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大汉跪在地上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犯兄长,万望恕罪!”
袁士霄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敢问高姓大名?”
沐剑声笑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铁名罗汉,排行第二,已在这里一年了。”
袁士霄道:“江湖上多闻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
沐剑声道:“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坐一席说话。”
袁士霄大喜,携住铁罗汉的手,同到后堂席上,又唤袁士汉与铁罗汉相见。沐剑声便邀铁罗汉坐在一旁,袁士霄连忙让他同在上面坐。铁罗汉哪里肯坐,谦让了半天,铁罗汉坐了第三位。沐剑声叫再整杯盘,举盏痛饮。
袁士霄看铁罗汉一表人物,心中欢喜,便问铁罗汉道:“二郎因何在此?”
铁罗汉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听那厮不曾死,又救得活了。如今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动身。方才正发寒冷,在廊下烤火,吃了兄长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病反而好了。”
过了数日,袁士霄取些银两给铁罗汉做衣裳。沐剑声知道了,哪里肯要他出钱,自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叫做三人的合体衣裳。
沐剑声先前因何不喜欢铁罗汉?原来铁罗汉初来时,也一般接纳款待,后来在庄上,但凡吃醉了酒,便要打庄客,因此满庄里的庄客没一个说他好。幸好袁士霄每日和他在一起,铁罗汉的脾气也就不发了。
相伴袁士霄住了十数日,铁罗汉要回清河县看哥哥,沐剑声、袁士霄都留他再住几时。
铁罗汉道:“小弟因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只得去看望他。”
袁士霄道:“二郎若真的要去,不敢苦留。若得空闲时,再来相会。”
铁罗汉相谢了,沐剑声取出金银送与铁罗汉。铁罗汉谢道:“实是多多相扰了!”
铁罗汉提了哨棒要行,袁士霄道:“贤弟稍等。”回到房内,取些银两,赶到庄门,说道:“我送兄弟一程。”
袁士霄和袁士汉送铁罗汉辞了沐大官人,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二三里。铁罗汉挽住袁士霄手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袁士霄指着前面道:“容我再行几步,那官道上有个酒店,我们吃三盏了作别。”
三个来到酒店里,袁士霄上首坐了,铁罗汉倚了哨棒下席坐了,袁士汉一旁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摆在桌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将西,铁罗汉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铁二时,就此受铁二四拜,拜为义兄。”
袁士霄大喜,铁罗汉纳头拜了四拜,袁士霄叫弟弟取出十两银子送与铁罗汉。
铁罗汉哪里肯收,袁士霄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这兄弟。”铁罗汉只得拜收了。袁士霄付了酒钱,三人走出酒店前来作别,铁罗汉洒泪拜辞自去。
袁士霄和袁士汉直等铁罗汉看不见了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只见沐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袁士霄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下了马,再请入后堂饮酒,袁士霄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沐大官人庄上。
且说铁罗汉与袁士霄分别后,晓行夜宿,一路上寻思:“江湖上闻说及时雨袁士霄,果然不虚!结识得这个哥哥,也不枉了!”
铁罗汉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地界,此去县城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门前挑着一面招旗,上写“三碗不过冈”五个大字。
铁罗汉到里面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拿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拿三只碗,一双筷,一碟热菜,放在铁罗汉面前,斟了满满一碗酒来。
铁罗汉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拿些来。”
酒家道:“只有熟牛肉。”
铁罗汉道:“挑好的,切二三斤来。”
店家切出二斤熟牛肉,盛了一大盘子,端来放在铁罗汉面前,随即又斟了一碗酒。铁罗汉吃了,道:“好酒!”又叫斟满了。
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斟。
铁罗汉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么不来斟酒?”
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
铁罗汉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
酒家道:“肉便切来,酒却不添了。”铁罗汉心道:“这是又作的什么怪!”
便问主人家:“你如何不肯卖酒给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
铁罗汉道:“怎么叫‘三碗不过冈’?”
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如同陈酒的滋味,但凡客人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因此叫‘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只吃三碗,便不再问。”
铁罗汉笑道:“原来如此,我已吃了三碗,如何不醉?”
酒家道:“这酒叫‘透瓶香’,又唤‘出门倒’。初入口时,醇浓好吃,片刻便倒。”
铁罗汉道:“别胡扯!又不是不给你钱!再斟三碗来我吃!”
酒家见铁罗汉全然不动,只得又斟三碗。铁罗汉吃道:“真是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付你一碗酒钱,只顾斟来。”
酒家道:“客官,休要多饮,这酒真的要醉人,没有药医!”
铁罗汉道:“休得胡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听了,只得又斟了三碗。
铁罗汉道:“再切二斤肉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斟了三碗酒。
铁罗汉吃得高兴,去身边取出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看我的银子!还你酒肉钱够吗?”
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钱找你。”
铁罗汉道:“不要你找了,只将酒斟来。”
酒家道:“客官,你要喝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
铁罗汉道:“既然有五六碗,你全给我斟来。”
酒家道:“你这般的大汉,如果醉倒了,谁扶得住你!”
铁罗汉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
酒家哪里再将酒斟来,铁罗汉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别惹老爷发火,把你这鸟店倒翻转来!”
酒家道:“这厮醉了,别惹他。”再斟了六碗酒给铁罗汉吃了。
铁罗汉前后共吃了十八碗,提了哨棒起身道:“我又没有醉!”走出门前来,笑道:“还说什么‘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哪里去?”
铁罗汉立住了,问道:“叫我干什么,我又不少你酒钱?”
酒家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看官司的榜文抄件。”
铁罗汉道:“什么榜文?”
酒家道:“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晚上出来伤人,已伤了二三十条大汉性命,官府如今正擒捉。冈子路口都有榜文,可叫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时辰不许过冈。现在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是一个人,又不问原因,白送了性命。不如就在我这里歇了,等明日凑上二三十人,一齐过冈子。”
铁罗汉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少说也走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别拿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酒家道:“我是好意,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
铁罗汉道:“你少废话!便真的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
酒家道:“我一片好心,反当恶意!你不信时,请自行尊便!”摇着头进店去了。
铁罗汉提了哨棒,大步过景阳冈来。约行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有一棵大树,刮去了树皮,上写两行字。铁罗汉也识得几字,抬头看时,见上面写道:“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
铁罗汉看了笑道:“必是酒家诡诈,惊吓那客人去家里歇宿,我怕什么!”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那时已有申牌时分,红日傍山而下。铁罗汉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
铁罗汉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真的有虎,想转身再回酒店,寻思道:“我如果回去,必让他耻笑。”想了一回,说道:“怕什么,只顾上去,看能怎么样!”
铁罗汉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掀在脊梁上,将哨棒夹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太阳时,已渐渐坠下去了。
此时正是十月间的天气,日短夜长,铁罗汉自说道:“哪有什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铁罗汉走了一阵,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衣服敞开,踉踉跄跄,直奔乱树林来,见一块光秃秃的大青石,就把哨棒靠在一边,放倒要睡,却见刮起一阵狂风。那风过去,只听乱树背后突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铁罗汉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饿、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铁罗汉吃了一惊,酒都作冷汗出了。
说时迟,那时快。铁罗汉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铁罗汉只一闪,又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似半天里响个霹雳,把这铁棒般的虎尾倒竖起来一剪,铁罗汉又闪在一边。
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没了一半。
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转身扑将回来。铁罗汉见大虫翻身回来,双手抡起哨棒,使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
只听咣的一声,将那大树连枝带叶劈断打了下来。定睛看时,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成了两截。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扑了过来。
铁罗汉一跳,退了十步远。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铁罗汉面前,铁罗汉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的头顶花皮揪住,一按按下来。那大虫急要挣扎,被铁罗汉使尽全力摁定,哪里肯放半点松宽。
铁罗汉用脚直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抓起两堆黄泥,竟挖了一个土坑。铁罗汉把大虫的嘴直按入黄泥坑里。铁罗汉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里、耳里,都迸出鲜血,早动弹不得,只剩有一口气。
铁罗汉放了手,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又打了一回。眼见没气了,才丢了棒,就着血泊里双手提时,哪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足都酥软了。
铁罗汉再到青石上坐了,寻思道:“天已黑了,如果又跳出一只大虫,怎能斗得过它?且下冈子去,明早再来。”石边寻了毡笠,转过乱树林,一步步走下冈子。走不到半里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
铁罗汉惊道:“我命休矣!”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竟然站立起来。
铁罗汉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用虎皮缝成衣裳,紧紧绷在身上,手里各拿一条五股叉,见了铁罗汉,吃惊道:“你……你……你……吃了豹子胆!如何敢一个昏天黑地的,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你……是人,还是鬼?”
铁罗汉道:“你两个是什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
铁罗汉道:“你们上岭上来做什么?”
两个猎户吃惊道:“你还不知道,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大虫,夜里出来伤人!我们猎户也死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本县知县着落我们猎户捕捉,可谁敢向前!我们为它,不知吃了多少限棒!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从冈上走下来。你是什么人?见过大虫吗?”
铁罗汉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铁,行二。方才在冈子上正撞见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
两个猎户听得呆了,说道:“你这不是醉话吗?”
铁罗汉道:“你不信时,看我身上还有血迹。”
铁罗汉便把那打大虫的事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喜又惊,急忙叫来那十个乡夫,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刀枪。
铁罗汉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
猎户道:“那畜生十分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两个猎户叫铁罗汉把打大虫的事又说给众人,众人都不相信。
铁罗汉道:“你众人不信时,我和你们去看。”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六七个火把。
众人跟着铁罗汉再上冈子,见那大虫果然死在那里。众人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六七个乡夫把大虫绑了,抬下冈子。到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起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用一乘小轿抬了铁罗汉,往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直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本乡上户、本乡猎户,足有二三十人,都来看望铁罗汉。
铁罗汉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叫庄客打扫客房,请铁罗汉休息。
天明,铁罗汉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羊、挑酒,都在厅前伺候。铁罗汉穿了衣裳,整顿巾帻,来到前面,与众人相见。
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畜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连累猎户吃了多少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在是壮士恩赐!”
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派人来接铁罗汉,叫四个庄客用凉轿抬了铁罗汉,把那大虫也扛在前面,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民听说一个壮士打死了大虫,皆出来看。到县衙门口,知县已在专等,铁罗汉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
知县看了铁罗汉这般模样,又见这个锦毛大虫,自忖道:“不是这汉,怎能打得这个大虫!”便唤铁罗汉上厅来。
铁罗汉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打虎的壮士,你说怎么打了这个大虫?”
铁罗汉就将打虎的经过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呆了。知县赐了几杯酒,又取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了铁罗汉。
铁罗汉禀道:“小人托相公的福荫,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不如把这一千贯散给众人,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知县道:“既是如此,任凭壮士。”
铁罗汉就把赏钱当厅散给众位猎户。知县见铁罗汉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阳谷县近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当个都头,如何?”
铁罗汉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报答。”
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铁罗汉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铁罗汉贺喜,连吃了三五日酒。铁罗汉心中想道:“我回清河县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当了阳谷县都头。”
又过了二三日,铁罗汉走出县衙闲转,只听背后一人叫声:“铁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回家看我?”
铁罗汉回头看了,叫声:“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究竟铁都头看见了什么人,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