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至此,我想起了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箴言:“佛问弟子,世间何为最珍贵?弟子曰:已失去的和未得到的。佛不语。经数载,历经沧桑,渐悟,佛再问之,答曰:世界上最珍贵的莫过于真正拥有。”这段话至少给我这样一个启发:过不过节,不重要;有没有情人,不重要;只要心中有爱,你就无怨无悔。有情之人,天天过节;没情之人,凑合在一起“忽悠”,不如不玩。真可谓:“杨柳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今年元夜时
丙戍年的正月元宵之日,我正风驰电掣地从洪城赶往江南小城。虽然极不情愿,可我别无选择。我没顾得及和母亲及弟妹一块儿共享这团圆的时刻,母亲很失望地跟我说,你就不能过完了元宵再走吗?我说,不能啊!我只能愧对您了。是啊,古往今来,忠孝不能两全。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忠”,选择了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和责任,选择了对自己岗位的忠于和热爱……
到达江南小城,正是傍晚。这时,我的手机里塞满了朋友们祝福元宵的话语。看着一条条从网上下载的似曾相识的大同小异的祝福话语,我真是哭笑不得。在这合家团聚的时刻,我应该笑哦!可我怎么都笑不出来,反而悲从心中来。朋友们在祝福话语中说:“我预订了十五晚上花灯的第一束彩光给你,祝你快乐;预订了元宵节的第一碗汤圆给你,祝你圆圆满满;预订了最大的灯笼给你,祝你红红火火。”而事实上是,十五晚上我一人在办公室里发呆。遥想着刚刚告别的身在洪城的老母,牵挂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儿,那种孤寂和无奈溢满了我的心胸。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才记起此时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呢?便匆忙叫司机叫了一盒快餐放在桌上,懒得动它。将近8点,肚子实在是饿得不行,我才又打开它,扒拉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索性丢在一边。悲怆之感涌上心头。按世俗的说法,我也是成功之男人了,上的是综合性大学,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到40岁,便做到了正县。然而,谁也想不到,就是我这样的所谓的成功男人,在现如今,在此刻,就连最弱势的农民工都在吃甜的喝辣的欢乐时刻,我却只能孤身一人在这远离洪城的小城里的破旧小屋里形影相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更遑论什么汤圆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叫上两朋友一块到外面馆子里撮一顿。可我说不出口,我觉得我不能太自私了。在这万家团聚的时刻,我不能拆散了人家,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和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和不开心之上。其时,也有了解我的朋友要陪我过元宵,我婉拒了。我想,元宵之夜,他应该在他的妻子和孩子身边,而不是在我这个孤独的人身边。
两粒白饭下肚,早已是饥肠辘辘了。而此时,小城刻意营造的元宵焰火开始了。我不想听也不行,一声声的礼炮声此起彼伏,好像炸开了锅。可我始终没有走出破旧小屋看一下。不为什么,也许是不想把忧郁写在脸上,而想独享这分孤独,因为孤独是一种大雅大美哦!也许是因为我对这种人工的东西素来没有什么好印象,心想半个地球都走遍了,还到小城看什么焰火呢?再棒也棒不过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吧!其实,对我来说,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不管有没有红袖添香,而且,这可能是我唯一的快乐源。正好此刻手机又进来了一条祝福短信:“只要心中有爱,无论何时何地何景都不会觉得孤独。”她是大错特错了,要战胜孤独,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她不知道,上帝也会孤独啊,何况像我这样的凡人。我不由得想起了前两天看过的周青写的诗画书—《孤独是美》。我觉得这个题目有诗意,我就买下了它,而且玩味再三。我觉得我和周青的心是相通的,1965年出生的周青能写出一本率真的、直白的、很性情的书画集,这就够了,这就大雅了,说明她是可以战胜孤独的人。我嘴上说,想战胜孤独,可心中却一阵阵的痛楚。“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啊!似乎,这个世界上,至少是在这个江南小城里,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快乐的,没有人陪伴我不说,我甚至是饿着肚子过元宵节,这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您说,我能快乐到哪儿去?想着想着,眼泪禁不住溢了出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去年元夜时,妻子刚好归国。我们在人民的大上海,赏月亮、闹花灯。今年元夜时,江南小城也是花灯盏盏,好不热闹,可她却在大洋彼岸,而我却蜗居在江南小城的破旧小屋里,凄凄惨惨戚戚,有家不能归。元宵节于他人是快乐、团圆、幸福的代名词,于我却是分离、孤寂、饥饿的大写意。元宵是一杯苦酒,这杯苦酒我只能独饮,而不能有其他。因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做不到啊!即使在我当年很得意的时候,我也没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哦!
我有一“才子”之称的朋友宽慰我说:“距离是上帝开天辟地的根本方法,唯此才能展开一条道路;时间是上帝创世的首要意图,惟此才能维系这一条道路。”可是,这道路也委实太远了点。美国、中国、洛杉矶、南昌,万里之遥。这时间也未免太长了点,一年、半载,甚至数载,骨肉分离。上帝是不是也太不公平了呢,难道正是有这一条道路,我才能写出这样凄美的文字吗?才能传扬我的众多无奈和不尽伤感吗!我问苍天,苍天不语;我问大地,大地无言。真是:去年元宵,今又元宵,此元宵非彼元宵;去年花灯,今又花灯,花灯相似心不同啊……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隆冬的深夜,你一人躺在小城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长夜怔忪,不能入眠。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你盯着漆黑的空旷的墙壁发呆,泪水从你的眼角流了出来,一滴两滴三滴,打湿了被子,也湿透了你的心。
你不禁长吁短叹,泪水涟涟。你这是何苦呢?一人跑到陌生的小城,长达6年,2190个不眠之夜,谙尽孤眠滋味。漫漫长夜,你总是一人度过。孤寂时,你多么希望有人关爱你、心疼你,哪怕跟你说说话,唠唠“嗑”,也行哦。除了你和你的影子,什么都没有。每天清晨,你一人独自走出破旧的小屋;每个黄昏,你一人面对孤寂的小屋;每个夜晚,你独自面对一盏孤灯。孤灯下,你熬白了头发,苍老了心。无数个孤寂的夜晚,你无数次地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世人为名忙,为利忙,你为什么忙呢?如果说仅仅为了这点小名,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你犯不着吃这么大的苦头,作这么大的牺牲哦!结论是,你被热情冲昏了头脑。当年,你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自己,也照亮了四周。灯火熄灭之后,就剩下被烧焦了的你自己。看着被烧焦了的你自己,你悔青了肠子,流干了泪。多少次,你对着洪城说,你要回来,你要回来,两千多个日子过去了,你还在那儿痛苦地挣扎,浑身沾满了泥浆,像个打了败仗的勇士,疲惫不堪。
是啊!在小城凄苦的日子里,你阅尽了人世间的沧桑。你总是用一颗真诚火热的心对人对事。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但却一次次地受伤害。无诚无信的人有之、无情无义的人有之、冷若冰霜的人有之、俗不可耐的人有之。当然,你也碰见过许许多多的好人,好人是你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而好人并不能抚慰你伤痕累累的心。于是,你的心照旧在流血、照旧在哭泣、照旧在苍老。
你为什么如此忧伤呢?看见枫叶红了,你忧伤,疑为离人泪;看见大雁南归了,你忧伤,冬天已经不远了;看见朋友鬓发白了,你忧伤,岁月悠悠地老天荒。无论是冬天还是春日,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你的忧伤像一江春水浩浩荡荡滚滚东流,而在美丽哀怨的忧愁河上却没有一座金桥供你过渡。你的忧伤仅仅是因为毕业于中国语言文学系吗?仅仅是因为你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文人气质吗?仅仅是因为躁动在你心中的浪漫情怀吗?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但忧伤是真实的,可触可摸的。为排遣忧愁,你常常一人跑到扬子江边,清晨看日出,黄昏看夕阳,深夜看月亮。看见汹涌澎湃的伟大的扬子江,你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你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著名的日本民歌—《海滨之歌》:“清晨,我独自一人在海边彷徨,心中不禁想起往日的时光,看那阵阵清风吹动着白云,波涛拍打海岸,那贝壳闪银光。黄昏,我独自一人在海滨徘徊,故人难忘的身影涌现在我心上,起伏的波涛翻滚浪花,清淡的月色冷漠的星光。深夜,我独自一人在海边游荡,一阵海风卷起波浪湿透我衣裳,我这忧郁的人儿苦苦地思念,我心中的故人,如今你在何方?”你不喜欢日本,更不喜欢大和民族,这种情绪以至于影响你第一次从美国纽约飞到日本东京的时候,都没有想到日本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但你却很喜欢很欣赏这首著名的《海滨之歌》。那优美忧伤的旋律直抵你的心房,那略带忧伤的歌词宣泄的正是你心中的忧愁!你心中的苦水就像那浩瀚无垠的大海,无边无际;你心中的忧愁,就像那漫天飞舞的云朵,久久不去。
在小城6年,你再不愿意出门,大街小巷也印满了你的步履。睹物思人,你不禁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真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小城不大,但故事多;小城不美,但风光好。你虽然不喜欢小城,但这里也会留下你的情,你的爱。忽一日,当你在小城转悠,抬望眼,瞥见了你的初恋情人,四目相对,唯有泪千行,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岁月苍老了她,也吹老了你,真个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你的心底回响起著名的《梅娘曲》的旋律。“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我曾轻弹着吉他,伴你慢声儿歌唱,当我们在遥远的南洋。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红河的岸旁,我们祖宗流血的地方,送我们的勇士还乡,我不能和你同来,我是那样的惆怅。”你一边唱着《梅娘曲》,一边流泪。古人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可这个世界都快变成爱的沙漠了,更别提生死相许了。
宋朝女词人李易安生在乱世命运坎坷,但才华横溢、靖康之耻后流落到江南,过着孤寂凄苦的生活。她在《醉花阴》中写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西风将帷帘卷起时,她比菊花还要瘦。是啊!不要说不凄然神伤,当你在小城沐浴凄风苦雨时,你什么时候比黄花胖过啊!
痛并快乐着
痛和快乐,实际上都是一种感觉,只不过这两种感觉正好背道而驰。而痛又分两种,一种是肉体上的痛苦,另一种是心灵上的痛楚。肉体上的痛苦是暂时的、表面的、肤浅的;而心灵上的痛楚却是永恒的、深沉的、无言的……
是啊!人吃五谷杂粮,都是凡夫俗子,谁都不可能没有痛啊!农民为收成不好而痛苦,工人为下岗而痛苦,公务员为久久得不到提拔而痛苦……分门别类,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我的痛楚却是无言的、长久的,从心尖上扩散到全身的那种。我时时感受得到,却表达不出。在客居小城的日子里,我常常踽踽独行,常常两点一线,常常从办公室到宾馆,从宾馆再到办公室,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毫无二致。陪伴我的除了书就是音乐,除了音乐就是书,再无别的。这其中并不仅仅是因为孤独,孤独和忧郁实际上是一种气质美啊!我孤独不起,我实际上是没有那种大雅。
闲暇之余,我常常会对着江边的渔火发呆,想着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往事,想起大诗人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元和十年,白居易被贬谪为江州司马,从京城来到“终岁不闻丝竹声”的江南小城,他怎么不泪湿青衫,唏嘘不已呢?一千多年过去了,我在当年白居易写《琵琶行》的地方怀念着白居易,感受着白居易,连心着白居易。我读着白居易,同时也读着我自己。我和白居易相隔一千多年,时光的阻隔,并不妨碍我们的沟通。我只知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天涯沦落人,是我们共同的名字,一想到这,我不得不潸然泪下啊!我哭白居易,也哭我自己……大学毕业二十多年来,我从首都北京,再到省城,再到江南小城;我从美国、加拿大,再到南方小镇;辗转流离,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真是应了中国的一句歇后语:“王小二过年— 一年不如一年。”
刚刚人到中年,就觉得自己老得不行,变得一天比一天怀旧。想着我当年那样的年轻,那样的风华正茂,首都北京成了我永远的初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那时的我没有专车,整天骑个单车在北京城里满世界瞎转悠,虽然很苦很紧张,可虽苦犹甜,我很快乐。我感谢北京,叫我体验到什么叫芭蕾,什么叫歌剧,什么叫国家级……直到现在,我津津乐道的还是我在北京看过的《胡桃夹子》、《睡美人》和《天鹅湖》;那时候,我不能不歌唱“飞扬吧,飞扬吧!青春”。再后来,快三十而立了,我回到了省城,在重大报道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多年,在许多重大场合,活跃着我年轻身影,我用我的笔和我火热的心见证了许多重大事件。我付出了,我也得到了;我付出了心血和劳动,我得到了人们的认可和尊重,虽然很累很沉重,可我无悔,因为我快乐。再后来,在我快人到中年的时候,我来到了江南小城,从此远离主流社会,远离文化,远离音乐,远离文学,远离亲朋挚友,远离我深深挚爱的土地。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已是边缘人,我可有可无,甚至是多余。似水流年,时光无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从受人瞩目的主流社会,一下子落为边缘人。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从我流浪的时候开始。是啊!我是一只流浪的燕子,终年唱着酸楚的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无数个夜晚和白日,我常常告诫自己,我只是小城的匆匆过客,凡事得谨小慎微,切不可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