲起的衣领,笑得意味深长“记住了,我喜欢撩人,不喜欢被人撩。”
”是吗?我也不喜欢。”萧冰阳缓了片刻,声音恢复如常,摘干净了里面的虚情。
”这是轮生术的法咒。”他从袖中摸出自己近来每日随身携的物什递给孟尧,笑道“我选一。”
“灵文轴?”
“没错,自废之前,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孟尧敛了敛神色,用眼神示意他说。
萧冰阳温声温语,却一字一句入耳格外有力“修为,灵根都可以舍弃,但轮生术的传承不能断在我手上。”
孟尧蹙眉,神色一凛。
“轮生术,续命相承,如果传承者不在了,那么,从初代门主开始算起,所有被轮生术救过的人,还活着的,都得陪葬。”
孟瑶的瞳孔倏忽放大,清晨山的风仿佛也在那一瞬停了下来,飘零的祈愿花瓣定在半空,色泽绚如血。
“你故意的?”孟尧眯起眼审视萧冰阳那张天生的君子脸。
萧冰阳一哂,笑意苦上眉梢”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这法术又不是我创的,只是个被逼无奈的传承者罢了。“
“所以,你给我灵轴,是想让我像你一样,成为下一个被逼无奈的传承者?“
萧冰阳耸了耸肩,手里的灵文轴依旧直挺挺地杵在孟尧眼前,举得手都酸了。
“是这么个意思,你是仙,寿命长得很,足以熬死所有人,还不在人间,选你最适合不过。“
“你倒是敢想,“孟尧嗤笑了两声,接过灵轴,端详着上面流动的符箓,戳心戳肺道“那些因轮生术而活的人,本就命数已尽,何况凡人寿命不过百载,现如今还活着的能占几成?”
“哪怕只一成,数量也绝不会少,”萧冰阳拧眉,舌尖搁唇齿缝无声磨了磨“那些确实是早该死的人,但既然如今活了过来,于他们而言便是踏上了另一条道。不管是以轮生术救之,还是以轮生术杀之,都是逆天而行。亦如你昨晚没有杀掉信元帝,今日再去,毫无意义,不是吗?“
萧冰阳不懂什么天道,他作为一个凡人也不信什么天道,那是神的律法,眼下他只是想以此来反克孟尧。
“如果我说不呢?”孟尧轻轻抛着手里的灵轴,一脸懒得废话的表情。
萧冰阳下巴微扬,七分傲三分蔑地笑了起来“这是交易,双赢的交易,“
“我赢了什么?”
“避免自己可能战死的风险。”萧冰阳抬手,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腰间骨笛,发出闷耳的声响。
他的笑越来越冷,萧冰阳这个名字是他自师傅死后,自己改的,在”阳“之前慎重其事地加了个”冰“字。
是人间温阳,也是深渊寒霜。
孟尧的视线从萧冰阳脸上挪开,顺着声响往下落。
“物哀起,天雨栗,鬼夜哭”
这是众仙家当年对自在仙人的评价,亦是对他所持证道法器物哀的评价,它跟它的主人一样是个大名声。
萧冰阳猜不透孟尧在想什么,春色缱绻的娇颜,密密实实掩盖了皮囊下所有情绪。
他的天目拿孟尧没办法,他发挥不了这双眼睛的作用,像狼被拴上了狗链。
“尧儿,你在附近吗?”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喑哑,那舒心安神的魔力此刻化作鼓噪声击得孟尧浑身一机灵。
月天尘在千里传音,使用追息术,只要找准了方向,会寻得很快。
“小秋说你昨夜未归,可否无恙?”
转眼间,声音又近了些许,孟尧抬头盯了萧冰阳一眼。她不想让月天尘知道萧冰阳的存在,更不想让他看到物哀。
你可以考虑一下再做决定,灵轴记载的是法咒,看看无妨,重点在手决,等你······“萧冰阳虽然听不到月天尘的千里传音,但他瞎猫碰到死耗子,顺上了节奏。
只是话还没说完,孟尧已不见了踪影。
萧冰阳:”······“还真有急事?
御风而行的红白身影在某一刻停了下来,对着朝自己飘袅而来的人颔首浅笑“我让既月去庄里寻你不见,说是在人间办差,便来看看。”
“寻我?为何?你是哪位神官?”孟尧望向月天尘,真诚三连问。
月天尘的笑意僵在嘴角,澄澈的眸底,波澜翻涌,镜面碎成了繁星无数,瞬间的绚丽被无情浪潮覆灭。
孟尧端详着月天尘的神色,有点装不下去了,她觉得他太好骗,太老实了,以致于自己一欺负就有愧疚感。
不情不愿埋怨道“谁叫你东西乱放,喝你几瓶酒,差点曝尸荒野,得亏我是个石心,没得情可忘。”
“你知道?”月天尘的神色似乎并没有因孟尧放弃使坏,而缓和多少,他莫名不安。
“太上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姻缘殿里除了忘情水,还有什么比浮生醉更醉人?只可惜,对我无用啊。”孟尧桃花眼角轻佻,对着月天尘坏笑。
“是无用,入情劫之人,别说忘情水,就是断情根,也是徒劳。”月天尘眼神澄澈而肃目,直直看向孟尧,像是想就这样看进对方心底。
“情劫当真这么难破?”孟尧满不在乎道。
“你······”
“放心吧,我知道,“孟尧转身背对月天尘摆了摆手,无声对自己自语“那种死法太没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