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付克正从一片红柳丛中穿过,他从没有什么遮挡的大道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两旁全是密密的红柳,顶上闪着红光的树冠像是在互相拥抱一样,树底下就黑黝黝的了。这时万籁俱寂,只有红柳枝互相磨擦的声音,那种宛如细雨落进草里或草茎互相抚摸时所发出的沙沙声颤动着向这个孤独寂寞的男孩飘来。付克觉得有趣,有时他轻轻抓住一根红柳枝,把它拉弯下来,然后再松手,红柳枝很柔软,会缓缓地弹回去,付克觉得很有趣,他一个人玩得正起劲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嚓嚓的响声,那是什么东西踩在盐碱地上的声音,付克吓了一跳,他转回身一看,由于树丛中光线太暗,他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朝他飘来,并且已经挨近了他,他还没有弄明白来的是谁,他就被这个白色的影子紧紧地搂住了,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一只柔软的手,迅速地、颤颤栗栗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他惊奇发现抱着她的是一个漂亮年轻的阿姨,他还没有开口问这个阿姨是谁,她就微笑着告诉他,她是纯子阿姨。纯子阿姨还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
付克终于在塔尔拉找到了一个能和他玩到一起的人了。
即使爸爸回到家里,付克也要挣脱爸爸的怀抱,不听妈妈的喝斥,跑到纯子阿姨家去。付克跑出家门,他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会吵上几句。他经常把这些争吵抛在身后,他已经厌烦了爸爸回到家里,只要爸爸一回来,除过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外,就是和妈妈一句一句地争吵了,他们吵架的理由非常简单:互相嘲讽。琐琐碎碎都能成为他们讽刺的内容。然后,爸爸唉声叹气地抽烟,妈妈摔东摔西地流泪。
付克哪有心思在家呆呢,只要爸爸一进家门,他就出去,到纯子阿姨家玩。纯子阿姨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但她却能挺着一个比她的头大得多的肚子,像身上挂了个大提包似的,付克第一次见了,总要问她累不累。纯子阿姨笑笑,把付克拉过去,让他把耳朵贴在自己的大肚子上,说:“付克,你听听,阿姨肚子里的付克是不是喊你哥哩!”
付克认真地把脸贴上去,纯子阿姨的肚子软乎乎地,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一团肉在纯子阿姨的呼吸声里里蠕动,他便仰起头,对纯子阿姨说:“阿姨,我听不到他叫我哥,他不认识我,就不愿叫我。”
“胡说,付克怎么会不认识你?”纯子阿姨两眼一瞪,“女人的肚子就像装着水的皮囊,小孩就是鱼,在里面长大了才游出来。小付克是一条鱼,你也曾是,身上滑溜溜的,我摸到过。鱼你见过吧?你和小付克是一样的鱼,是你装做不认识他的。原来的小付克游来,又游走了,这次又游回来。”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付克就不吭气了,鱼他见过,他最爱吃鱼了,妈妈说他是鱼变的。塔尔拉没有鱼,经常从外面买来,妈妈宰鱼时,他最爱摸鱼了,像摸自己,光滑光滑的。
用手抚摸着纯子阿姨的肚子,付克心里想着,只要小付克像鱼似的从纯子阿姨肚子里游出来,我肯定会认识的,那时,我就能听到他叫我哥了。付克最盼望的,是他能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在塔尔拉,除过爸爸和一群当兵的叔叔外,就他一个小孩,爸爸又不让他到兵营里去,他没有一个能玩的伙伴,天天生活在家属院这个圈子里,孤孤单单的。白天,尤其是秋天的中午,他一个人跑到家属院后面的荒滩上,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开花的红柳,他可以钻到枝条细密的红柳丛中。红柳丛中非常安静,而且它们不把天空遮住,一蓬蓬的,枝条上全是一串串红色的红柳花,花虽然没有香味,付克还是喜欢去闻,他把柔软的花棒一样的枝条拉下来,凑到鼻子上,摩擦着鼻子,他会一个人在红柳丛中闻一个下午。他最喜欢的,就是把自己掩藏在红柳丛中,让别人看不到,听妈妈一遍又一遍地唤他,他硬憋住不答应,透过枝条的缝隙,得意地看着妈妈生气的样子。可当妈妈认为在这荒滩上也丢不掉他,要转身回去时,付克才会大叫一声,哈哈大笑着冲出来,吓妈妈一下。这样的玩法玩得多了,妈妈就失去了找他的兴趣,不再到处唤他了,付克就觉得红柳丝中也没有了意思。但他还是喜欢秋天的红柳丛,那种米粒似的紫红色花儿盛开的时候。
付克后来爱到纯子阿姨家去,不光是纯子阿姨也喜欢秋天到红柳丛中去看花,主要是纯子阿姨肚子里有了一个小付克,那是付克最大的梦想:他快有一个也叫付克的小伙伴了。
纯子阿姨肚子里原来有过两个小付克,在这个小付克没生出来之前她就给胎儿起名也叫付克,意思想生出一个像付克这样的儿子来,纯子阿姨对付克的妈妈说,她要借用付克这个好名字,生一个胖乎乎的好儿子。纯子阿姨因为流过两次产,她不相信她的孩子没有了,有时她想孩子心切了,就抱个枕头在塔尔拉走来走去的叫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自从付克来到塔尔拉后,纯子阿姨就用付克的名字代替了她孩子的名字,那种“付克付克”的叫声有时会在塔尔拉的白天或者夜晚叫上一阵。付克的妈妈一听到这种叫声,怕吓着他把他抱在怀里用被子蒙着头,付克还不太懂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劲地对妈妈说,纯子阿姨叫他呢,要挣脱妈妈的怀抱去答应纯子阿姨,气得妈妈打了他一巴掌,他大哭大闹起来。他的哭泣声引来了纯子阿姨,她把也叫付克的枕头往付克家的床上一放,就要从妈妈的怀里抢付克,妈妈吓得把纯子阿姨推倒在地。从那时起,妈妈便和爸爸的争吵内容又变成了要离开塔尔拉这个疯子呆的地方。
纯子阿姨被丈夫送到遥远的喀什治疗了三个月又回到塔尔拉,她比以前更瘦了,脸比原来更白,一见到付克,还说成是自己的付克,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付克吃,不断地把付克叫到她家里。付克的妈妈为了不让他到纯子阿姨家去,有时会锁上院门。院子是用干硬的红柳枝围起来的,纯子阿姨为了叫出付克,把付克家的红柳枝栅栏墙拆得一塌糊涂。为此,男孩付克的的妈妈和纯子阿姨大闹过一回,闹的结果是付克的爸爸把妈妈大骂了一顿,妈妈哭泣着把付克推出家门,说付克的魂就叫那个疯女人勾去吧,后来就不太管付克了。
付克一点都不觉得纯子阿姨是疯子,她对他很好,尤其是她又怀孕后,把丈夫给她从外面托人买来的东西全给付克吃了。付克五岁了,谁给他好吃的,当然说谁好了。纯子阿姨又经常叫付克摸她的肚子,他更愿意和纯子阿姨在一起。至于纯子阿姨把自己肚子里又怀上的胎儿还叫做“付克”的名字,付克有些不解,他曾问过纯了阿姨。纯子阿姨说:“我的儿子就叫付克,你就是我的大付克,你不想有个小付克弟弟吗?”
付克当然想有一个小付克弟弟了。但他的妈妈为了这个名字,曾和纯子阿姨的丈夫理论过几回。吕建疆抱歉地说,嫂子,你就让她那样吧,我保证你的付克不会受到损伤的。付克的妈妈没话可说了,要离开塔尔拉的念头却更强烈了,一闹起来,付克的爸爸开始还忍让着,后来就不让了,骂她离开可以,留下付克,走时先把离婚手续办了。一提到离婚,现在的她就不说话,只有哭了。哭过,还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付克已经离不开纯子阿姨了。纯子阿姨除过给付克好吃的,还教他认字,他最先认会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付克。后来还教他画画,给他买来许多水彩笔,付克对画画充满了好奇,他喜欢把纯子阿姨教的圆圈画得溜直,然后首尾衔接,在一张纸上就画成了一个大方块,然后把剩下的地方全画成波浪和乱七八糟的线条,说是有很多水的,还要画一些鱼、大涝坝。纯子阿姨一点都不怪他,还很高兴。纯子阿姨夸他是个好孩子,又教他画画,他想画一条像小付克一样的鱼,却不会画,纯子阿姨说小付克是鱼,但要先画出水,才能画鱼,他就开始画涝坝,想把涝坝画得好看点,就在涝坝边上画了些芦苇,他还要画红柳哩。纯子阿姨就握着他的手,两人画了些红柳丛,还画了紫红色的红柳花,虽然涂得一塌糊涂,但俩人都很开心。一画到红柳,纯子阿姨教他在红柳丛中画了两个小人,说一个是小付克,一个是小付克,在红柳丛中藏猫猫。他一想到藏猫猫,就兴奋了,一个劲地催着纯子阿姨快点叫小付克从她肚子里游出来,一块到红柳丛中去藏猫猫,纯子阿姨很高兴,带动着他先到红柳丛中去藏了,一个找一个,把付克玩得忘记了日月。那段时光是付克最开心的时候了。
付克和纯子阿姨玩过许多游戏后,也画了不少塔尔拉能看到的东西,比如沙枣树啦,四方四正的军营啦,红柳枝围起的栅栏啦,牛啦,能画的他都画了。有次,纯子阿姨教他画小付克,他俩想到小付克就想到了鱼,费了几天的劲,也没有把小付克画像,怎么画,纯正子阿姨都说不像小付克,他们又没见过小付克的样子。他说纯子阿姨你不是说小付克会像我吗,就画成我当做小付克吧!纯子阿姨高兴地直说他聪明。他们就动手画,怎么画都画不象,为此他们苦恼了几天,就不画小付克了,等小付克出生了再画吧。想画些别的,可塔尔拉能画的都画过了,画什么呢?俩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外面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能画的,付克没有了画画的兴致了。纯子阿姨看着付克无精采的样子,突然提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她说,我们就画空气吧!
空气是什么呢?付克琢磨着没办法下笔,纯子阿姨就在空中抓了几把,说:“这就是空气,你想画成什么就画成什么吧。”
付克在纸上涂了半天,怎么也画不出来空气,后来用白色的水彩涂了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说:“这可能就是空气吧。”
纯子阿姨看着看着,大笑起来,直夸他聪明,叫他拿着画有空气的白纸回家给他爸爸妈妈去看。爸爸妈妈看了,都不解,问他画的是什么?
“是空气呀!你们连空气都不认识。”
爸爸妈妈面面相觑,妈妈当即就流泪了,哭泣着说再这样下去,儿子非得叫那个神经病折腾坏不可。爸爸只是抽烟,叹气。付克被妈妈看管了起来,他又哭泣又闹,不管他哭泣得怎样伤心,撕碎了不少能撕的东西,妈妈就是不放他出去。
叶纯子也被吕建疆关在了房子里,她大喊大叫。付轶炜看着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请示上级后,叫吕建疆在家陪着妻子。但叶纯子的叫声依然不断,家属院像遭了大劫似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哭叫声扰得大家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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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毛毛糙造的日子在这个秋天的一个黄昏里终于结束了。
叶纯子又一次流产了。
这次叶纯子不哭不叫,也不抱着死胎到外面去叫了,嘴里一个劲地只说着一个字:鱼。
她的婴儿又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