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罗汉道:“小人因给哥哥报仇,却才惊吓了高邻,小人此去,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如今烧化,家中有些物件,烦四位高邻给小人变卖些钱,听候使用。小人现在就去县衙自首,只替小人证明一番。”便取灵牌和纸钱烧了,押着孙婆婆,提了两颗人头,直奔县衙来。
此事轰动了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计其数。知县听报,先自骇然,随即升厅。
铁罗汉押着孙婆婆当厅跪下,将刀子和两颗人头都放在阶下。铁罗汉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铁罗汉取出胡正卿写的供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
知县先问了孙婆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也指证明白,又唤过苗人凤、陆冠英,都取了明白供状,唤仵作行人,把一干人押到紫石街,验了韦春花尸身,狮子桥下酒楼前验了鲜于通尸身,回到县衙,呈堂立案。
知县叫取长枷把铁罗汉同孙婆婆枷了,收在监内,其他人看押在门房里。
县官念铁罗汉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趟,一心要周全他,便与县吏议道:“铁罗汉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招状从新做过,改作‘铁罗汉因祭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为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鲜于通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读与铁罗汉听了,写了一道申解公文,将一干人犯解东平府申请发落。
阳谷县虽是个小县,倒有仗义之人,都资助铁罗汉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铁罗汉的。
铁罗汉到住处将行李送与士兵收了,将十多两银子给了陆冠英的老爹,铁罗汉管下的士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
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苗人凤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
且说府尹陈达海听报,随即升厅。陈府尹是个聪明的官,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当厅先把阳谷县的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将铁罗汉的长枷换了一面轻枷枷了下在牢里,把孙婆婆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监在提事司死囚牢里,唤过县吏领了回文,最后发落苗人凤、陆冠英、四家邻舍道:“这六人且带回县,在家听候。本主鲜于通妻子留在本府听候,等朝廷降旨,方能细断。”
那苗人凤、陆冠英、四家邻舍,由县吏领了,自回本县而去。铁罗汉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士兵往来送饭。
且说陈府尹可怜铁罗汉是个仗义的烈汉,常差人看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反倒拿酒食给他吃。陈府尹把卷宗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又派心腹人带了一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
那刑部官中有和陈达海好的,把这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孙婆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铁罗汉,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死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理当凌迟处死。铁罗汉为报兄之仇,斗杀鲜于通奸夫人命,虽属自首,难以释免,仗脊四十,刺配两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回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东平府尹陈达海看了来文,随即带上苗人凤、陆冠英并四家邻舍和鲜于通妻小,一干人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铁罗汉,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仗四十,取一面七斤半铁叶护身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印”,发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各放回家。
大牢里取出孙婆婆,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服状,便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字:“剐!”上坐,下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市心吃了一剐。
只说铁罗汉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铁罗汉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服侍他,不敢轻慢。铁罗汉见两个小心,也不计较,包裹里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请两个公人吃。
铁罗汉自三月初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烈日当天,只得赶早凉而行。约摸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
铁罗汉道:“咱们不要歇了,赶下岭寻些酒肉吃。”
两个公人道:“也说的是。”
三个人奔过岭来望时,见远远的土坡上约有数间草房,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
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去。
铁罗汉叫道:“汉子,请问这里叫什么去处?”
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
铁罗汉问了,和两个公人直奔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住,上面都被枯藤缠着。走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坐着一个妇人。
见铁罗汉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妇人起身迎接道:“客官,歇歇脚。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两个公人和铁罗汉入到里面,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缠袋坐了。铁罗汉先把脊背上的包裹解下,又脱下布衫。
两个公人道:“这里没人看见,我们给你除了这枷,轻松吃两碗酒。”便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
只见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
铁罗汉道:“不要问,只顾烫来,肉便切三五斤,一起算钱给你。”
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
铁罗汉道:“拿二三十个来做点心。”
妇人笑嘻嘻地到里面端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筷子,切出两盘肉来,一连斟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放在桌子上。
两个公人拿起便吃,铁罗汉取一个馒头掰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还是狗肉的?”
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我家馒头是黄牛肉馅的。”
铁罗汉道:“我走江湖,多听人说:‘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过?肥的切做馅,瘦的去填河!’”
妇人道:“客官,哪有这话?想是你自编出来的。”
铁罗汉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么不见?”
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未回。”
铁罗汉道:“如此,你独自一个多冷落?”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岂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我且先对付那厮!”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
铁罗汉听了,心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她!”便又道:“大娘子,你这酒好生淡薄,有什么好酒,请我们吃几碗。”
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
铁罗汉道:“最好,越浑越好。”
妇人心里暗笑,便去里面托出一镟浑色酒来。
铁罗汉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
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懂得,我烫来你尝尝。”又自语道:“这个贼配军真是该死,竟然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便是我手里的行货!”烫得热了,端过来斟满三碗,笑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哪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
铁罗汉便道:“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让我就酒。”见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暗处,只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个酒有劲!”
那妇人只去虚转一遭,出来便拍手叫道:“倒了!倒了!”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向后便倒,铁罗汉双眼紧闭,也仰倒在凳边。
只见那妇人笑道:“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从里面奔出两个蠢汉来,就叫二人先把两个公人扛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想必里面是金银,便大笑道:“今日得这三个倒有两日馒头卖了,又得这些东西!”把包裹缠袋提进去了,出来看这两个扛抬铁罗汉,哪里扛得动,直挺挺地在躺在地上,好似有千百斤重。
妇人喝道:“你们只会吃饭喝酒,全没些用,还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这等肥胖,正好当黄牛肉卖,两个瘦的只好当水牛肉卖。”脱了绿纱衫,解了红绢裙,赤膊着便来把铁罗汉轻轻提了起来。
铁罗汉就势抱住那妇人,两只手围拢过来,当胸搂住,却把两只腿望妇人下半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铁罗汉大喝一声,惊得呆了。
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得叫道:“好汉饶我!”哪里敢挣扎。
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口,见铁罗汉按倒那妇人在地上,便大踏步跑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铁罗汉跳了起来,看那人时,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铁罗汉,揖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
铁罗汉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铁罗汉的便是!”
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铁都头?”铁罗汉回道:“正是!”
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
铁罗汉道:“这妇人是你什么人?”
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么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
铁罗汉慌忙放起妇人,便问:“我看你夫妻也不是等闲之人,愿求姓名。”
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铁罗汉。铁罗汉道:“却才冲撞,嫂嫂休怪。”
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就请伯伯里面坐吧!”
铁罗汉又问道:“你夫妻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
那人道:“小人姓郭名靖,原在这里的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争些小事,把这光明寺行僧杀了,放把火烧成了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在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扁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干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其实是只等客商过住,有入眼的,便用蒙汗药与他吃了,将大块好肉当成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称‘菜园子’郭靖。俺这浑家姓黄,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称‘母夜叉’黄蓉。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
那人又道:“小人多曾吩咐浑家: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不曾享受,又是出家之人。尽管如此,也险些害了一个包不同,因为三拳打死了人,逃走上金刚山落发为僧,因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人称‘不戒的花和尚’,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蒙汗药,扛入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慌忙救起,结拜为兄。听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青面虎杨过在那里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的书信,只是不能够去。”
铁罗汉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大名。”
郭靖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给麻坏了!小人来得迟了些,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下一个箍头的铁界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别的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第二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人,若结果了她,那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不是江湖上好汉。又吩咐浑家,第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有许多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听话,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来得早些,否则后悔不及。”
黄蓉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怪伯伯说些怪话,因此起意。”
铁罗汉道:“我是铁打的英雄,我见嫂嫂瞧得我包裹紧,先起疑了,因此说些怪话,骗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装中毒,你果然来提我,甚是冲撞,嫂嫂休怪。”
郭靖大笑起来,便请铁罗汉到后面客席里坐定。
铁罗汉道:“烦劳兄长,放出那两个公人。”郭靖便带铁罗汉到人肉作坊,看时,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铁罗汉道:“大哥,烦请救起两个。”
郭靖道:“请问都头,今犯何罪,欲配何处?”铁罗汉便缘由经过说了一遍。郭靖夫妻两个欢喜不尽,对铁罗汉说道:“小人有句话,不知都头肯听否?”
究竟郭靖说出什么言语,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