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碎瓦片,他走路往天上看时就是看鸟,往地上看时,就是寻找瓦片。他捡拾的瓦片一堆一堆的,多了就埋起来,埋在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这里埋一堆那里埋一堆。碎瓦烂砖多是黄河决口以前的,各个朝代的都有。一片碎瓦从土地里踢出来,他能准确地判断它有多少年了,属于哪个朝代。爷爷看着他专注地掩埋碎瓦片时,光想哭。
父亲退学了。
父亲成了小小的农夫。
其实他从八九岁就能吆牛耕地、驭马耙田。他喜欢农事。喜欢旷野。喜欢庄稼。喜欢日出日落。喜欢风雪秋雨。他天生就是个农夫。他的性格中没有掀天揭地、兴邦济世的气质,他只是温和、平静而执著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依旧喜欢捡拾碎瓦片。路上碰到捡起来,耕地翻出捡起来,回到家归拢成堆,逐一扫去泥土,翻来覆去地看,有的又扔掉了,有的就保留下来。
这有什么意义呢?
一片碎瓦,一块烂砖,破旧而丑陋。但在父亲眼里,全是无价之宝。
“喂牲口去!”
爷爷在背后突然暴喝一声。
父亲一哆嗦,冷丁的。赶紧藏好他的碎瓦片干活去了。他最怕爷爷这样突然的暴喝。
有好多事其实不必一定要父亲做的,农忙时家里总要请很多佣工,他满可以享受小少爷的生活。但爷爷不允许,既然念书不成,就要把他调教成一个真正的庄稼人。
事实上,三个祖父从来都是和佣工一样干活的。特别爷爷是一个庄稼好把式,一个优秀的庄稼人。直到他死,都没有停止过劳作。
父亲很快学会了所有的农活。
父亲依然喜欢捡拾碎瓦。
父亲还是到处听戏。
他温和而平静,从容而悠然。
父亲又是孤独的。他不爱说,却喜欢唱。在乡村小路上,在风雪旷野里,在莺飞草长时:“蓂荚更新,流光过隙,桑榆日近西山,有女无家……”
爷爷怀疑他迷上了哪个小戏子。
这类事是时常发生的。
唱戏的女子多风情万端,且多穷家女,可爱而又可怜。在戏班里真正唱出名堂的并不多,很多就是为了混一碗饭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稍有松怠,师傅动辄一顿鞭子,打得红粉飞花,皮开肉绽。到得前台,演一出公子落难小姐养汉,叫一声:“苦啊——”哭得泪人一样,颤颤摇摇,摇摇颤颤,叫人心疼。听戏的人只沉在戏文里,唱戏的女子却借戏中人倾尽苦情愁肠,其间滋味有谁解得?遇上痴情的后生,这村跟到那村,一路尾随看戏,看得人都呆了,台上的女子直和那后生眉目传情,飞眼闪闪,越发显得水灵。终于有一晚,上得台来,只顾眉目传情,神魂颠倒,把戏词都忘了,引得一阵倒喝彩。下台被老板一顿鞭子,打得哭爹叫娘。那女孩子卸了妆溜出后门,后生等个正着,一把牵了就走。于是一件梨园绯闻不胫而走,成就了一对小冤家。
自然,唱戏的女子也有上当受骗的,被人玩弄又被抛弃,那结局就惨了。
那时人们都爱听戏,却又普遍瞧不起唱戏的。为什么瞧不起?没什么道理。其实戏班子又到处受欢迎,哪里搭台唱戏,周围村庄的人这一个白天都像过节,晚上骑驴乘轿,扶老携幼,说说笑笑,从四面八方汇集来,为多少人带来欢乐。
但人们还是瞧不起唱戏的,称他们为下九流。明明是后生拐走了女戏子,偏说女戏子迷惑了后生,真是好没名堂!
爷爷也是没名堂。
他急急忙忙为父亲操办婚事,就是怕他被小戏子拐跑了,学坏了。
父亲和母亲的婚事,还是多年前由外祖父定下的。
当年潭生去苏州府打官司,草儿洼前头的官道是必经之路。潭生在村前歇脚,意外地听到这就是草儿洼。对草儿洼和柴姑,他一直记在心里的。在桃花渡时,听父亲多次说起过。那时潭生还不太理解父亲的心情,现在蓦然看到旷野中这个遥远的村子,忽然有一种荒凉的亲切感,他决定进村去拜望柴姑。
潭生很容易就找到了柴姑。柴姑不知他是谁,只觉得这个陌生人有些面熟。
潭生说:“我是黑马的儿子。你还记得黑马吗?”
当时柴姑怀里正揽着一个小男孩,也就两岁的样子。这小男孩就是她的孙子柴知秋,正是被土匪绑票后刚找回来不久。听到陌生人的话,一时愣住了。她直直地盯住他,一时陷入遥远的回忆,仿佛那已是隔世的事了。柴姑喃喃地说:“怎么,你是黑马?”
“我叫潭生。就是黑马的儿子!”
“哦哦,黑马的儿子……你父亲还活着吗?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他现在哪里?”
“是。是他让我来看你的!”
柴姑抓住潭生的手,突然就哭起来。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相隔这么多年,她没想到又有了黑马的消息。如果黑马当初不走,她的命运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每当她遇到灾难孤立无援的时候,柴姑都会想起黑马,希望他从天而降来救助她。但一次又一次,黑马没有出现,黑马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现在面对黑马的儿子,柴姑真是百感交集。潭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从柴姑的哭声里感到了柴姑和父亲黑马非同寻常的关系,也感到了时光和世事对人的改变。过去听父亲说柴姑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女子,但面前的柴姑不仅已没有了当年的风采,也没有了当年的孤傲和野气,她已经变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乡村老太婆。
潭生在草儿洼住了七天,陪柴姑说了七天的话。柴姑向他述说了黑马离开荒原后她所经历的一切,说她怎样被土匪抢劫,草儿洼怎样被土匪烧杀,她怎样被掳去强奸,儿孙们怎样被一次次绑票,土地怎样被一片片割卖。她说得很慢,一件件都说得那么清楚。她述说时显得很平静,但看得出她的内心多么苍凉,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苍凉。听着她的述说,潭生在心里觉得和柴姑那么亲近。她完全是在向一个亲人诉说,她心里积攒的东西太多,她需要释放和宣泄。现在潭生觉得当初父亲对她的描述和记忆其实是很浮浅的,她后来所建立和支撑的大瓦屋家族和为此而付出的苦难,才是这片荒原的真正的奇迹,她的坚韧和承受力像大地一样深厚。柴姑没有怨恨他的父亲黑马,但潭生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负疚感。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可是又能做什么呢?这趟去苏州打官司,输赢未见而结局已知,再见到柴姑已是不可能了,他将从此在人间消失,重新归隐桃花渡。于是在临别前,潭生决定把三女儿许配给柴姑的孙子,他希望有一个黑马的骨血来陪伴柴姑,日后回桃花渡也好对父亲有个交代。柴姑自然满心欢喜,一口应允下来。潭生告别柴姑离开草儿洼时,心里一阵阵酸痛。他知道柴姑的苦难远没有结束。
父亲成亲时十五岁,母亲已经二十岁。
爷爷说,大几岁能管住他。
父亲早早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
那是个朦胧而富有幻想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他只属于他自己,属于他的木鱼、戏文和碎瓦。
母亲从她那个轰轰烈烈败落的家走出来,又走进我们这个同样日渐败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经沧海了。她的父兄留给她太多的铁血影像。太多的创伤,也给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刚强。
母亲嫁过来不久,爷爷就让父亲母亲分家过了。
爷爷只给了他们三亩路边地,全是薄田。
父亲说:“不能多给我几亩吗?”
爷爷说:“这三亩地我也要收回的!”
母亲说:“算了,咱们自己挣钱买地!”
母亲捋下金戒指金耳坠包好藏起来,挽起袖子就下田了。
也许是受到母亲的鼓舞,一旦独立生活,父亲像突然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十五岁的父亲很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挑起家庭的重担。他的肩膀其实还很稚嫩,但他要尽量做得像一回事。干完农活,地里有了空闲,他就外出打工,做小生意,和村里其他人结伴远行。后来就单独跑,一去数百里外。风餐露宿,不辞辛苦。挣了钱回来一把交给母亲,兴冲冲的。母亲夸他几句,越发高兴。稍事休息几天,又挑起担子上路了。临走时,母亲总忘不了给他煮几个鸡蛋带上,父亲揣到怀里,高兴得小孩似的。
但生意并不好做。小本经营,盈亏都在分厘之间,稍一失算就会亏本。在外买吃买喝是少有的事,都是带干粮喝凉水,拼个身子挣点钱,那份罪是不好受的。那时兵荒马乱,盗贼遍地,被人抢光的事时有发生。父亲两手空空回到家,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再顾不上什么男子汉的脸面。母亲就笑着安慰他说这不算啥,破财人安,只要人没出事就好,下回当心就是了。父亲抹抹泪,终于释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十五岁的父亲心甘情愿接受着母亲的调教。
父亲和爷爷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了。
爷爷对父亲素无好感,过去对他的不求上进,对他的东游西荡,对他的漫不经心,几近厌恶。让他早早成亲近乎一脚踢开,生子只当无。他曾希望母亲的到来能改变父亲。可是父亲一旦真的改变,爷爷又无比恼火了。他觉得他的为父的尊严受到严重的伤害。他发现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居然不如一个外来的女人,儿子突然间不属于他了。他恼怒父亲又迁怒于母亲,动不动就找茬打骂,打父亲也打母亲,一根鞭子像毒蛇样打得咝咝作响。一次父亲在外做生意被人抢了,血头血脸回到家中。爷爷看到了,一跺脚说:“活该!你死了才好!”父亲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他只是在心里想,你怎么能盼我死呢。爷爷完全变态了。不久,他又要收回送给父母的三亩薄田。没有田怎么生活?母亲狠狠心,把她陪嫁的柜子箱子和金首饰卖了,把钱交给爷爷,才保住那三亩田,但事情并没有完,他依然时常打骂,他以为他的鞭子具有永远的权威性。可是母亲不能忍受了,为了保护父亲,她一次次冲上去护卫,一次次去夺他的鞭子,终于发展到夫妻俩共同和爷爷对打。此后,便几乎断绝了关系。
这种紧张的家庭关系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直到天易上学以后才逐渐好转。
天易上学了。上学对天易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他宁愿一个人独处,或者和罗爷在一起。罗爷的故事他大半听不懂,但他就是爱听那些听不懂的故事,听不懂的故事里都有深奥的东西,都有未知的世界。他对所有未知的东西都感兴趣。上学的课文太简单了,第一课只有三个字:“开学了。”不是废话吗?当然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去上学。”不上学行吗?母亲让上学,罗爷也让上学。他主要是听了罗爷的话才去上学的。罗爷说你去上学吧,识一些字,日后有学问,说不定也能去法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