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你在白居易最热爱的江南佳丽地—杭州，观看大型文艺节目《宋城千古情》。当舞台上“炮火连天，战马嘶鸣”之时，随之响起的是民族英雄岳飞的壮丽诗篇《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看着岳飞的飒爽英姿，忠义愤发，你禁不住热血贲张，喟然长叹。岳飞转战南北，历尽艰辛，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美名天下传。你这么些年来，国内国外，天南地北，四处奔走，疲惫不堪。感受世道冷暖，阅尽人间脸色，最后流落到一个小地方，悲叹奈何，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在不断地行走中，岁月不老，青山依旧，而你却白了少年头。可你当年是认为自己不会老的。曾记否，在周邦彦的《苏幕遮》里，你摇头晃脑，整日沉浸在书本里不能自拔：“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那丰富多彩、栩栩如生的荷花；那充满情趣、生态味十足的荷塘；那荷塘中亭亭玉立、迎风摇曳的荷叶；那对着荷塘琢磨半天的少年……那是你人生征程的开始，八千里路还长着啊！
后来，你在省城的青山湖畔，象牙塔里，青春激荡，豪情满怀，放飞理想，激扬文字：“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青山湖，虽然不及洞庭湖，但毋庸讳言，青春年少的你，确实太快乐、太幸福了。不知道愁为何意，满头青丝葱茏……
再后来，你到了祖国首都，你被首都的宏大、壮观、美丽、深厚惊呆了：“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中华民族的五千年历史啊！都镂刻在故宫的雕梁画栋里，都沉浸在古老城墙的斑斑驳驳里，都流淌在护城河的潺潺河水里。你当时就想，别说在首都做记者，就是在首都扫大街，沾染的也是学究气、文化味啊！当然，你是天真了，但是这种天真并不妨碍你照样快乐。在首都的大街小巷，你骑着自行车疯跑，你甚至可以把北京话说得地道圆润而又掷地有声，活脱脱一个京片子，你并为此沾沾自喜。
再后来，你去到了美国，一个自由的国度，一个崭新的国家，一片辽阔的疆土，你迈开还算扎实的步子不断行走。在这片辽阔的国土上，你看见落基山脉绵亘千里，逶迤起伏；密西西比河源远流长，奔腾不息；阿拉斯加州白雪皑皑，北美驯鹿在此栖身；夏威夷群岛明媚如画，奇花异木随处可见，恰似镶嵌在太平洋中的一串珍珠……新奇、惊讶、快乐，写在你的脸上，你怎么都想象不出，世界上竟然有一个如此锦绣如画的国家。你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大声地唱起给人激励的《星条旗，永不落》：“哦，你可看见，透过一线曙光，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谁的阔条明星，冒着一夜炮火，依然迎风招展，你看星条旗不是还高高飘扬在这自由国家，勇士的家乡……”
美利坚的美丽，美利坚的宏大，美利坚的进步，没能挡住你回家的步伐。“家”就是你亲爱的祖国，就是你儿时的记忆，就是你皮肤的颜色。“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365里路啊，从故乡到异乡；365里路啊，从祖国到他国；365里长路，从少年到白头。你走得太久太远，走得太累太苦，你走的何止是千里万里啊！真可谓：“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你走过了祖国千山万水，笑看了太平洋的云卷云舒。你终于知道，许多事情都是不可预知的，许多人的命运都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连开篇所说的民族英雄岳飞最终都死于秦桧之手，报国无门，徒然长叹，靖康耻，未雪；臣子恨，没灭……
八千里路征途，风云际会；四十年来沧桑，充满艰辛。你从少不更事的少年，走到了满是沧桑的中年。虽然理想主义仍是你的追求，但你终于被生活打磨得务实了一些。“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你只能这么想……
问君能有几多愁
你常说，你在小城不快乐，其实，你在洪城也快乐不到哪里去。一个人的快乐与否，跟呆的地方当然有很大关系，但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心境。满心都是离愁别恨，搁谁身上，谁也高兴不起来。
丁亥年过去了，戊子年走来了。爆竹声，此起彼伏，华夏儿女普天同庆。而在你却没有多少喜悦，过不过年对你来说，都是一样，孤家寡人而已。此时，手机倒是叫个不停，拜年的短信挤破了天，却全然没有往日过年的味道。你心想人都见不到，声音都听不到，还拜啥年哦！但现在这就是拜年，不见声音不见影，而人的心却越走越远，人们越来越隔膜。不光是短信，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也来凑热闹，而且地方台都让它占着，搅得你心烦，对这所谓的“春晚”，你基本上是不看，在你眼里，这是一盘“鱼龙混珠没有品位”的大杂烩。不看“春晚”，那得干点儿事吧！你端坐灯下，把那些给你拜年的短信一条条回过去，有来无往非礼也。但你不愿转发那些下载下来的没有品位的垃圾短信，现在已经立春了，你立马想到了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你顺手摘了下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你把海子的诗和你的祝福一齐送给了你的亲朋好友。你相信你这条短信应该是别出心裁而品位较高的。你这种自信第二天就得到了印证。在第二天的文化部的春节晚会上，你看见瞿弦和、温玉娟在“春天”篇里朗诵了海子的这首代表作，此诗虽然不是你写的，但说明“英雄所见略同”。你和文化部的编导都一前一后想到了用它来形容春天的气息。你似乎为自己的一点小聪明而沾沾自喜，但这种自喜是短暂的，很快便随风而逝，忧愁笼罩了你的心间。过大年，母亲在你身边，儿子却天各一方，难以相见，你这儿的初二，就是大洋彼岸的美国初一，儿子的电话过来了，一声：“爸爸，祝你过年好啊！”你的泪水便溢了出来。你心想，农历新年，万家团圆，你们却天各一方，难得相见，真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夜晚，普天之下，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恐怕也就是你们家了。你不禁要问，标榜仁慈的上帝啊！你为何如此刻薄，一年二岁三载，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从少年到白头，你们受此煎熬，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不语，大地无声。此时爆竹声过，万籁俱寂，人们鼾然入梦，你轻轻走到阳台，仰望星空，眺望美国，你想起了才子皇帝李煜的《相见难》：“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此时，虽然不是李煜所写的秋天，但却是初春。春寒料峭，夜色笼罩，孑然一身，令人伤感，俯瞰洪城，景物依旧，但却“物是人非事事休”。你想哭啊！却没有人给你手绢，为你拭去泪水；你想吼啊！妻儿却远隔关山，什么都听不见。那种滋味，是离愁？是别恨？不好说，不可言。
李太白在《远别离》中说：“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写愁之深；他在《秋浦歌》中说：“自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写愁之长；李易安在《武陵春》中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写愁之重；秦少游在《千秋岁》中说：“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写愁之多。李太白也好，李易安也罢，秦少游也行，谁都没有写出你的愁之味。那种愁的味道，在酸咸之外，但却植根你内心深处，无法驱散，历久弥鲜，舌品不得，心感方知。写离愁，还是李煜写得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种愁真是写到你的心坎上。是啊！你的愁绪，顺着赣江流向鄱阳湖，流向长江，流到东海，流向太平洋，流到妻儿身边。你想让江水向妻儿报一个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相信：你的愁思随着江水，已经流到了美国，你便折回屋内，放上了一碟柔美凄婉的“美国乡村音乐”：《柠檬树》、《老鹰之歌》、《当我们年轻时》、《乡村路，带我回家》。如梦如怨的音乐响起，似乎使你闻到了美国乡土的气息，简朴中透着自然的清新。你似乎回到了从前，找到了你和妻儿赤脚走到美国乡村小路上的那份惬意，黑人歌手略带沙哑的演唱，带给你一份志忧脱俗的感受。
你一遍一遍地听着醉人的美国乡村音乐，一边似懂非懂地读着海子，一直到天明：“坐在天堂，坐在天梯上，看着这一片草原，属于哪一个国王。多少马，多少羊，多少金头箭壶，多少望不到边的金帐，如此荒凉，将我的夜歌歌唱。”
宝马雕车香满路
2月21日，星期四，农历戊子年元宵，你一人在小城破旧的小楼里，紧张地工作着。临近黄昏，小城的元夕味越来越浓，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最后竟然演变成了一个大合唱，从四面八方向你包抄过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喟然长叹，这是何苦呢？难道小城人并不知道你是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吗？可没有人在乎你的孤寂，没有人在乎你对这刺耳的鞭炮声的讨厌。小城并不需要为你改变什么，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快乐，唯有你孤独。你实在是压抑得难受。你看看表，都快18点了，似乎还来得及回家，你赶紧叫来司机，让他直奔车站，替你买了一张最后一班小城开往省城的汽车票，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大巴车开出市区时，小城已是万家灯火了，家家户户，笑语声声，酒肉飘香庆团圆。而你所坐的大巴车上，只有几个像你这样来不及回家的旅人。大巴车一路向前，而你的心境却好不凄凉。在小城，你真是棵无根的浮萍啊！凄苦难以言说。临近省城国际机场时，灯火越来越明亮，人声越来越鼎沸。20点，你终于走进了省城，而省城的元宵味似乎比小城还要浓厚。大街小巷，人声鼎沸，鞭炮声声，焰火灿烂。漂亮的姑娘和和英俊的小伙子倾城而出闹元宵，那情和景真的有点像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所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风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到家时，母亲已经饭菜上桌，只等开吃了。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心里平静了许多，平衡了许多。看见母亲满头的白发，一脸的沧桑，你不禁心头一惊。母亲老了，母亲不可能陪你走完所有的人生路，而妻儿却远在大洋彼岸，这如何是好？今年元宵，明年元宵，年年元宵……你将如何捱过，想想好不凄凉，好不惆怅，好不惶然。古语说：“四十而不惑。”人到中年，该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哪个可舍？哪个可取？可经过长长的痛苦的思索之后，你仍然是一头雾水，对你来说，哪头都重要啊！哪头都不能舍。而结局是，再长的路都得你一人走，再高的坡都得你一人爬，再大的苦都得你一人吃，再黑的夜都得你一人过……
你和母亲，一边吃着饭，一边寒暄几句后，便无语了。母亲似乎看出了你的心思，也不说话，人家全家团圆，高高兴兴吃元宵，你们却母子对坐，默默无语……“千万恨，恨极在天涯”，罢了罢了，真是欲说还休……
吃完饭后都21点了，省城真正的闹元宵，此时达到了高潮。你们家住在闹市区，推开窗便可见：大街小巷，烟花纷飞；大人小孩，欢呼雀跃；姑娘小伙，兴高采烈。那情景，真有点像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的下半阙中所述：“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抬头看天，皎洁的月华挂在天空，晶莹透亮，宁静安详。看着皎洁的月亮，你不禁想起了明朝唐寅的《元宵》：“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北宋大文豪王安石在《元日》中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虽然写的是元日，但用在元夕更贴切。爆竹声声，焰火升空，皎洁明月，合家团圆，欢声欢笑，乐声阵阵……一切都充满着多情、浪漫，甚至洋溢着醉人的爱情。这一切有厦门大学教授陈培爱的研究为证。陈教授认为：“元宵节不仅热闹，而且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浪漫的节日，元宵节可以说是一个中国的情人节。”诚哉，斯言。其实，早在1000多年前的北宋的欧阳修早就说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明月、清风、浪漫、爱情，元宵节一切所有的元素，似乎跟你都没有关系。你是元宵节的局外人，伴随你的始终是凄风苦雨，形影相吊，茕茕孑立，独自黯然……这一点无论是在小城还是在省城，亦然。
元宵节过去了，春天来临了，可春天不属于你，你甚至不是春天的一抹阳光，一棵嫩芽。“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你就是纷纷落花中的独立人……
云横秦岭家何在
入夜，万籁俱寂，捧读唐代著名散文家、诗人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当读到“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时，禁不住唏嘘不已，泪水涟涟。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因一封谏书触怒唐宪宗，被贬为广东潮州刺史。当他从皇都长安走到蓝关，即今陕西蓝田县的蓝关时，连老马都不愿意再走了，而蓝关离他被贬的当时蛮荒之地岭南还相隔千里。青山隐隐，路途迢迢，长安渐行渐远，家在何方？前途在哪里？大诗人禁不住悲从胸中来，深情告诉他的侄孙韩湘“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一代大才子韩退之，离开久居的都城时尚且沛然泪下，伤感不已，何况我呢。
由此，我联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由首都北京到省城，再到小城，一再地往下走，“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四处飘零，居无定所，以至于寄人篱下，真是感慨万千。
一个10年过去了，两个10年过去了，我由少年走到了中年，慢慢走向老年。在小城凄苦的日子里，在阴霾密布的时刻，我反复地问自己，家在哪里啊？是的，在美国洛杉矶的罗兰岗有我曾经居住过的带泳池的大别墅；在大上海黄浦江畔南京路旁有我曾经居住过的华美公寓楼；在英雄城南昌的新城区红谷滩，有我偶尔居住的新古典主义的公寓。可在我长时间蹉跎岁月的小城，我却寄人篱下，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在小城，堂堂省报，自从一幢2万多平米的大楼卖掉之后，便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我这个所谓的分社长便只好四处流浪了，蜗居在破败的阴霾的萧瑟的破楼里“苟延残喘”了。美国的富豪也罢，上海的繁华也好，南昌的时尚不提，那些都离我渐行渐远。而在现实中的小城，我不得不像韩愈一样，千百次地问自己“云横秦岭家何在”啊？著名散文大家冰心先生在她的美文《我的家在哪里》中写到：“我这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无‘旧’可‘毁’，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但她有一个她剪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这个“家”就是她灵魂深处的“家”—北京剪子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