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博尔城一年之中的最后一个雨季马上就要结束了。
雨水并不如之前——大约也就是两三天前那样充沛。但即使如此,无数的水滴仍然敲打着屋顶的瓦片,窗台,顺着排水管道,屋檐,墙缝,人们沉重的毡帽和斗篷滑落到地面上,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汇集成一条条小小的溪流,并最终流入维斯杜拉河中。后者是格兰斯东南地区最大的一条河流,它为胡博尔人提供灌溉,城市用水,运输和城防,并且一直向东直到在特米尔王国的顿涅茨比港口入海。
随着战争的阴影逐渐从这一地区离开,商会联盟与两个国家合作,在十年前开始了一项百年来安卡斯大陆最大的工程——从维斯杜拉河上流开始,他们拓宽并且加固了部分河堤,挖深了河道,确保即使满载货物的航船也能在特米尔与格兰斯之间顺利通行。这项伟大的工程在得到足够的投资后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宣告完成。
一只苍白的,指骨突出消瘦的手指顺着地图上表示河流的曲线蜿蜒而下,最后停留在羊皮卷地图上的一处文字上。
“马基塔。”
手指并未在此停留太久的时间,很快它继续向下,滑过更多的表示城市的红色圆点,似乎手指的主人对那些赢得众多赞誉的美景毫无兴趣——那里不仅有格兰斯国王的夏宫,也有切斯提尼森林,被牧首称赞为“诸神的花园”;还有卢瓦尔城,七世牧首和圣人杰布马尔的出生地,十一世牧首圣杰穆特拉将此地册封为仅次于诺姆得雅的圣城。
但手指的确坚定地,毫不留恋地依次滑过。或许在手指主人看来,那些闻名世界的景色或者纪念城市甚至还比不上一个空白的羊皮卷轴有用。
不过不管多么漫长的寻觅也会走到尽头。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并且曲起指关节在图面上敲了敲:
“福尔波茨港。”
“自由城邦。”沙弥扬人清清嗓子,“没有国王或者贵族,城市由本地大商人组成的执政委员会管理,他们和佣兵工会合作,雇佣那些其他国家的退役军官或者士兵作为军队。”然后她点点头,“作为这项合作的结果之一,福尔波茨港是我离开尤米扬之后第一个工作地点。”
“看上去很不错。”手指的主人,与沙弥扬人交谈的人,噢,我们可怜的异界来客,年轻的七叶法师将双手交叉然后支起下巴,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假设我们从马基塔补给之后顺流而下,大约五天就能到达福尔波茨么?”
“六天。”贝纳德纠正道:“我们得花上六天的时间。”
“噢。”法师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不算长。”他客观地说。
雨季即将结束,但天气仍旧不见好转。夏仲在给亚卡拉的信中反复提及这一点,“这实在是个糟糕的季节,我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旅程开始。他们告诉我大多数人在这个季节会停下脚步,因为雨水的关系道路将糟糕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去,如果之前你一天能走五到七安特比,那现在你连上述数字的一半也走不了。”法师抱怨道:“你们实在应该把道路修得再好些。至少在西萨迪斯,我从未为此类问题烦恼过。”
而法师学长的回信中则充满毫不客气的嘲讽:“当然,坚硬的冰原上你当然会有一条能让你走上十安特比的道路,与此同时,你也得忍受狂躁的凛风,看不到结束的降雪和极度的酷寒。得了吧,你应该面对现实——事实上是你自己决定了这段旅行,并且没有告诉除了那个被你丢在帕德拉的学徒和可怜的男仆奥拓之外的所有人。”
夏仲决定一个月里将不会给亚卡拉寄去半页羊皮纸。
“好吧,假设我们花上六天的时间到达福尔波茨,”法师再次曲起手指关节在代表福尔波茨的蓝色圆点上敲打:“那之后呢?”
贝纳德微笑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大人,我们将在那里乘船前往尤米扬。不,”她否定了之前的一个词:“是回家。”
七叶法师叹了口气。
“听着,”夏仲试图在这个问题上和她固执的随从好好谈一谈,“贝纳德,我希望你能了解一点,我和你的民族,和那个神秘的萨贝尔没有任何联系。我们使用的语言不同,风俗不同——别打断我的话。”法师烦躁起来,在沙弥扬人开口之前继续说道:“根据记载,萨贝尔人极其忌讳血缘上的混淆,你不能因为一个耳饰就认为我属于萨贝尔,更别说现在我已经把那玩意儿取下来了。”
“我希望这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去一趟阿肯迪特尔的熔岩城,然后将所有关于神话纪前期记载的羊皮卷,石板和泥板的抄本全部借走,仅此而已。”夏仲停顿了一下,“当然,去苏伦森林来上一次不错的旅行?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仅此而已。”
他再次强调道:“仅此而已。”
沙弥扬人没有露出除了微笑之外的第二个表情。尤其当她听到法师的“不错选择”之后。
“大人。”她从容地微微躬身,然后直视被沙弥扬人认定的主人:“一切如你所愿。”
除了这个插曲和糟糕的天气以外,在胡博尔城的日子堪称愉快。本地的确没有太多书籍可供阅读,但法师从吉拉斯离开时几乎带走了亚卡拉府邸几乎所有藏书的抄本——除了某些无法公开的资料外,亚卡拉为学弟敞开了藏书室的大门;吉拉斯图书馆对外售卖的大部分图书抄本,包括历史,宗教和地理,战争和民族史,诸神传说和语言,甚至还有建筑和美术部分,以及各种各样生僻近乎无人知晓的典籍——这个部分耗费了夏仲一半以上的财产和全部储物袋,以至于亚卡拉不得不友情向学弟提供一个新袋子。
在胡博尔漫长的雨季中,夏仲以大量的阅读,法术公式打发时间。当然,偶尔他也会出门,但防水斗篷都会这种天气无能为力,第三次弄湿袍子之后法师愤怒地决定在彻底放晴之前再也不会踏出旅馆一步。
阴雨连绵,那段时间真是糟糕透顶。
沙弥扬人却走遍了几乎整个胡博尔城。她透露出对这座城市异乎寻常的好感。贝纳德在那些晦涩的,雨雾弥漫的天气里,在那些青灰条石铺就的道路里,在方正近乎木讷的建筑里,在狭窄街巷中寻找到了故乡的影子。异族的女孩长时间沉迷在潮湿的雨水中,以至于夏仲都对她的行动有了好奇。
“您应该去看看。”贝纳德认真地说:“我敢说您一定会喜欢上这里。”
夏仲朝两边平举起双臂,让沙弥扬人再次检查了一遍斗篷,漫不经心地回答:“如果这次不会弄湿长袍,那我也许可能会考虑看看。”他低声嘟囔道:“父神在上,谁能告诉我雨水是怎么钻进防水斗篷里的?”
他们在一个阴沉的早上出门。贝纳德带法师避开宽阔的大道,他们走进一个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行走的窄巷,并且好几次都几乎挨到潮湿的,生长着青苔的外墙。
但转过两个街角之后,几乎挂满整个墙面的常春藤在法师毫无准备时突然撞入视野,层层叠叠占据了石墙所有暴露在外的空间。即使在晦涩的天气里,仿佛祖母绿一般颜色的叶片依旧鲜明。雨水在叶片上不断汇集,最后凝在叶尖处摇摇欲坠。而这些由雨水组成的珠玉尤其可爱,饱满甚至是肥壮的。最后叶片仿佛再也不堪重负,猛的向下一压,些微变形的水珠跌落在其下的叶片上,这景象不断上演,直到最后每一滴水都融入土壤之中。
“传说这是一个纪年之前,一位思念故乡的商人种下的。”贝纳德轻声说道:“这些攀援植物原本只有很小的一片,因为那时这里还非常荒凉,但其后城市不断扩大,房屋不断增加,人们占据了土地,它们就占据了建筑的外墙。即便在安卡斯大陆,这也算非常罕见了。”
“的确如此。”法师带着惊异的语气说道:“我从不曾见过这么多常春藤。”
“但在故乡苏伦,这样的景色并不罕见。在苏伦森林的深处,我们在很多年前便建起了一座城市,那是全体沙弥扬人和萨贝尔人的故乡。”贝纳德摘下一张叶片,“我离开苏伦的时间甚至让我不愿回忆,但这样的景色总让我忍不住想起森林,想起奥加湖平静的水面,阳光漏过黄金树叶的光斑。”女战士转过头,“我试图背弃传统,但如今却心甘情愿成为它的俘虏。”
法师没有说话。
“您可以寻找很多理由说明您的确不属于萨贝尔,不属于沙弥扬,不属于苏伦森林。”沙弥扬的女战士弯腰捧起她奉为主人的夏仲的双手,然后抬头,贝纳德明亮的双眼直视表情复杂的法师,她一字一句地说:“但亚当弥多克不会欺骗我,我的心也不会欺骗我。”
“您终将感受到星塔的召唤。”
这件事他们谁都没有再度提起,两个人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那个充满水汽的潮湿的清晨并不存在。在那天,沙弥扬人带领法师参观了胡博尔城,他们走过城主府,胡博尔的居住区,无数的街巷,他们也见到很多人,胡博尔士兵,当地人,老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雨季也无法阻挡的商人,特米尔人,莫利亚人,柯切尔人,更别说半身人——他们的足迹遍布三个大陆。
当他们回到旅馆时,晚餐的时间已经到来。法师毫无胃口,只吃了点豌豆泥和火腿浓汤便离开餐桌回到房间。在一片安静的黑暗中,他就这样还穿着满是水汽的长袍倒在床上,用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谁也无法看到七叶法师的表情。
雨季已臻结束。尽管天空依旧布满阴云,但雨水消失了踪影,青石街道长时间以来第一次露出干燥的路面。人们的脸上多少带上了些笑容,他们收起了沉重的斗篷,打扫房间,检查并且修缮屋顶——这些都是在雨季中无法进行的工作。
旅店开始热闹起来,雨季结束,意味着旅人将再度踏上旅程。尽管道路的情况糟糕,但胡博尔并不是只有陆路一个选项。
法师和沙弥扬人做出了决定。两天之后,他们将乘坐运河客船前往马基塔,在那里得到足够的补给之后,夏仲和贝纳德将一直顺流而下,在顿涅茨比转向福尔波茨,并最终前往尤米扬大陆阿肯特迪尔王国的弗拉茨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