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队伍才走到了指定的宿营地。兵们累得一个个往地上一坐,就不想起来了。这时,大队通知立即搭帐篷准备野炊的事,不然天黑了后,就不好弄了。
帐篷是卡车事先送到宿营地的,按班分发了后,各班都在忙乎着搭帐篷。
林平安招呼着从各班抽来的兵们,把中队部的帐篷搭好了,给中队长指导员弄好铺后,中队长让他去通知炊事班长,先给每个家伙发一块压缩干粮垫垫肚子,然后尽快架锅做饭,最好天黑前吃上饭。
林平安正要去通知,指导员又叫住他,让他带些压缩干粮回来,他饿得肠子都快粘到一起了。
林平安到炊事班传达了中队长的话,给指导员把压缩干粮带了回来,想到前几天在大队部通讯员培训时,要求各中队通讯员一到宿营地,要密切和大队方面保持联系,因为林平安心里有事,把这事给搞乱了,到宿营地后搭帐篷又通知这通知那的,还没有给大队取得联系,这时他记起来了,才在心里说了声“坏事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只拿上两面小红绿旗,到外面找大队部的帐篷。
大队部的帐篷搭在一个秃山包上,那样的秃山包周围不太多,离各个中队宿营点也不算远,并且选的位置高,方便和各中队联系。
林平安看着大队部的帐篷外面有几个通信兵正在调试着电台天线之类的东西,几个兵出出进进的,很乱,也不知道负责联络的传令兵联络了没有。
林平安注意着大队部方向的动静,这时,听到指导员喊他,他忙跑进帐篷。原来,指导员吃压缩干粮要他的水壶喝水。林平安这才想到把身上的东西全部取下来,他从到了宿营地后,就一直没有停歇过,还没有顾上取身上的东西。正在帐篷里弄着这些,大队部书记员来到了三中队,在外面大声喊着林平安的名字。
林平安答应着到外面问书记员有什么事。
什么事?书记员没好气地说道,你到宿营地也不给大队部取得联系,你这个通讯员是怎么当的?
林平安正想解释,书记员却不容得他开口,又严历地说道,你当这是玩呀,这么不重视,前几天培训时给你怎么讲的?这是军事行动,不同于平时,出了差错,要担当责任,背处分的!
一听到“处分”两个字,林平安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下坏了,如果背上个处分,这辈子就算完了。
这时,中队长和指导员走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林平安低着头不吭气,书记员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见林平安一副沮丧的样子,也没有再动气。中队长替林平安解释了一下,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他王仲军来承担责任。指导员也说如果到现在没出什么事,只是到了宿营地我们三中队没有给大队部联络这件事,大队领导要问的话,他去给大队长和教导员说清楚。
书记员见三中队长和指导员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叮嘱林平安从现在起一定要注意着大队部方面的联络信号,就走了。
王仲军和付轶炜安慰了一下林平安,叫他不要多想,今后注意就行了。
林平安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些,心里还想着书记员说背处分的事,从中队长指导员的口气上虽然听到不会背个处分了,但他恨死了自己的心神不定。
太阳落山的时候,炊事班终于做好了饭,开饭了。林平安去炊事班给队部打好饭后,他是倒着步子往队部的帐篷方向走着,眼睛盯着大队部的那个秃山包,不想一下子被绊倒了,一盆饭菜全扣在了自己身上。他扭身一看,原来是一丛红柳绊倒了自己,胸中一股火气呼地冲了出来,爬起来将那丛红柳踩了几脚,红柳被踩倒了,又软软的挺起了身子,他就更生气,还要上去踩,这时,他看到大队部方向,有个联络兵开始打出旗语,问各中队开饭了没有。林平安赶紧从腰上取下小旗子,很认真的打了三中队已经开饭了的旗语。他在打这个旗语的时候,心想着,难道连开饭这样的事也算秘密,不能用嘴说么?
B10
刘新章想着他必须去见青婆,因为秋琴死后的那天夜里,青婆就开始神魂不定的从秋琴的家里或者苍茫的洪荒里往那片军息林中给秋琴叫魂。整夜整夜的叫魂声使刘新章彻夜难眠,他躺在床上,在青婆的叫魂声中,谛听自己灵魂的深处,永远失去了一个亲近的人,他心里感觉到了那种悲哀,有种感情自觉地绷紧起来。
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觉得像有什么粘滞无神的东西已经从他的身上撕扯走了,有种像光一样的东西照在他被撕扯得千疮百孔的身体上,他像一个刮光了鳞的鱼,在床上挣扎着,临近窒息一般的死亡。他受不了了。
青婆根本不听刘新章的劝告,她说秋琴的魂不在躯体上,在外面死的人,那一刻魂都不在躯体上,不然就不会在外面死得糊里糊涂了。青婆要把秋琴的魂叫到秋琴的归宿地与躯体合在一起,那样秋琴才能算完整地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
秋琴的尸体停放在军息林里,因为在外面死掉的人不能停尸在家里。段建新也是这么做的。
秋琴的弟弟秋生为秋琴在军息林守灵的第一夜里,他就把那颗沙枣树砍倒了。那时候沙枣树上的沙枣果已经熟了,沙枣果落了一地。
刘新章本来是该去给秋琴守灵的,可根明叔不让他去。红柳也不让他去,红柳说对于秋琴你始终是个外人,你不能去给她守灵。红柳说得有些冷,让刘新章有些不舒服,他觉得红柳还在计较他对秋琴的感情,可是,这种感情已不再是当初初恋的情感了,红柳你明白吗?刘新章心里对红柳说。
根明叔给女儿秋琴守了灵,他坐在沙土地上看着黑夜里的军息林,一直看着秋生砍倒那颗沙枣树,他没说一句话。那天晚上是中秋夜,军息林中洒满了惨白的月光。
青婆的叫魂声就像秋琴所有生活内容的浓缩,苍凉哀婉地飘荡在大漠空洞的夜晚,游丝一样缠绕在塔尔拉的周围,首先包围了刘新章,使他睁着眼一直看到了窗户外面的亮色。他本想在青婆的叫魂声中爬起来如魂一样地去军息林,去看一看秋琴的魂灵究竟有没有在青婆的叫喊声中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可他身旁躺着他的妻子红柳,红柳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就好像知道只要她的手一松开,他就会爬起来离开她一样。
刘新章去找青婆时,秋琴已被匆匆地埋在了她上吊的那棵已不存在的沙枣树下了。
青婆说秋琴死得可怜,活的时候就可怜,没过一天好日子,好容易有了儿了该过好日子了,竟做了傻事,她也真舍得下。
她这样做也是一种解脱。刘新章突然这样说,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夜晚之后,刘新章好像经历了一生,也明白了一生的意义。
你可不能这么说。青婆说,秋琴和她的那个戏子妈可不一样。
刘新章说,这个我知道。
秋琴就是有些傻。刘新章又无奈地说。
青婆其实也很傻,从塔尔拉人叫她青姑娘最后实没法叫了干脆叫成了青婆,就很傻。当然青婆的一生也有她自己的道理。
那也是一种人生。
A31
拉肚子的高峰过去后,吴一迪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于是每天晚饭后,他都到营房后面的戈壁滩上去转悠。已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半壁天空烧得着了火似的,整个戈壁滩上蒙上了一层青里透红的色彩。戈壁滩没有了白天太阳下的狰狞感,倒像平静而辽阔的海洋,吴一迪仿佛有种站在海边看日出的感觉。他的家乡就在海边,日出时,一抹朝霞就是这样将海面映成青红色的,在广袤的起伏之中透着母性的宽容。
这种时候,吴一迪往往心静如水,也思考一些柔和的问题。蓝天在上,和平在下,一个关于人生的永恒话题——爱情,就会在他心里驻足。
一想到“爱情”这个词汇,他的脑子里马上会浮现出一个姑娘的影子,确切点说,是一个叫阿芒的姑娘的影子。阿芒是他的同学,他的心里早就装着,可他一直没有对阿芒透露过。有过许多次机会,他都错过了,没敢说。
天渐渐暗了下来,西天边忽然消逝了的青红色将吴一迪惊醒了。他看看左右,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晚霞和晚霞下面的凝滞不动的戈壁滩。他的心抖了一下,戈壁太寂寞了,太寂寞的戈壁才更需要爱情的润色,他给自己鼓劲,无论如何也得给阿芒写封信,大胆地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得拿出一个边疆军人的气势来攻下这个堡垒。其实这样鼓励自己的方式已经有过好多次了,可每次铺开信纸,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吴一迪踏着淡淡夜色,往营区返回时,无意间往马厩的方向望了一眼,竟看到一个人影进了马厩。
吴一迪吃惊不小,谁这么大胆敢私自进马厩呢?他躲在一边,想等那个人进去的人出来,他要看一看到底是谁这样漠视部队纪律。
不一会儿,那人就从马厩里闪了出来了。天色有些暗了,吴一迪辨不清是谁,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进了营区。他终于看到那人在手里拿着一只空盆子。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那个犯人的亲属——东北女人住进马厩后,没有办法把她赶走,三中队几个干部动了不少脑筋,软的用过了,硬的又来不了,东北女人的那个大肚子一挺,这些男人强硬的目光就先软了,每次鼓起的勇气都叫这个女人的大肚子给顶回来了。没有办法,也给支队汇报过,刘政委来塔尔拉时也说了些规定之类的话,一起到马厩里去看过东北女人,政委也被那个女人的大肚子给弄的没法,态度变得一点也不明朗了。后来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不说,东北女人也就一直住在马厩里。但在全中队军人大会上,指导员付轶炜明确讲过几条纪律,战士们都很遵守,没有谁违犯过。
但这几天,指导员付轶炜忽然发现,东北女人腆着大肚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营区周围,并听到士兵们对她议论纷纷,就很担心,害怕会发生一些如同她突然住进马厩一样,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付轶炜忧心忡忡地对王仲军说:“得想个办法,可千万别出个什么乱子来,到时可是谁也担当不起。”
王仲军说:“想啥法子呢?只有强行赶她走,可你看她这情况……”
付轶炜不吭气了,半晌才说,“这个……不好说,咱得另外想法子,最好能从咱们这面解决这事。”
王仲军说,“上次不是已经给大家定了纪律了吗?”
付轶炜想了想,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要是一直这么住着,难免不出个啥事的。咱的士兵再守纪律,那个女人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咱们得想个长远点的办法。”
“你想咋办?”王仲军问。
“咱们不是一直想打个围墙吗?”付轶炜说。
“那是为了保护营区的沙枣树不叫羊啃坏了。”
“是呀,现在这种情况,打围墙不正是一举两得吗?既圈住了羊进来,也把那个女人隔在了墙外。”
王仲军思忖着,动手卷起了莫合烟,卷好后,点上火,才说:“这样做妥不妥?这么荒凉的地方,一个单身女人,又怀有身孕……”
“可咱是部队,纪律是重要的,打个围墙,总要好些。”付轶炜挠着头,过了会又说,“另外,如果可能,我们也可以派个人远距离地关注保护她,万一她要有个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可以实行人道主义的嘛。”
王仲军抽着烟,不吭声。抽完一支后,又卷了一支,才说:“围墙肯定要打。沙枣树贵重呀,每年都叫羊啃死几棵。为了这树,也得把围墙打起来。”
付轶炜说:“就算为沙枣树吧,打围墙是对的。有了围墙,营区才算个营区嘛。”
打围墙是个大工程,光打土坯就得一个多月时间。
“看来要干,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的,”王仲军说,“苦水期把大家折腾够了,又经过了一场野练,还是再等上几天,等兵们都缓过劲来才行。”
付轶炜说:“咱抓紧点吧。”
苦水期终于过去了,像经过了一场灾难似的,大家脸上都是疲惫。兵们似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恍恍惚惚地过了这么久才回到现实中,竟有些陌生感,好在紧接着的一场演练又让他们找着当兵的感觉,明白了自己还是个军人。
吴一迪去涝坝边看了那水,水清了不少,涝坝边上也是湿湿的泥土了,不像苦水期时,边上根本看不到泥土,全是硬硬的碱壳子,白得晃眼。
吴一迪不明白,现在天依然热着,昆仑山上的积雪还在化着,水咋就不苦了?他去问正在打水的阿不都,阿不都说,水把渠道里的盐碱冲干净了,水就不苦了,但到了明年,地上又泛了盐碱,水还照样苦。
吴一迪说不管怎样,今年的苦水期总算过去了。
苦水期过后不久,沙枣花开了。米粒大的沙枣花灿烂地开遍了塔尔拉,这种能给塔尔拉结出渡难关果实的小花,散发出的香气把整个塔尔拉都熏醉了,就像是被装饰过一般,塔尔拉有一种很绚丽的感觉。
最开心的就是叶纯子了,她在沙枣花还是个不起眼的花苞的时候,就整天围着沙枣树转悠,她是奔着沙枣花或者说是借着沙枣花来到塔尔拉的,她渴望沙枣花的盛开,她激动地盼着沙枣花以鲜艳的容颜绽放在她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