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朱子柳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可请卓不凡上山,只是少一个奇形怪状的伙伴和我同去。”
话音刚落,只见雾里黑任我行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
朱子柳道:“你若依我三件事,便带你去。”任我行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
朱子柳道:“第一件,你酒性如烈火,今日便忌了酒,回来你再喝;第二件,路上做道童打扮随着我,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开始,就只扮哑巴。”
任我行道:“不吃酒,做道童,都依得;不说话,却是憋煞我!”
次日清早,朱子柳收拾了行李,让任我行扮成道童挑担下山。
袁士霄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吩咐朱子柳小心在意,休教任我行有失。
朱子柳、任我行别了众人下山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天明上路。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
当晚任我行去厨下做饭,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朱子柳道:“你家哑道童太狠了,小人烧火迟了些,就打得小人吐血!”
朱子柳慌忙与他陪话,取十数贯钱陪他,自埋怨任我行,不在话下。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朱子柳唤任我行入房中吩咐:“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怄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性命!我定个暗号:若是我摇头,你便不可动弹。”
任我行应承了,两个就打扮入城。且说朱子柳、任我行摇摇摆摆,来到城门下。守门的约有四十五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
朱子柳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
朱子柳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身边取出假文书请军士看了。
众人道:“这个道童像贼一般看人!”任我行听得,正要发作,朱子柳忙把头摇,任我行便低了头。
朱子柳向前陪话
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身蛮气力。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任我行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里来。
朱子柳手中摇铃,口里念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
又转到卓员外解库门口,一面摇头,一面唱着,去了复又回来。
卓员外正在厅前坐着,看着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街上喧闹,唤当值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
当值的报说:“员外,街上一个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一两银子算一命,谁人舍得?后头还跟着一个怪模样的道童。”
卓不凡:“既出大言,必有广学,与我请他来。”
当值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朱子柳道:“哪个员外请我?”
当值的道:“卓员外相请。”
朱子柳便与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任我行只在椅上坐等。
朱子柳转过前来向卓员外施礼。
卓不凡欠身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
朱子柳答道:“小生姓张名用,别号天口,能算皇极先天神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排算。”
卓不凡请到后堂坐定,茶汤已罢,叫当值的取白银一两,奉作命金。朱子柳道:“请问贵庚几何?”
卓不凡道:“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
朱子柳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声:“怪哉!”
朱子柳道:“员外这命,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守,死于刀剑下。”
卓不凡笑道:“先生差矣。卓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不凡处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何有血光之灾?”
朱子柳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阿谀谄妄!罢!
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
卓不凡道:“先生息怒,卓某偶然戏言,愿听指教。”
朱子柳道:“员外一切都行好运,唯独今年时犯岁星,正交恶限,恰在百日之内,要见身首异处。此乃生来天定,不可逃也。”
卓不凡道:“可以回避否?”
朱子柳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沉吟自语,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一千里之外,可以免此大难。”
卓不凡道:“若是免得此难,当以厚报。”朱子柳道:“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日后应验,方知小生妙处。”卓不凡叫取笔砚来,在白壁上头自写。
朱子柳口歌道:“卓有草滩闲扁舟,不任黄昏独自游。凡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
卓不凡写罢,朱子柳收拾算子,作揖便行。
卓不凡送到门口。任我行拿了棒,走出门外。朱学究别了卓不凡,带着任我行,回到店中,收拾行李、包裹,出离店肆,对任我行说:“大事已了!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迎接卓员外。他早晚便来!”
且说卓不凡送朱子柳出门后,每日不乐,有时自语自言,不知什么意思。这一日,叫当值的去唤众主管商议事务。一会儿工夫,都到。
为首管家私的主管,名叫刘一舟,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卓员外门前,卓员外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见他勤谨,写得算得,便叫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管干,都称他刘都管。
卓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一个人?”
话音刚落,阶前走过一人,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支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并且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余,官名鱼同,又号小乙。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浪子余鱼同。他是卓员外一个心腹之人,也上厅声喏了。
卓不凡道:“我算了一命,道有百日血光之灾,除非去东南千里之外躲逃。东南方有个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圣帝金殿,管天下生死。我一者烧香灭灾,二者躲灾,三者做些买卖,顺便观赏一路景致。一舟,你给我找十辆太平车,装上山东货物,收拾行李,跟我走一遭。小乙看管家库房钥匙,今日便与刘一舟交割,三日之内起身。”
刘一舟道:“主人,常言‘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算命的胡言乱语。”
卓不凡道:“命中注定,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
余鱼同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条路,正从梁山泊过。近年袁士霄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也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再去。休信那个算命的胡讲,怕是梁山泊歹人假装阴阳煽惑主人。小乙可惜昨日不在家,若在,三言两语,盘倒那先生!”
卓不凡道:“不要胡说,谁人敢来哄骗我!梁山泊那伙贼人有什么紧!我看他如同草芥,还想去捉他哩!”
话音刚落,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柳燕来,也劝道:“我听你说多时了。休听算命的胡说,撇下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做买卖。你且在家收拾别室,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
卓不凡道:“妇人家懂得什么!我主意已定,不得多言多语。”
余鱼同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荫,学些棒法在身。小乙帮着主人走一遭,路上便有些草寇,小人也发落得三五十个。留下刘都管看家,小人服侍主人走一遭。”
卓不凡道:“我是不懂得做买卖,才要带刘一舟,因此留你看守。”
刘一舟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走不得许多路。”
卓不凡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哪一个再阻我,让他知道我拳头的滋味!”
众人散了,刘一舟只得忍气吞声,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
次日五更,卓不凡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临出门上路,吩咐柳燕:“好生看家,多则三个月,少则四五十日便回。”
柳燕道:“丈夫路上小心,寄书信回来!”卓不凡又对余鱼同道:“小乙在家,不可出去胡为。”
余鱼同道:“主人出行,小乙怎敢怠慢?”卓不凡提了棍棒,出到城外。
刘一舟接着,卓不凡道:“你带两个伙伴先去,但有干净客店,先做好饭等候,省得耽搁了路程。”
刘一舟提条棍棒,和两个伙伴去了。
卓不凡和数个当值的随后押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哪里见得这般景致!”
行了四十余里,刘一舟接着主人,吃点心中饭罢,刘一舟又先去了。
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刘一舟接着车仗人马宿食。
卓不凡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
次日清早,打火做饭,众人吃了,上路又行。自此夜宿晓行,数日后来到一个客店。
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卓不凡说:“官人,离此不到二十里,便从梁山泊边过去。山上袁士霄大王,虽不害来往客人,但官人还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
卓不凡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值的取下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包内取出四面白绢旗,问小二哥要了四根竹竿,每根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有大小七个字,写道:“慷慨北京卓不凡,金装玉匣来探地。太平车子不空回,收取此山奇货去!”
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是和袁大王沾亲吗?”
卓不凡道:“我是北京财主,和这贼沾什么亲?我是来捉袁士霄这厮的!”
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不要连累小人!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得!”
卓不凡道:“放屁!你这厮都和那贼人是一路!”刘一舟和当值的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众人,留这条性命回去,强似做鬼!”
卓不凡喝道:“你们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拼?”取出朴刀,直奔梁山泊路上来。
众人见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从清早起来,行到巳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
刚行到林子边,只听一声呼哨,卓不凡忙叫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下叫苦。
卓不凡喝道:“我若搠翻,就给我绑缚!”话音刚落,林子中就走走四五百小喽来,只听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截住后路。
林里一声炮响,跳出一条好汉,手提双斧,厉声高叫:“卓员外,认得哑童吗?”
卓不凡猛省,喝道:“我几次要来拿你这伙强盗!快叫袁士霄下山投拜!如果执迷,我叫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
任我行大笑道:“员外,你今日被军师算定了命,快来坐把交椅!”
卓不凡大怒,提朴刀来斗任我行,任我行抡起双斧来迎。二人斗不到三合,任我行跳出圈子,转过身望林里便走。卓不凡随后赶去,任我行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引得卓不凡性发,赶上一步,抢入林来,任我行却奔入乱松林中了。
卓不凡赶过林子,一个人也不见了,却待回身,只听松林旁走出一伙人,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难得到此,认认洒家!”
卓不凡看时,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直裰,倒提铁禅杖。
卓不凡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
包不同大笑道:“洒家便是不戒包不同!今奉将令,来接员外避难!”
卓不凡焦躁,大骂:“秃驴怎敢无礼!”挺着朴刀,直取包不同。
二人斗不到三合,包不同回身便走。卓不凡赶将去,正赶之间,侧面走出行者铁罗汉,抡两口戒刀,直奔过来道:“员外!只随我去,可免血光之灾!”
卓不凡不赶包不同,直取铁罗汉。又不到三合,铁罗汉拔步便走。
卓不凡哈哈大笑道:“我不赶你!你这厮何足道哉!”
话音刚落,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卓员外,不要夸口!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军师定下计策,你待走哪里去?”
卓不凡喝道:“你这厮又是谁?”
那人笑道:“小可是赤天神乔峰。”
卓不凡骂道:“草贼休走!”手中朴刀,直取乔峰。
才斗得三合,斜刺里一人大叫道:“员外,没遮拦狄修在此!”当时乔峰、狄修两个人两条朴刀,双斗卓不凡。
斗不到三合,只听背后脚步响。卓不凡喝声:“着!”乔峰、狄修跳退数步。卓不凡急转身看背后那人时,却是扑天雕韦一笑。卓不凡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斗三人,只听山顶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走了。卓不凡一身臭汗,急忙走出林子找车仗时,竟都不见了。
卓不凡四下打望,只见山坡下一伙小喽把车仗赶在前面,将刘一舟等人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卓不凡望见,心头火炽,鼻里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
离山坡不远,只见两条好汉喝道:“哪里去!”一个是美云长,一个是插翅虎。
卓不凡见了,高声骂道:“草贼!把车仗人马还我!”
黄真手捻长髯大笑道:“卓员外,你还如此不晓得道理!我常听军师说:‘一盘星辰,只有飞来,没有飞去。’事已如此,不如坐把交椅。”
卓不凡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黄真、杨逍各执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
卓不凡寻思:“须是放翻一个,才好讨得车仗!”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却都不见了。只听山顶上击鼓吹笛,仰面看时,风起处,扬起一面杏黄旗来,上绣“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一望,只见红罗销金伞盖着袁士霄,左有朱子柳,右有风清扬。一行部众六七十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卓不凡见了越怒,指名叫骂。
山上朱子柳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及时雨哥哥久慕威名,特令子柳亲临府门,迎员外上山替天行道,请休见怪。”
卓不凡大骂:“草贼,怎敢骗我!”
袁士霄背后转过射雕将军花剑影,拈弓取箭,看着卓不凡,喝道:“卓员外休要逞能,先请看花剑影神箭!”话音刚落,一箭射落卓不凡毡笠上的红缨。卓不凡吃了一惊,回身便走。
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冯难敌、豹子头张无忌率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黄钟公、金枪手凌退思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卓不凡走投无路,眼看天晚,脚痛肚饥,于是慌不择路,望僻径逃走。约摸黄昏时分,平烟如水,蛮雾沉山,月少星多,不分丛莽。看看走到一处,抬头一望,但见满目芦花,浩浩大水。
卓不凡立住脚,仰天长叹:“我不听人言,今日果有此祸!”正烦恼间,只见苇中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
那渔人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贼人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么来到这里!”
卓不凡道:“是我迷路,寻不着宿头,快过来救我!”
渔人道:“距此间三十里有一个市井,但路径复杂,若从水路去,只有三五里。你须取十贯钱与我,我便载你过去。”
卓不凡道:“若渡我过去,寻得客店,我多给你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卓不凡下船,再把铁篙撑开。
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芦苇丛中橹桨声响,一只小船飞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拿着一条木篙,后面的口里唱着山歌:“英雄不会读诗书,只因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收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卓不凡听得,吃了一惊,不敢作声。又听左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后面的摇着橹,前面的口里也唱着山歌:“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见船里玉麒麟。”
卓不凡听了,只叫得苦。
又见一只小船,也飞也似的摇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也唱着山歌:“卓有草滩闲扁舟,不任黄昏独自游。凡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唱罢,三只船一齐唱喏。原来中间是史仲猛,左边是史孟捷,右边是史天刚。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
卓不凡不识水性,便叫渔人道:“快给我靠岸!”
那渔人哈哈大笑,对卓不凡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风波恶的便是!员外还不肯降,枉送了你性命!”卓不凡大惊,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拿着朴刀,望风波恶心窝搠来。
风波恶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翻身下水去了。
那只船滴溜溜只在水面转。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我是浪里行冯不摧!”把手挟住船梢,只一侧,便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铺排打凤捞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究竟卓不凡性命如何,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