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无忌回头一看,认得是酒生凤七哥。
当初凤七在东京时,多得张无忌看顾,后来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府问罪,又得张无忌疏通关系,救了他免送官司,又帮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还亏张无忌给了他些许盘缠,今日不想却在这里撞见。
张无忌道:“凤七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凤七便拜,道:“自得恩人救济,一时投奔人不着,辗转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留凤七做事。因见凤七勤谨,将各色菜蔬安排得好,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彩,从此买卖顺当。正好主人有个女儿,就招凤七当了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凤七夫妻,索性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才遇见恩人。不知恩人为何在这里?”
张无忌指着脸上,道:“我因得罪了吴太尉,吴太尉有意陷害,受了一场官司,被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看守祖师堂,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凤七就请张无忌到家里坐定,叫妻子方怡出来拜见了恩人。
凤七和方怡欢喜道:“我夫妇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张无忌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凤七道:“谁不知恩人大名!快别这么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张无忌酒食,至夜送回祖师堂;次日又来相请。从此,张无忌常来凤七家小坐,凤七更是让方怡时常给张无忌送汤送水。
因见凤七两口儿恭敬孝顺,张无忌便常送些银两让他们做本钱。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张无忌的绵衣裙袄都是凤七的浑家方怡整治缝补。
一日,凤七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到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人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凤七上前问道:“客官可要喝酒。”
只见那个人拿出一两银子给凤七,道:“且收在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端上来,不必再问。”
凤七道:“官人请什么客?”
那人道:“烦你替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凤七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
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书在此,工夫不大便知,快取酒来。”
凤七连忙一面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大约吃了数十杯,再讨了酒,凤七急忙铺放在桌上。
只见那人说道:“我这里自会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要说话。”
凤七应了,来门口叫妻子,道:“方怡,我看这两个人来得很奇怪!”
方怡道:“怎么个奇怪?”
凤七道:“这两个人语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刚才我将酒送进去,只听差拨口里说出一句‘吴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是与张教头有些干系?我一人在店内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他们说什么。”
方怡道:“你不如去营中寻张教头来认他一认。”
凤七道:“你不懂。张教头是个性急的人,动不动便杀人放火。倘若叫他看了,正是前日说的什么云中鹤,他肯罢休?做出事来,必定连累我和你。你只去听听,再作理会。”
方怡道:“七哥说得也是。”
进去听了一个时辰,方怡出来道:“他三四个人交头接耳,听不清说些什么。只见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去同伴怀里取出一帕子东西,递给管营和差拨。帕子里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的性命!’”
正说之时,阁子里叫:“上汤来。”
凤七急忙去送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凤七换了汤,添些下饭。
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稍后。那两个人低着头也去了。
不多时间,张无忌突然来到店里,说道:“凤七哥,连日买卖可好?”
凤七慌忙道:“恩人请坐。凤七正要去找恩人,有些要紧话说。”
张无忌问道:“什么要紧的事?”
凤七请张无忌到里面坐下,说道:“刚才有个东京来的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露出‘吴太尉’三个字来。凤七心下疑惑,又让方怡听了一个时辰。他们交头接耳,说话都听不清楚。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对恩人不利。”
张无忌道:“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凤七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什么胡须,有三十多岁。那跟着的也不高大,紫棠色面皮。”
张无忌听了大惊,道:“这三十多岁的正是云中鹤!那厮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上我,撞上了,叫他骨肉为泥!”
凤七道:“只要提防他便是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
张无忌大怒,离了凤七家,先去街上买了一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去找云中鹤。凤七夫妻两个自然为张无忌捏着两把汗。
张无忌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找了一天,回到牢城营里,并没有什么动静。又来对凤七道:“今日又无事。”
凤七道:“恩人,但愿如此。只是恩人小心仔细便是了。”
张无忌自回祖师堂,过了一夜。
街上寻了三五日,并不见有什么情况,张无忌也就心中慢怠了。
第六日,管营叫张无忌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多时,还有沐大官人这层关系,只是尚未关照你。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有交纳领取草料的,便有些贯例钱收入。原由一个老军看管,如今让老军守祖师堂,你到那里寻几贯盘缠。现在就去差拨那里,办完手续便去。”
张无忌应道:“小人就去。”
当时离了营中,直接来到凤七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不知为何?”
凤七道:“这个差使又好似祖师堂的差事。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是不能得到这差使的。”
张无忌道:“非但不害我,还给我好差使,不知何意?”
凤七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抽工夫来看望恩人。”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张无忌吃了。
两个相别了,张无忌自到祖师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一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人取路往草料场来。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地卷下满天大雪来。
张无忌和差拨两人在路上并没有找地方喝酒,而是一直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只有些黄土墙和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库,四下里都是草堆,中间是草厅。
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烤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张无忌来替你,你回祖师堂看守吧。”
老军拿了钥匙,带着张无忌,吩咐说:“仓库内自有官府封起。这几堆草,堆堆都有数目。”老军点见了堆数,又带张无忌到草厅上。
老军收拾行李,临行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张无忌道:“祖师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
老军指着壁上挂着的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往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张无忌在床上放了包袱被卧,就着床边生起火;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都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有声。
张无忌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烤了一会儿火,觉得身上依然寒冷,寻思:“方才老军说,二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买些酒来吃?”
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用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来到大门口,又将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张无忌拜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走了一阵,望见一排人家。张无忌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张无忌便来到店里。
主人道:“客人,哪里来?”
张无忌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张无忌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就请稍坐。天气寒冷,小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张无忌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用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打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那雪越下得紧了。张无忌踏着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的回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张无忌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
张无忌寻思:“怎么办?”放下花枪、葫芦,恐怕火盆内有火炭烧起来,就搬开破壁子,探身去摸时,火盆内的火种早被雪水浸灭了。
张无忌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出一条絮被。张无忌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生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住一夜,等到天明再作理会。”把被子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朝着那庙里来。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张无忌拨过来靠了门。进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
张无忌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展开;先取下毡笠子,抖了身上的雪,又将上面盖的白布衫脱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一齐放在供桌上;把被子扯来,盖了半截下身。一边把葫芦里的冷酒端来慢慢吃,一边就着怀中的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一阵爆响,张无忌跳起身来,从门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火光冲天,正一个劲地烧着。
张无忌拿了花枪,正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声音。张无忌急忙伏门边听时,听到的是三个人的脚步声,正直奔庙里来。三人用手推门,却被石头堵住了,想推也推不开。三人只立在庙檐下看着那熊熊火海。
只听一个道:“这条计策好吗?”一个应道:“多亏了管营、差拨两位!到京师禀过太尉,保你二位做大官。哈哈,这番张教头没得救了!”
一个道:“张无忌这次终于被我们对付了!吴衙内的病必然会好了!”
又一个道:“言教头那里,三番五次托人去说:‘你的女婿没了。’言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的病看着重了。太尉叫俺两个央托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终于成功了!”
又一个道:“小人一直爬入墙里去,四个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看他能走到哪里!”
那一个道:“这时间,只怕已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看,拾他两块骨头回京,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会干事。”
张无忌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云中鹤,一个是绿竹翁。心中暗道:“天可怜我张无忌!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必定被这厮们烧死了!”
张无忌轻轻把石头挪开,挺着花枪,左手猛然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
三人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张无忌举手一枪,先搠倒差拨。
云中鹤叫声:“饶命。”惊吓慌了,脚下竟然走不动。
那绿竹翁跑了不到十步,就被张无忌赶上,后心只一枪,就搠倒了。
张无忌反身回来,云中鹤却才行得三四步。张无忌喝声:“好贼!你待哪里去!”劈胸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云中鹤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一向和你没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云中鹤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张无忌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云中鹤上身衣服扯开,用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血泊间已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跑。
张无忌上前按住差拨,喝道:“你这厮原来也如此歹毒,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
再把绿竹翁、云中鹤的头都割下用刀挑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系做一处,提入庙里,摆在山神面前的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裢,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子与葫芦都丢了,提了枪,出庙门投东而去。
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张无忌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
那雪越下越猛。张无忌投东而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挡不住那严冷,回头看时,离得草料场已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的有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张无忌直奔那草屋,推开门,见中间烧着些柴火。
张无忌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还望行个方便。”
庄客道:“你烘便是了。”
张无忌烘着身上的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张无忌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换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今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哪得卖与你。休要指望!”
张无忌又道:“胡乱舀三两碗给小人抗寒。”
老庄客道:“不行,你休再纠缠!”
张无忌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给些罢。”
众庄客道:“好意让你烘干衣裳烤火,却又要酒吃!去,不去时绑了吊在这里!”
张无忌道:“你们好没道理!”用手中枪看着一块儿正燃着的火柴头,向老庄客的脸上只一挑,又用枪在火炉里只一搅。
那老庄家的胡须当即烧着。众庄客都跳将起来。
张无忌用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却都不动弹。张无忌赶打一顿,都走了。
张无忌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喝酒!”
见土坑上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舀那瓮中之酒,吃了一会儿,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吹,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再起得来。
却说众庄客带了二十余人,拖枪拽棒,奔到草屋看时,不见了张无忌,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用一条绳索绑了张无忌,趁五更时分,把张无忌押往一个去处。
究竟张无忌被庄客押往何处,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