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陆冠英奔到街上来找铁大郎,转了两条街,见铁大挑着炊饼担子,从街上过来。
陆冠英看着铁大道:“你请我吃杯酒,我告诉你天大的事情。”
铁大道:“你想喝酒,跟我来。”便领着陆冠英到一家小酒店,买了一些肉,一碗酒,请陆冠英吃。
陆冠英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
铁大道:“好兄弟,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赶快告诉我。”
陆冠英道:“不要慌,等我吃饱了,再说不迟。你也不要生气,我自帮你。”
铁大看陆冠英吃了酒肉,急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陆冠英道:“我今日拿着雪梨去找鲜于大官人,正没地儿找,听人说:‘他在孙婆婆茶房里和铁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我本指望去讨三五十吊钱使,可恨孙婆婆不放我进去,还把我打了出来。”
铁大道:“真有这等事?兄弟,我不瞒你说,春花每日去孙婆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喝得脸红了,我也有些疑忌。我如今放了担子,便去捉奸,如何?”
陆冠英道:“那孙婆婆如此利害,你如何去得?他三人必然也有暗号,见你来拿他,把你老婆藏了,那鲜于通打你这般二十来个,也没有问题。他又有钱有势,再告一纸状子,你便吃一场官司,况且没人为你作主,说不定结果了你的性命!”
铁大道:“兄弟说的是,却怎么才能出得这口恶气!”
陆冠英道:“我教你一招,你今日晚些归去,不要发作,也不可露出什么,只当平日一般。明早你便少做炊饼出来卖,我在巷口等你。若见鲜于通进去,便来叫你。你挑着担儿,在附近等我,我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子丢出街上,你便闯进去。”
铁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几贯钱,给你去买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当晚铁大回家,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韦春花安排晚饭叫铁大吃了,当夜无话。
次日早饭后,铁大只做了三两扇炊饼放在担子上。韦春花一心想着鲜于通,哪来理会铁大做多做少。铁大依然出去做买卖,韦春花巴不得他赶紧出去了,便到孙婆婆房里来等鲜于通。
且说铁大挑着担子,来到紫石街巷口,见陆冠英提着篮子在那里张望。
陆冠英道:“你见我把篮子扔出来,便冲进去。”铁大自把担子存好,不在话下。
那陆冠英等到鲜于通进到茶坊,这才提着篮子也走进来,骂道:“老猢狲,你昨天凭什么打我!”
孙婆婆听了,跳起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为何又来骂我!”
陆冠英道:“便骂你,你想怎么样!”
孙婆婆大怒,揪住陆冠英又打。陆冠英叫一声:“你打我!”便把篮子丢到当街。
孙婆婆正要去揪他,被陆小哥一把拦腰紧紧抱住,又一头朝孙婆婆的小肚子上撞去,险些跌倒,幸亏被墙壁挡住。
陆小哥把孙婆婆死死地顶在墙壁上,只见铁大大踏步奔入茶坊里来。孙婆婆见了,待要拦阻时,却被陆冠英死命顶住,挣扎不得。孙婆婆只得叫一声:“铁大来了!”
那韦春花和鲜于通正在房里,手忙脚乱,先奔来顶住了门,鲜于通钻入床底下躲去了。
铁大抢到房里边,推那房门时,哪里推得开,口里只叫道:“你做的好事!”
韦春花顶着门,慌作一团,对鲜于通说道:“你平常卖弄好拳棒,关键时却没用,见个纸虎也吓一跤!”这几句话分明是让鲜于通来打铁大。
鲜于通在床下听了这几句话,便钻出来,打开门,叫声:“不要打。”铁大正要揪他,被鲜于通飞起右脚,正中心窝,望后便倒。
鲜于通踢倒铁大,趁人不备一溜烟跑了。陆冠英见势头不对,撇了孙婆婆也慌忙逃去。
街坊邻舍知道鲜于通厉害,谁都不敢管。孙婆婆扶起铁大,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黄,便叫韦春花舀碗水来,救得苏醒,两个搀着,便从后门扶到楼上,让他在床上睡下。
次日,鲜于通听见没事,照样来和韦春花厮混。铁大一病五日,不能起身,每日叫韦春花不应,见她浓妆艳抹出去,归来便面颜红润,直气得发昏,却又没人理睬。
铁大叫韦春花来说道:“你做的好事,我亲手捉着你,你挑拨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去快活!我死不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你也知他性格,早晚回来,他肯干休?你若可怜我,早晚服侍我好了,他回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照顾我,待他回来,定和你们算账!”
韦春花也不言语,却过来一五一十都对孙婆婆和鲜于通说了。
鲜于通听了,好似个在冰窟里,说道:“苦也!我知道景阳冈上打虎的铁都头是清河县第一个好汉,我如今和你厮混日久,却是如何才好?”
孙婆婆冷笑道:“我不慌,你倒慌了手脚?”鲜于通道:“我枉自做了男子汉,此时竟没了主意!你有何主见,帮我过此难关!”
孙婆婆道:“你们是要长作夫妻,还是短作夫妻?”
鲜于通道:“干娘,如何是长作夫妻,如何又是短作夫妻?”
孙婆婆道:“若是短作夫妻,你们自今日便分开,等铁大的病好了,给他陪了话,铁二回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再来相约,这是短作夫妻。若要长作夫妻,我有一计,只是你难以办到。”
鲜于通道:“干娘,周全我们,只要长作夫妻!”
孙婆婆道:“此计用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大官人家里却有!”
鲜于通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孙婆婆道:“如今趁他病重,正好下手。大官人取些砒霜,让人去取一帖治心疼的药来,把砒霜混在里面,将铁大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便是铁二回来,他能怎样?暗地里来往个一年半载,再由大官人娶回家,这个还不是长远夫妻?事成之后,定要谢我。”
鲜于通道:“这个不消你说。”便去包了砒霜,交给孙婆婆收了。
孙婆婆看着韦春花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如今铁大不是对你说,让你照顾他吗?他若问你讨药时,便把砒霜调在心疼药里,把药灌下去。他若毒发时,必然七窍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送了命,便用开水煮过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此事能有何难!”
韦春花道:“好却是好,只是奴手软,到时处理不得尸首。”
孙婆婆道:“这个容易,你一敲墙壁,我就过来帮你。”
三人商量已定,韦春花独自归来。到楼上看铁大时,已没有几口气,韦春花坐在床边假意哭起来。
铁大微弱地说道:“你进来哭什么?”
韦春花拭着眼泪,说道:“我一时间做错了事,被那厮骗了,谁想竟踢了你,我问得一处好药,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
铁大道:“你救我无事,一笔勾消,铁二来时也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
韦春花拿了些铜钱,来到孙婆婆家,叫孙婆婆去赎了药,又拿到楼上,叫铁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吃,吃了就睡,用两床被子盖上发汗,明日便起得来。”
铁大道:“太好了!谢谢娘子,今夜拿来我吃。”
韦春花道:“你放心睡吧,我小心服侍你。”看看天色黑了,便点上灯,先烧了一锅开水,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水里,听更鼓时,正好三更。
韦春花先把毒药倒在盏子里,再舀一碗白水,端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哪里?”
铁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来喂我吃。”
韦春花揭起席子,将药抖在盏子里,将白水冲匀,左手扶起铁大,右手端药便灌。
铁大喝了一口,说道:“娘子,这药真难吃!”
韦春花道:“只要治病,还管什么难吃。”铁大再喝第二口时,被韦春花就势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
韦春花便让铁大睡下,慌忙跳下床来。铁大哎了一声,说道:“娘子,吃下这药,肚里倒疼起来!苦呀!挡不住了!”韦春花便去扯过两床被子,没头没脸地盖上。
铁大叫道:“我也气闷!”
韦春花道:“太医吩咐,叫给你发汗,如此便好得快。”
铁大再要说时,韦春花怕他挣扎,便跳上床骑在铁大身上,紧紧地按住被角,一点也不肯放松宽。铁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寸断,呜呼哀哉,身体动不得了。
韦春花揭起被子,见铁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害怕起来,只得跳下床,敲那墙壁。孙婆婆听见,走到后门咳嗽一声,韦春花便下楼开了后门。
孙婆婆把衣袖卷起,先用抹布把铁大嘴边都抹了,把七窍淤血痕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人从楼上扛下来,在楼下找扇旧门板放了,找片白绢盖了脸,再上楼来收拾干净。
孙婆婆自回去了,韦春花便假哭起来。
当下韦春花干号了一阵,才是五更。天色没亮,鲜于通奔来听消息,孙婆婆说了详细,鲜于通便取银子给孙婆婆,叫买棺材,其他就叫韦春花商议。
韦春花过来和鲜于通说道:“铁大已死,我只靠你作主!”
鲜于通道:“这个不用你说。”
孙婆婆道:“只有一件事要紧,专门替人验尸发丧的苗大叔,可是个精明的人,怕他看出破绽,不肯装殓。”
鲜于通道:“这个不妨,我去吩咐他便是,他不敢违背我的话。”
孙婆婆道:“大官人便去吩咐他,不可迟误。”鲜于通去了。
天大亮了,孙婆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回来又给韦春花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陆续都来吊问。
韦春花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什么病便死了?”
韦春花答道:“害心疼病,一日比一日重,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假哭起来。
众邻舍明知铁大死得不明不白,又不敢再问,只是作人情般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还要生活,娘子休烦恼。”韦春花假意儿谢了。
孙婆婆取了棺材后,就去让人去请苗人凤。
且说苗人凤慢慢走出来,到了紫石街巷口,正迎见鲜于通叫道:“大叔去哪儿?”
苗人凤答道:“小人去前面殓铁大郎尸首。”
鲜于通道:“借一步说话。”
苗人凤跟着鲜于通,来到一个小酒店,坐在阁内。鲜于通道:“苗人凤,请坐上座。”
苗人凤道:“有大官人在,小人旁处坐就是。”
鲜于通道:“大叔何故见外?就请上座坐着。”
二人坐定,叫取好酒来。苗人凤心中疑道:“此人从不曾和我喝酒,今日必有蹊跷。”
二人吃了半个时辰,鲜于通便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大叔,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
苗人凤急忙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收大官人银两?大官人有用得着小人之处,只管吩咐。”
鲜于通道:“大叔休要见外,请收了再说。”
苗人凤道:“大官人但说不妨,小人照办就是。”
鲜于通道:“别无他事,一会儿他家也有辛苦钱。只是如今殓铁大的尸首,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别无多言。”
苗人凤道:“原来是这些小事?有什么大不了,怎敢收银两?”
鲜于通道:“大叔不收时,便是推辞。”那苗人凤本来就惧怕鲜于通,只得收了。
两个又吃了几杯,下楼一同出了店门。
鲜于通道:“大叔记住,万不可泄漏,改日另有答谢。”吩咐罢,一直去了。
苗人凤心中疑忌,肚里寻思道:“这事却奇怪!我去殓铁大郎尸首,他怎么给我许多银子?这事必有蹊跷!”来到铁大门前,只见几个伙计在门口伺候。
苗人凤问道:“铁大因为什么病死了?”伙计答道:“他家说是害心疼病死了。”苗人凤揭起帘子进来,孙婆婆接着道:
“久等苗叔了。”
苗人凤应道:“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韦春花穿些素淡衣裳,从里面假哭出来。
苗人凤道:“娘子休烦恼,大郎归天去了!”
韦春花虚掩着泪眼道:“大郎害心疼病,不想几日便没了,让奴心好苦!”
苗人凤暗道:“这事真的有点奇怪。”便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定睛看时,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
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究竟苗人凤性命如何,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