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生门在清晨山上占山为王,已有百年之久。
如此风水宝地,仙山妙林,江湖门派哪个不想要,但硬是没人敢上去抢。
尽管这山上所住之人,永远不超过两个,且都不精道法,只通医术。
这日李太傅又厚着脸来求医,天没亮就赶到山脚下,留守了侍从,独自一人,十里长阶,一步一跪。
堂堂帝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余生还能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不光膝盖磨得稀巴烂,还硬生生感觉自己又瘦了两斤,一身软乎乎的富贵肉大有紧致了些许的感觉。
“萧神医?萧仙人?起了吗?”
李太傅裹着满身大汗,颤颤巍巍,最后一段石阶几乎整个人肚皮贴地,手脚并用狗爬式上的山顶。
刚一露头,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着山主人居所大喊。
没办法,谁让他眼下都快急疯了呢,哪还顾得上其他。别说狼狈,即便是死,太傅也决心将自己这条老命交代在这登山路上。
萧冰阳这个起床困难户,被人搅了觉,心情跟块烂抹布似的,丧着脸打鼻腔低低溢出一声冷哼“平日里都喊半仙,一有事求,就全乎成个整仙了。”
照理说,轮生门世代行医救人,恨不能将悬壶济世四个字别自己脑门上。
上到皇亲国戚,下至黔首百姓,一视同仁。
收费标准亲民有佳,爱给给,爱不给不给,求医之人本不必如此狼狈。
只是眼下传到萧冰阳手上,出了些问题。
“昨儿不是说了吗······”萧冰阳开门,起床气劈头盖脸撒到一半愣住了。
门外今日只来了李太傅一人,圆鼓鼓的肚皮肉眼可见比昨日瘪了许多,那因发迹线后移,而显得格外大的脑瓜壳,被汗水浸得锃亮,像淋过雨一样。
两鬓斑白的花甲太傅佝偻着身子,受伤的膝盖处鲜血不断渗出染红了衣裤,脸上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只目光殷切切地看向自己。
萧冰阳感觉舌根处生出一抹苦味,一嘴巴冒火星的话,哽在嗓子眼儿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只一声叹息摇了摇脑袋“太傅何苦逼我。”
李太傅惊愣,扫了眼萧冰阳那一直闭目的双眼,更加确信了那个民间传言。
传言轮生门现任门主萧冰阳,以心代眼,虽目盲却能视万物,神乎其神。
连忙乘热打铁,语气中带着恳切至极的哀求“萧神医,陛下刚过而立之年,与您规定的30以内相差无几,老臣恳求仙人看在苍生百姓份儿上通融通融。”
萧冰阳:“······”昨儿是天下,今儿改苍生了。
所谓规矩,是萧冰阳自己定的:
一:只救命不看病。
二:非将死之人不救,当然死了更不救。
三:超龄者不救,以三十岁为限。
四:作恶者不救,不管大恶还是小恶。
五:生平事迹乏善者不救。大意就是,说出你的故事,若能感动我,心情好,便救你一命。
以上五条无视祖训,气得人牙崩的规定,一度让轮生门,上百年积攒在世人心中的菩萨形象,一落千丈。
更有甚者私底下暗骂,轮生门出了个王八蛋,不是东西,医者仁心,哪有这么见死不救,果然男人不能长得太好看。
虽然轮生门世代传人皆仪表不凡,但若非要排名论高低,显然现任门主萧冰阳,装模作样起来,实乃谪仙儿之姿。
“唉······”萧冰阳又一声叹息,深沉,绵长,尽显无奈。
他上前一步稳稳扶住眼看又要朝自己跪下的老人,扭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喊了声“大白,搬两把椅子来。”
话音刚落,一只半人高的白毛山鼠蹦蹦跳跳出现,上身直立,两条前腿上一边勾着一把椅子。
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白胡须一颤一颤地冲李太傅“吱吱吱“,差点把早已体力透支的李太傅,一把老骨头给彻底吓散了。
清晨山上万物皆灵,李太傅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么大,这么灵.
大白放下椅子,萧冰阳刚要一屁股坐下,突然想到什么。
整了整一身素白简袍,装模作样地端出了他的谪仙儿之姿,外袍一掀,潇洒落座。
“来,太傅,咱们唠唠,天下苍生什么的,贫道不懂,动不了情,也晓不得理,眼下我只问你一句。”
李太傅察觉萧冰阳脸上神色微有肃意,下意识挺了挺自己的弥佛腰身。一双盛满尘事的眼睛虽不再年轻澈亮,但却不妨碍它暗藏精光。
萧冰阳刚开了话头,却又突然沉默了起来,蹙眉像在纠结什么,时间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李太傅急得满身热汗散不去,反又添了些许。
良久,只见那自然微沉的唇角,单侧往上斜斜一扬,夹杂一丝轻狂气,开口缓缓吐出两个字“轮回。”
“嗯?”李太傅一愣,对于自己攥了一手心汗好不容易等来的问题,表示大大的不解。
“太傅知道轮回吗?”话既已点开,萧冰阳面上肃色便随之散去,他平日极少露出此类表情。
李太傅那张养尊处优了几十年的胖圆脸,眉毛鼻子皱成了张褶纹更为夸张的包子皮儿。
眼底精光散去,傻愣愣点了点头,然后摇摇头,随即又再次点了点头。
萧冰阳:“······”如果可以,他特别想赠太傅一箩筐大白眼。
术业有专攻,萧冰阳算明白了,饱学之士,李太傅,才不在此。
正当他准备有样学样,反过来给太傅上堂课时,突然一道令人骨头都要酥掉的轻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
同时青瓦红檐的屋顶上,无声无息垂下了两条裸露的腿,优美润泽妩媚修长。
萧冰阳身形一僵,紧闭的双目上,那一对如羽扇似雀屏的长睫毛不住颤动了几下。
对面李太傅百思不解萧冰阳的话,生平头一遭怀疑自己的知识储备,不明白神医话中意到底想表达什么。
正待下文之际,谁知对方又一次冷不丁停了下来,噤声不语,真真急死个人。
“太傅可看见或听见什么异常没有?”萧冰阳突然正色问。
“啊?”李太傅完美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掀桌子的冲动,膝盖火辣辣疼了起来,明明之前痛感并没这般强烈。环顾四周后老实回答“没什么异样啊。”
萧冰阳背脊一凉,来人方位正对李太傅,他却完全看不到,听不见。
白袍广袖下的十指,无声握了握拳,面沉如水,眉骨森森。
清晨山一草一木,一花一鸟,早已与他道法暗合,此刻他醒着,神识遍山野,居然有人能如此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旁,且特么还能部分“好友”可见。
“少年人好胆量,什么都敢往外说。”那始终带着笑意的女声如莺歌燕语,挠得人心痒。
寻常男子听了,春心荡漾,估摸着魂儿都要被勾走,但萧冰阳此刻,唯有恶鬼索命之感。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来人,但又从对方那不加掩饰四散开来的气息中,隐隐勾起记忆深处,一抹烙进灵魂的熟悉感。
良久,萧冰阳在李太傅欲言又止,急惑得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一寸寸舒展眉宇。
开口依旧是那轻雅温润的嗓音,只是讲话内容更为直截了当“轮回,就是人死之后,重新投胎,转世为人。”
李太傅点点头,他其实并非完全不明白轮回什么意思,而是不解为神医要跟自己说这些。
萧冰阳像个教书先生似地耐心解释“我呢,救你一命,看上去像是治好了你的病,但其实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将你下一世的时间,提前支配了出来,用到了这一世身上。每个人的轮回次数都是有限的,这样你就少了一世轮回。”
屋檐上翘着腿,身姿曼妙,柔情绰态的女子,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
随即又睁开,自顾自欣赏起了清晨山的漫山花红,视线飘远不再看向屋下。
萧冰阳一直背对来人,女子眯眼的动作他看不见,但那瞬间捕捉到的轻微杀念,令他差点没忍住,手就要向腰间摸去。
所幸,有惊无险。
他想了想,瞥了对面满脸放空,神游天外,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的李太傅一眼。
顺带又举了个足够鲜活的实例“假设太傅您现今60,剩10年可活,那么贫道救你,便是将你来世全部光阴,拿来换今生仅剩的10年活头。”
李太傅听是听懂了,但越如此,他嘴巴越合不起来,脸色跟中了七彩毒一样,变换着颜色毒发。
“太傅今日先回吧,贫道所言只字不假,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寻我。”萧冰阳说完,缓缓起身,一脸要逐客,慢走不送的表情。
李太傅简直快哭出来了,憋得一肚子话,急忙想要再问什么,却在下一秒不自觉闭了嘴。
只见萧冰阳猛一转身,抬头正对屋顶方向,凝神“望”向那个,正坐檐上悠然观景的不速之客,整个人身上气息瞬间冷了下来,双唇紧抿。
李太傅挠了挠头,感觉面前有风掠过,剐得他脸皮微微发疼。
想着既已得了神医“想明白再来寻我”的承诺,此行算颇有收获,未免过于纠缠惹怒仙人,李太傅决定今日作罢,明天再来。
“你确定,他下次来还能再见着活的你?”屋顶上明艳动人的女子,目光扫了眼太傅跌跌撞撞下山的背影,扭头朝萧冰阳莞尔一笑。
然后轻身一跃,飘飘袅袅自檐上落下,嘴里喃喃吟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姑娘认识贫道?”萧冰阳表面端得一脸我自岿然,八风不动之姿,耳朵里却打鼓似的一下下回响着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那抹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尽管藏得深,却也勾起得快。
“认识,也不认识。”女子幽幽道。
萧冰阳略一低头,抬手作辑“贫道萧冰阳,来者是客,何况是姑娘这般倾城美人。”
女子又是一声轻笑,风情似水波般在脸上荡漾开来“道长又看不见尧儿,怎知尧儿美丑?”
萧冰阳的声音,轻飘飘柔风般钻进孟尧耳朵“有美人兮,闻声如见人。”
人说瞎话时,嘴上再雄赳赳,眼睛要做到同步坦荡,非常困难。但萧冰阳不同,他可以闭着眼睛说瞎话,这样就容易多了。
“可你的神色,看起来却并不似嘴巴说的那般甜。”孟尧虽自恋毛病不轻,但男人的鬼话她可不信。
足底生花一步步朝萧冰阳走来,绕着他周身转了两圈,挑逗般,指尖时不时擦过对方笔直挺拔的背脊。
萧冰阳终于忍不住疾速后退了两步,脸上神色破功,一对羽玉眉沉沉压了下来,面色越绷越紧。
孟尧一指落空,微有怔愣,低头暗自“啧”了两声。
瞎子嘛,能理解,只可惜了自己这绝世容颜没了用武之地。
此时的孟尧,被萧冰阳一身清风朗月的气质唬住,还真以为对方是个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呢。
于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她看到萧冰阳,又开始那装模作样的造作劲儿时,就恨不能一巴掌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