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迪想打破沉寂,掏出烟来递一支过去。阿不都没有接却很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吴一迪以为他不会抽烟,便自顾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这时,却见阿不都从身上摸出一个铁盒子和几张报纸条来,对着吴一迪晃了晃说:“吴排长,你抽莫盒烟吗?我们塔尔拉的人都抽这个,劲足!”
吴一迪听说过莫盒烟的历害,摆摆手谢绝了。
阿不都就卷了一支莫盒烟,点上火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
吴一迪抽了一支烟后,靠在自己的行李上,就有点犯困了。他的脑子接受了牛车慢悠悠的现实之后,没有繁杂的思绪在脑子在乱撞了,有种淡然一切的心态,任牛车像摇摇晃晃的一叶小舟,在海洋一般的荒原上慢慢地游动着。
吴一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吴一迪是被阿不都叫醒的。牛车终于将他们摇晃到了塔尔拉。吴一迪睁开眼一看,几排土坯房竖在眼前,墙皮脱落了不少,露出了干裂的土坯,门和窗子上还挂着厚厚的棉褥子。显然,这里还没有一丝春天的气息。
吴一迪忙跳下牛车,还没有顾上扶一下头上的帽子,就听到阿不都对他说:“吴排长,这是指导员。”
吴一迪赶紧转过身,对一个瘦瘦的高个子上尉行了个军礼:“指导员,我是吴一迪,前来三中队报到。”
指导员付轶炜还过礼后,抓住吴一迪的的手,说:“吴排长,欢迎你到三中队来工作,今后咱们就在一起共事了。”
吴一迪正想说几句客气话,指导员却说:“看,中队长来接你了。”
吴一迪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粗壮结实的上尉已经走到了面前。他迎上去,给中队长行了个军礼。中队长却没有还礼,招了一下手,就握住了吴一迪的手,平淡地说了句:“你来了。来了就好。”
吴一迪笑了笑,心中有点纳闷,他和中队长是第一次见面,给他敬礼,他咋不还礼?中队长头上还带着帽子呢。按新条令规定不戴帽子在营区也可以行举手礼,指导员没戴帽子都给他还了礼,中队长戴着帽子却不还礼,是不是他不欢迎自己来?
吴一迪正想着,几个战士已过来从牛车上搬下了他的行李。阿不都一边招呼着兵们,一边问把吴排长的行李搬到哪里。
吴一迪这才注意到老兵阿不都走路的时候,腿有点瘸。在路口阿不都接上他的时候,因为急急忙忙地搬行李而没有注意到阿不都的腿有点问题。他愣了愣,想问一下阿不都,又觉不妥,便对阿不都说:“我的行李就搬到班里吧,排长应该住在班里。”
中队长王仲军却说:“搬到中队部去,你住队部。正规啥呀?”
指导员付轶炜也说:“就是,我也是这个意见。大家住在一起也热乎。”
付轶炜的房间让给叶纯子住了,他搬到队部住了几天,觉得几个人住在一起,说说话,热热闹闹的,时间也过得快些。
几人进到中队部,吴一迪忙掏出烟来,先递给中队长王仲军一支。王仲军接了,当着吴一迪的面,掐掉了过滤嘴,将短了一截的烟含在嘴上,点上了火。
吴一迪怔了怔,见王仲军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接着给付轶炜递烟。付轶炜推让着不接,吴一迪以为指导员在跟他客气,就连着让。这时王仲军开口说,别给他了,浪费。付轶炜笑了笑说,我真不抽烟的。吴一迪就自顾点上一支“红塔山”,轻吸了一口说,这塔尔拉真够远的,走了一整天。
王仲军接过来说:“塔尔拉比你想象的差远了吧?”
吴一迪忙说:“没有,没有,我临来时,刘政委已经给我介绍过了,我的思想上已经接受塔尔拉了。就是我没有想到都到三月底了,这里怎么还没有一点春天的样子。喀什的杏花都开遍了。”
王仲军粗着嗓门说了句,那是喀什!就没有了下文。却掀开厚厚的门帘,喊来了通信员,给吴一迪打洗脸水来。
付轶炜见吴一迪有点尴尬,打了圆场,说:“这不,塔尔拉的门和窗上还挂着褥子当门帘呢。塔尔拉没有春天,就是有,也是风沙满天,都呆在屋子里,我们就当着冬天过了。”
吴一迪还是第一次听说把春天当成冬天过的,临来时,支队政委刘新章给他介绍塔尔拉的情况时,可没讲这些内容,刘新章只是对他说,塔尔拉是个能叫人一生一世怀念的地方,特别能锻炼人的意志,我就是从那里干出来的,好好干吧。刘新章这样说时,一脸的庄重,并且还轻轻地拍了拍吴一迪的肩膀,当时令吴一迪还很感动。从第一眼看到塔尔拉时,吴一迪就意识到,他想象中的塔尔拉,和现实是有很大的距离。但无论现实多么叫人不可思议,吴一迪还是能够接受的,他在心里仍对塔尔拉的春天抱有一丝幻想。春天就是春天,怎么能当做冬天过呢?
当阿不都给吴一迪送来一包沙枣时,他一脸茫然地说:“我不喜欢吃这东西!”
阿不都憨憨地笑了笑,说:“收下吧,这可是塔尔拉的宝贝,会有用的。”
“塔尔的宝贝?它有什么用?”
“等你吃了塔尔拉的水,开始拉肚子时,吃沙枣比吃药还管用。”阿不都说。
吴一迪一脸疑惑:“还有这道理?”
阿不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真正感受到肚子不适,开始拉肚子,是吴一迪到塔尔拉的第二天中午,他吃了两顿用塔尔拉的水做的饭后。先是肚子像饿了时一样“咕咕”地乱叫,接着肚子里就翻腾开了,整个肚子像一口烧开水的锅,水沸腾着喷出一串串气泡,顶得锅盖啪啪作响,沸水要溢出来一样紧迫。
吴一迪急忙跑到厕所,拉出一股水来,肚子舒服了些。刚回到队部,还没有坐下,肚子又闹腾开了,忙又往厕所跑。蹲了几次,他的腿都蹲麻了,赶紧找自己带来治拉肚子的药片吃。
付轶炜见了,笑了笑说:“吴排长开始放‘水枪’了,到塔尔拉,这一关就像考试一样,谁也躲不掉的,你还是收起你的药片吧,不顶用。这是塔具有尔拉特色的拉肚子,得用塔尔拉的方法治疗。还是吃沙枣吧,我这里有。”
吴一迪捂着肚子说:“非吃沙枣不行?”
“不行!”付轶炜坚决地说。
吴一迪摇了摇头,说:“这就怪了。”
付轶炜说:“见多了就不怪了。这也是塔尔拉人总结出来的一条真理——沙枣治拉肚子!”
吴一迪摇着头说:“可我真的不爱吃这东西,跟嚼沙子似的。”
“这没办法。”付轶炜说着,就要给吴一迪拿沙枣。
吴一迪忙拦住付轶炜说:“指导员,不用你拿了,我这里有,是阿不都送来的。”
说到这里,吴一迪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阿不都瘸着的腿,就问付轶炜:“指导员,这个阿不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腿好像有点问题。”
付轶炜叹了口气:“他的腿受过伤。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说到这里,付轶炜发现吴一迪脸上的痛苦表情,便转了话头对吴一迪说:“你还是先去厕所释放吧一下吧,什么事也急不过这事。”
A8
叶纯子二十几年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拉肚子的经历,她几乎快要虚脱了,晚上几乎就没有时间睡觉,因为她的时间都用在了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为了减少拉肚子,她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几天下来,叶纯子整个瘦下来一圈。
这可急坏了吕建疆,坚持要把叶纯子送到场部的卫生队去看看。叶纯子怎么说也不愿去卫生队。王仲军和付轶炜捧来沙枣,劝叶纯子还是多吃些沙枣,刘新章也说只有沙枣才能救叶纯子于水深火热之中。在几个人的劝导之下,深刻地体验到了拉肚子的厉害的叶纯子也只好抛开最初的意愿,开始勉为其难地吞吃着塔尔拉自产的特色药了。
叶纯子一直以为她是奔着塔尔拉这个神奇的地方和这个神奇地方的沙枣花来的。现在不但踏上了被一条叫叶尔羌的河抱着的塔尔拉,而且还真真切切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虽然她想这种“生活”应该是短暂的),但她没有见到那充满了诱惑的沙枣花,于是也就在这种对沙枣花的想象和向往中,她对沙枣花产生的最终结果——沙枣有了好奇心。所以当塔尔拉要给所有初来者下马威的第一件事——拉肚子开始发生时,吕建疆就给叶纯子捧来了沙枣,叶纯子爱屋及乌地对这种淡黄外表的沙枣也产生了强烈的美感。可当她很有兴趣地将第一颗沙枣扔进嘴里一嚼,她立马就有种秋天到了,黄叶落了,沙枣被风沙浸泡了的感觉。她强忍着咽进了这颗沙枣,无论吕建疆怎样跟她解释,她都不肯吃第二颗沙枣。
沙枣像它的名字一样,不仅有沙的那种意象,在牙齿的咀嚼下,也像一堆细沙子,干涩无味,再加又是放了一个冬天的沙枣,干得只剩下了一层淡黄色的皮,包着一堆细沙似的枣肉,没有了水分。叶纯子苦着脸吃着沙枣,感觉着粗糙的沙子,在不停地磨擦着她的牙齿、喉咙,要吞咽下去费了她好大的一番功夫。但吃了沙枣,过了半天,就减少了上厕所的次数,为了不再受那种蹲得腿脚酸麻,头晕目眩的罪,叶纯子坚持着吃沙枣了
叶纯子刚摆脱了拉肚子,吕建疆就对她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塔尔拉,真实的塔尔拉!而这还只是它的一面,它还有更残酷的让你无法想象的一面。趁现在苦水期还没有到,你——还是回攀枝花去吧。
听到这话,叶纯子的心里忽然欢快了起来,脑海里立刻映出她的家乡攀枝花如画一般的风景。她抬起头看着吕建疆,却看见这张很有棱角的脸上此刻不仅布满了关怀,也隐隐现现地透露着忧伤。
叶纯子就愣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的欢快从何而来,她为自己才踏进入塔尔拉还没有看清塔尔拉的模样就开始想着逃离而暗暗羞愧。但吕建疆说完这话后脸上复杂的表情却还是让她心中很暖。
话是这样说了,吕建疆心里却想叶纯子会怎么对待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他内心里非常矛盾,他既希望她能留下,又想着在这样严酷的现实面前还是让她赶快离开。从内心深处他确实舍不得她,可她留下来,在塔尔拉这个恶劣的环境里,他又于心何忍?如果想留下叶纯子,他就必须要离开塔尔拉,如果不能离开塔尔拉,留下叶纯子又能怎样?还不是让叶纯子受这种苦,还不是重复着刘新章、王仲军他们的生活?可是叶纯子又是奔着塔尔拉才来新疆的,如果她一旦知道了他要离开塔尔拉的这个迫切愿意望,她会怎么看他呢?她肯定会很看不起他的!这些搞艺术的人都怪得叫人捉摸不透。
叶纯子歪着脑袋冲着吕建疆很俏皮地说:“怎么,不欢迎我这个客人了,这么快就想要赶我走呀!”
吕建疆说:“不,不是这是个意思,看你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了塔尔拉的恶劣环境,怕你吃不消,才……”
叶纯子说:“我这么大老远跑到塔尔拉来,是想看沙枣花的,现在沙枣花没有看上,就这样回去,我不亏死了?”
“沙枣花在别的地方也可以看到的,塔尔拉这地方,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你这样说,我还偏偏要呆在这个不是女人呆的地方,等着沙枣花开,我要和塔尔拉较量较量到底谁更厉害呢。”叶纯子这样说时,她的心里已经翻腾开了,这段时间,多亏了吕建疆的照顾,通过这一阵子的接触,她对吕建疆有了一些了解,吕建疆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人,也很稳重,干什么事都很细心,绝对是一个好男人,这样的男人在当今社会上已经很难找到了。
但叶纯子在了解吕建疆的同时,也发现了吕建疆性格的不太稳定,他有时候看上去不急不缓的,听之任之的,好像对世事没有多少感觉了,似乎缺乏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了,一个年轻人,倒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对生活没有了激情,叫她有点接受不了。当然,叶纯子对吕建疆的内心世界还不是太了解,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是被这种固定的条理性生活规范得没有了脾气,还是他心里一直在酝酿着别的想法,她不得而知。况吕建疆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要了解这样的一个人,需要时间,需要不断的探索。叶纯子突然觉得自己想这些干什么,又不是真已经到了要和他谈对象的地步,她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接着说道,“再说,我觉得这样挺刺激的,现代年轻人不是觉得活的没意思,都在寻找刺激吗,我感到在塔尔拉的这种拉肚子的经历,也有点冒险性质,挺好玩的。我告诉你,不看到沙枣花,我是不会走的!”
吕建疆无奈地说:“你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那时候在攀枝花,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的,你何必要当真呢?”
“我就要当真,怎么样?”叶纯子说,“你不知道,我自从听了你的那一通话后,为什么一直给你写信打电话呢,就是一直想着这沙枣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能让你那样不顾一切地驳斥我。”
那是一年前冬天的时候,吕建疆到攀枝花去接新兵,体检还没有开始时,他闲着去逛,路过一个鲜花店时,便走进去想看看。正看着,他听到一个女声说了句“这康乃馨真香”,吕建疆听着这话,忍不住过去拿过那束康乃馨闻了闻,他没有闻出个“真香”来,便不高兴地说:
“这花香什么香?简直比不上沙枣花的百分之一,还叫花呢!”
那个说花香的女孩子就是叶纯子,她一看是个当兵的,脸黑不溜湫的,说话又这么冲,她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哎,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康乃馨没有你的那个什么沙——子花香,就不叫花了?”
“对不起,”吕建疆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听着你说康乃馨真香,就较上劲了。”
叶纯子一听,这当兵的有意思,马上就承认错误似的,一脸认真,她好玩的劲头就上来了,便说:“你真好玩,说就说了,谁让你做检讨了?你刚才说的什么沙子……”
“是沙枣花。”
“沙枣花,这个花我是第一次听说,它真的比康乃馨香一百倍?没这么玄吧!”
“沙枣花真的很香,听说比桂花还要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