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老汉若是真的,这天寒地冻,冰冻三尺的天,我岂不是犯了杀孽。”老汉凄凄惨惨,诉说着儿女孝顺,子孙满堂,阖家美满,上谈十六结婚生子,下讲七十丧偶成鳏,左说上山打虎捉妖,右又说起寻道访仙,一无所成,愧对家人……真呜呜咽咽,喋喋不休。
阿信动摇了,暗道:“我把灵符巴在身上,法宝死捏手上,妖魔鬼怪来抓我身,就是自讨苦吃,我再用法宝砸他,也算斩妖除魔,做回男子汉大丈夫,万一院外真是老头子一个,濯清堂也能护他一宿,救他一命。”
当下事不宜迟,院外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阿信赶紧贴了七八张灵符在身,肩上挂了荡妖索,兜里揣了金缚神针,左手一把驱邪火木,右手捏了那支长羊山带过来的枪儿,开了堂门,望院门小心翼翼走去。阿信左顾右盼,院内阵法禁制微微闪着活气,濯清堂大房顶上还有一颗河源炝山挖出的古龙珠——定心乱鬼神,发出暗金色的光芒,妖邪不敢近。
阿信点了点头,对灵虎王的阵法禁制相当有信心。前日,灵虎王使出法天象地的神通,百丈虎躯,遮天蔽日,以一抵八,打得八个老妖怪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当真是虎威雄壮,藐视岁月星辰。
“祖宗先人保佑,道君菩萨保佑,漫天星宿保佑,我爹我娘保佑,大哥保佑……”不过阿信还是慌得很,一通保佑,管他能不能显灵。
“吱呀!”无比清晰而又清脆的声音,浑像是钻进了阿信的心底。
“妖鬼都去死吧!”积雪反光微亮,可还是没见着人影,阿信把符巴在掌中,胡乱怼去。
只听“哎哟”一声,阿信掌中吃劲,一坨猥琐佝偻的牛鬼蛇神跌在地上,咿咿呀呀叫唤,一张符还粘在天灵顶上。
“什么东西,是人是鬼,跳出来吓我!”阿信大喝道,法宝灵符严阵以待,是妖是鬼都不好一手拿下他。
“老朽是人,老朽是人,不是山里吃人的妖怪,怜惜老朽薄命,不要动手!”那玩意儿求饶道,浓浓的骡县口音,声音苍老,有气无力,倒在雪上,捱着腰杆。
阿信定睛一看,灵符正在天灵贴着,风吹着一晃一晃,没丝毫变化。
“灵符遇着妖精鬼怪会冒烟儿,燃烧起来,看来这真是个人,还是个老汉!”阿信响起灵虎的叮嘱,灵符专为克制妖魔鬼怪所画,妖精鬼怪只看上一眼,符中浩然正气,乾坤道气便会对其造成压制,更莫说贴上一张符。而灵虎王虽是妖中大家,但他已早脱离凶妖之道,修炼正道,为灵虎之王,灵符对他无任何影响,况且以灵虎王修为,这种程度的符也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不痛不痒。
“啊也,乱掌打了老头!”阿信惊慌不迭,他读书少,骨子里可没什么尊老爱幼的高尚思想,但他晓得打人犯法,杀人偿命,巫国可国法森严,官司盛行呢!老汉虚弱,不小心造成杀孽,在巫国可没人保。彼时,阿信心思还是比较单纯。
“在十把刀时,还有大哥作保,打通关节,今时不同往日,不敢大意。”阿信谨慎心思,小心翼翼。
他更不敢放松,取出个火折子,在老汉脸上晃了晃。只见昏黄光亮下,老汉脸颊凹陷,大肉脱尽,骨瘦如柴,浓烈的苍老气息扑面而来,阵阵的老人味刺鼻透心,这俨然一个半截入土的耄耋老汉。
不敢怠慢,搀起老头。灵符又往老头浑身贴了数贴,见没任何反应,这才放心大胆把老头往濯清堂中扶去。
王镇恶是个世道高人,多年前来到巫国,望气观穴,察看山府,本有不少上等一流的山头府穴,但都被先到者占据。王镇恶不是那等欺良压弱之辈,找了又找,看了又看,最后只得选在二流山头影子岭,安稳修行,体悟炼气。以自身强大修为降服盘踞影子岭三大妖头,设计濯清堂镇压三灾六变,改变气运,召来运道,这影子岭才有今番安宁。
阿信搀扶老汉走进院门,老汉披头散发,似个老死鬼,压低了头,趁阿信眼望它处,抬眼看了看“濯清堂”红木金漆三字匾额,眼露三分喜色,点了点头,复又垂头丧气亡人样。
“阵法禁制未启,灵符法宝无恙,这老头定是人了。”阿信最后确定老汉是人不是妖,不再多想,紧走几步,把老头搀进屋内。
正堂布置的是王镇恶养神止水阵,法阵复杂,事关重大,不容闪失。阿信害怕老头年老失神,心性不佳,胡作非为,便把老头送进偏房。
“老叔,你身体如何?”阿信把老头摸黑扶到一张椅子上,关切地问道。
灯火昏黄,老头面皮暗黄,脸色极差,嘴皮干枯,满口腐味。眼中精神早已丧失,眼睛睁睁闭闭,闭闭睁睁,不能自制。
“还行,还行。”老汉喘着粗气,垂呆脑袋,强撑眼睛微开,眼瞳上斜,尽力看向阿信,道:“老朽要死了。”阿信大惊失色,伸手去摸老汉膝盖,冰冰凉凉。心中更是惊涛骇浪,脸都吓绿了,自言自语道:“我本欲行善事,哪里知道捡了个死人回来!”
死人这种事,阿信在十把刀见得多了。刀剑创伤,恶疾噬心,瘟疫入体……注定死亡的人,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冥冥之数,修为再高,也难违逆,纵使造化神通者,能巧取豪夺一丝生机,也只是杯水车薪。冥冥之数,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最难更改。
凡人妄图挣脱冥冥之数,简直痴人说梦!
十把刀作为杀手组织,执行任务,生生死死再平常不过了。看场守人是阿信这种喽啰小厮最常做的。刀剑穿胸,恶疾噬心,吐血不止……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的兄弟差不多都似这老汉一般,尽管导致死亡的方式不一样,不过都是死亡。阿信不知道一点点死去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应该没有太大的痛苦。生命的流逝应该跟睡觉一般,顺其自然。
“你我素未谋面,非亲非故,你死在这影子岭,濯清堂里,身旁无儿无女,只我一个外人看守,当真无比凄惨,要不老叔你坚持坚持,待明天背你下山,儿女双全,守你身边时,再死不迟!”老汉再衰也是一条人命,这荒山野岭不死,偏死在濯清堂内,被官府捕快官探查到,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阿信一时慌张,说起了胡话。
老汉竟还有气力做了一副无话可说,苦笑的神情,胡说八道:“老朽是骡县城里人,少年时得了机缘造化,跟随首阳山无机道人修习道法,十年大成,遂出师门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灭妖三千,救人十万,成就无量功德。奈何天道无寿,人命有限。老朽愿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除尽天下妖魔,老朽亦不死不灭。”
“别人临死前俱浑身无力,口中失言,这老头倒是怪,语不惊人死不休,做他的千秋大梦呢!说到底,他就是不想死。”阿信守着老头子,“古代不知多少帝王求仙问药,炼丹修道,妄图求个长生不死,但又有几个成功的呢,古帝王权大势大,掌管国运,尚且不能掌控生死,何况你一个老头子!”阿信突然觉得这老头子有点可怜,众生贪念长生,情有可原,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行为着实可怜。助长贪念,激长痴心,不守初衷,最终走火入魔。
“正是多了妄求长生不死的痴人,无穷无尽的欲望,才让鬼怪教那种邪教恶宗有机可乘,许以长生不死,许以富可敌国的财宝,许以一手遮天的权势……便可蛊惑人心,操纵人心,毁灭人心。”阿信多多思考。突然,他又想到自己,笑道:“万一鬼怪教给我使不完的银子,花不光的钱钞,拦我入伙,我该怎么办?”
没容得阿信多想,老头子身子抖了抖,似换了口气,接着道:“老朽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兼济天下,扶持乾坤。”
“老头子净说天书,越说越离谱。”阿信自然不信老头子胡话。
“尽管老朽尊天敬地,心系天下,却还是不能阻止身体的衰老,皮肤松弛,头发变白,牙齿脱落,躯体佝偻,反应迟钝,最后一无是处地卑微死去。”老头声音颤抖,情绪激动。
阿信为老头顺了顺气,嘟囔道:“人要死谁挡得住,你又不是天王老子,再说天王老子也得死。”
“后来,老朽云游四方,遍访古迹,出入昆仑,不周,下彭泽,云梦,游北冥,上殇,最终在离境仙盘,妖种古迹中寻得古书《圣手录》。”老头子剧烈颤抖,情绪激动。
阿信把老头子抱到床上,垫上铺盖头枕,斜躺床上。天寒地冻,老头子竟然只穿了三件薄皮,周身冰凉,已然失热,只剩胸腔还有温热。
“人都快凉了,还惦记着什么卵书呢?”
“咳!咳!咳!”老头子陡然咳嗽,半躺的身子竟挺直了起来,眼睛瞪得似个牛蛋,大张其口。
“完了,完了,死了,死了!”阿信经验丰富,老头子这种死法,明显就是生前诸事缠心,死不瞑目。
突然,老头子竟又长出一口气,阿信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