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帝辛重新站在出口,含笑相望时,那四个苍老驼背的老人神采焕发。
帝王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王仲云也长揖于地,心中的敬意更甚于成汤。
“你们的子孙,孤会让他们一生生活富足,孤保证。”
这是帝辛走出石筑时说的话,真挚,充满温情。
身后隐隐有低低的哽咽之声。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纣,乃暴虐无义之意,可为什么当你拨开历史的迷雾,站在近处,才发现,一切比雾更浓。
最后的余晖将帝辛的身影拥抱。
天色已不早,夕阳已在远山外。
又是来时的路,昏暗间,风吹草树,萧瑟荒凉,王仲云却感觉一草一木,一亭,一榭,已有了亲切熟悉之感。
这就是我一生将要走的路,或者是道?
一条充满荆棘,血雨腥风,争斗不断的路。
朱升早已侯在书房外,十数宫娥进进出出,已到晚膳时,酒香飘数里,清例而甘醇。
一个锦袍贵公子已经踞案而坐,浅斟轻饮,纵情早歌,醉眼迷离,白嫩如女子的脸上已有了七分醉意,酒壶翻倒,这人竟已饮了多时。
王仲云未饮眼已有些发直,这位是谁?
帝辛不但不生气,目中皆是宠溺之色,那锦袍公子看到帝辛,张开醉眼,含混不清地叫道:“王兄,去,去了何处,令弟好等,幸好有好酒相伴,倒也并不寂寞。”
帝辛笑出兄长般的微笑,未等开口,那公子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步不稳,帝辛伸手欲手,那公子竟拍开帝辛,嘻笑着离去。
“改日,再,再来寻王兄共饮。”说话间此人已经远去,远远还能听到他沙哑的歌声。
王仲云目瞪口呆。
帝辛相邀,王仲云只好按捺住回家的焦急,两人相对而坐,帝辛看出他的迷惑,笑道:“此人乃孤的四弟,攸侯喜。”
子喜?
这长得像个纨绔子弟的公子哥般的人物,竟是后来商亡后又率商军主力奋战三年有余的攸侯子喜?最后率余部去了雏阳?
封神中没有描述,也许是一直默默无闻,也许是早早率统军在外争战,但能与鼎定天下的周武姬发抗争多年,子喜也有点能力。
提到子喜,帝辛愈发欢畅,笑容满面,挟起子喜用过的,也是他发明的筷子,手腕一翻,一块已被子喜搅过的鹿肉便到了他的口中,咀嚼有声,“子喜最爱吃的便是鹿肉,幼时父王在时,兄弟几人聚在一起,孤常常舍不得吃,偷偷留给他,可微子启却。”
帝辛忽然停住,好像美味的鹿肉变成了毒药,他的神色也变了,刚才那温柔的笑容竟变得有些狰狞可怕。
本来在一旁服侍的朱升也悄悄地退出了书房,两个宫娥走得更快。
王仲云也有些怜悯这个男人,世上不幸中的不幸便是兄弟相残。
“王卿,有两个人,孤不想再看到他们。”
“是。”王仲云只能如是说。
“可孤不能饿到他们,还要惩罚他们,孤,有了主意。”
“什么主意?”王仲云忍不住问到。
“微子启也爱吃鹿肉,孤便让他天天吃,日日吃,吃到他看到了鹿就会心惊肉跳,可好?”
帝辛拿起杯,将酒慢慢饮下。
“好。”王仲云看着桌案上的肉,眼角肌肉猛跳。
“可是,没有惩罚他们的理由,王卿可有主意?”,帝辛笑得越发的冷。
确实没有什么理由,如果微子启与微仲衍死不承认欲要行刺之事,又死无对证,难办。
王仲云沉吟片刻,终于展眉微笑道:“臣也有主意了,他即能来,我便能去。”
帝辛杯停半空,讶道:“讲来。”
“臣也当一次贼。”王仲云压低声音,低低地道:“夜探私宅的贼。”
他脸上的笑真的很贼。
“一个人做了坏事,一定会留有把柄,哪怕他把屁股擦得再干净,也还是会留下屎,呵呵。”
王仲云得意得很,帝辛的笑容已经凝固,呆呆地看着刚刚送到嘴边的一块肉。
那块肉煮得火侯很老到,御厨做的肉自然是天下美味,呈美妙的金黄色,会莫名的让人联想到一些物事。
夜色到来,繁星稀朗,花树摇曳,暗香浮动,黑幕忽然将壮丽的宫阙笼罩。
宫娥们又甜笑着走了进来,低垂着螓着退出,已到掌灯时。
书房内明亮如昼,帝王亲切的笑容,美酒的芬芳,却已不能吸引他,王仲云已站了起来,他的眼中,心中,却只剩下那贫屋中的昏暗烛光。
该到回家之时了。
殿外静谧,晚风中忽然飘荡着一股特别的香气。
一个如花般美丽的女人盛装而入,体态稍显丰腴,容颜端庄,不施脂粉,她已不再年轻,岁月如刀,已在她的眼角刻下了淡淡的痕迹,却增三分成熟的韵味。
王仲云眼角扫了一眼,便侧身相迎,那女子以目还礼,微笑迷人。
“贤妻?”
女人已款款而来,盈盈拜倒,“大王。”
帝辛有些诧异,缓慢站起,本来清亮的眼神已经有些发直,本没多饮,酒未醉人,人却已自醉。
六宫之主,天子之妻,姜后。
帝辛爱意无限,伸手捉住姜后之手,姜后煞时露出少女般的羞怯,粉颈低垂,呻吟般地低语道:“大王,这位是?”
王仲云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心里却苦笑连连,这帝辛,太让人尴尬了。
帝辛这才如梦方醒,手却挽得更紧,毫不在意般地哈哈一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来。
他身体转向王仲云,眼睛却在看着姜后,引介道:“贤妻,你眼前之人便是昨夜孤所说之人,王仲云,王卿。”
王仲云唱了个诺,笑着施礼道:“见过王后。”
姜后这才抬着头来,已经恢复平静,只剩下母仪天下的威严,和声道:“原来是你便是王仲云,还是个孩子,快快免礼。”
王仲云道:“谢王后。”
姜后上下打量几眼,那目光流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切,王仲云感到奇怪,他和姜后素昧平生,为什么仿佛像是看到后生晚辈的那种感觉?
姜后忽然笑道:“王卿仪表不凡,只是。”
帝辛连忙问道:“只是什么,王卿可有不妥之处?”目光也在王仲云上下打转。
姜后道:“王卿这身打扮,怎么倒像是,倒像是。”她欲语还休,可王仲云却已明白。
帝辛已向他喝道:“来人,来不快领此人去沐浴更衣,如此臣子,岂不折了孤的颜面。”
王仲云心中羞恼,还没等他开口,门外已走进了两个年纪很小的宫娥,吃吃地笑着将他向外拉去,来不及叹息,告了个罪,转眼便被拽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转过殿侧,朱升正要进来收拾,帝辛一瞪眼,朱升便不见踪影,门口的侍卫,宫女也都隐于夜色之中。
帝辛拉着姜后走到书案之后,姜后笑道:“大王。”忽然惊呼一声,身子已软绵绵地靠在了帝辛的怀中。
帝辛看得心热,喘息着,丰润的唇近在咫尺,正要俯下身去,姜后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捉住了那只作怪的手。
帝辛目光惭冷,停止了动作,姜后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帝辛憔悴的脸,帝辛能感觉到她心中的痛惜,怜爱,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
一时间激情褪去,却只留绵长地柔情,一如他们刚刚初见时,那个花前月少的少年男女,后花园中静听春蚕吐丝。
风吹梅林,沙沙作响,直如当初情景一般。
过了良久,姜后低低地叹息,似缅怀,似欢畅,梦叱般呢喃道:“多想这一刻永远,永远,是吗,子辛?”
“是啊。”,帝辛轻轻道,望着怀中玉人那眼角淡淡的鱼尾纹,心中一痛,只是拥得更紧。
“你如果不是帝王,臣妾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该有多好。”
帝辛笑笑,望着那凄冷的夜色出神。
“春天,我们一起走在开满山花的山间,夏天,我们坐在树荫下乘凉,看着郊儿和洪儿在旁边玩要,秋天,我们一起奔跑在青山绿水,冬天,一起听雪花洒落。”
“真好。”她满足地叹息,声音越来越低,好似已经熟睡。
帝辛收回目光,看着她,眼底写满了叹息,愧疚。
这些话还是昨日听那王仲云所说,没想到她却记在了心里。
他还是少年时,第一次看见她,那时他还是寿王,天之骄子,她是诸侯之女,养在深闺无人识。
他们相遇,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他沉沦于她的绝色,那一笑,天为之倾,地为之陷。
他暗暗发誓,今生有她,足矣,愿陪着她,像她倒在他的怀里时说的那样,日日相伴,终生厮守。
不久,他娶了她,相继有了殷郊,又有了殷洪,他们的日子甜蜜,平静。
后来,他当了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忙于国事,惭惭地越来越烦燥,忘了所有的一切,眼里只有国,忘了家,还有她。
直到昨天,有一个当初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和他讲了一番话。
他又找回了当初的自己。
可自己,毕竟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天下人的王,这天下间有喜欢他的,也有反对他的,甚至想杀死他的人。
姜后忽然坐了起来,在帝辛诧异的目光中站起,笑道:“大王,臣妾此时来,只是提醒大王不要过于操劳,早点歇息,臣妾在宫中等候大王。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又腾起了红云。
帝辛却露出了然之色,捉狭般地道:“贤妻不会久等,孤今日定会早早前去。”
姜后道:“大王可不要骗臣妾。”
帝辛笑道:“王卿昨夜一番话,令孤受益甚多。”
他看着姜后,又露出那种男女之间三月方知肉味的笑,邪邪地笑,“孤还要留着体力呢。”
姜后白了帝辛一眼,眼波流动,忽然道:“大王,殷破败何在?”
帝辛愣住,道:“贤妻为何提他?不是已告诉于你,此人办事不利,已被孤打得下不得床?”
姜后歉然笑道:“臣妾记性不好,竟忘了大王已说过此事,只是,这替代之人大王可有人选?”
帝辛更感异样,失笑道:“贤妻竟关心起此事来?”
姜后道:“只是为大王安危着想,若无忠诚又有能力之人替代殷破败,臣妾难以心安。”
帝辛感动道:“原来如此,只是,尚未想好人选,雷开,晁田,晁雷,忠诚无忧,只是能力逊于殷破败远矣。”
姜后叹息,“想不到这宫中竟无一人可替殷破败者,大王,难道此时宫中就无一人?”
帝辛暗暗苦思,这宫中除了雷开等人,还有谁?
只听姜后声音道:“大王,臣妾先告退,对了,不要与那王仲云再饮,酒多伤身。”
王仲云?
帝辛拍额,竟然将他忘了。
“贤妻。”
姜后已远。
帝辛忽然笑了,这位贤妻,居然也有这么狡黠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