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羌河的水流声还在清晰地传来,在沉默的大漠上空回旋着。刘新章和吕建疆定定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吕建疆也不知道在政委面前自己怎么会一下子这么激动起来,而且还不顾一切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说完了他就后悔了,在黑暗中他也看不清政委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些话肯定又触动了政委。他生起这黑暗的气来,就算是同样状况下同样的话题,如果不是这份黑暗的掩饰,不管刘新章平时对他们怎样的随和,就是再给他吕建疆一个胆他也不定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敢再吭声了。
刘新章也没有想到,吕建疆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竟然以他和秋琴的悲剧来比喻自己和叶纯子。记忆又被翻动了,刘新章的脑海里映现出秋琴和那个男医生以自豪的步伐迈出塔尔拉后,以为找着新生活的秋琴又腆着大肚子回到塔尔拉,还有秋琴毫不犹豫地嫁给了无赖段建新,却在生下段建新盼望的儿子后自缢在军息林中……一幕一幕的镜头闪过,刘新章心痛不已,在黑暗中,面对着声称不愿重复自己的吕建疆,竟无言以对。
他和秋琴,吕建疆与叶纯子,这两个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下的爱情故事能相提并论吗?在塔尔拉,它们真的会重蹈覆辙吗?刘新章痛苦地想。
难道是他这个上一代的塔尔拉军人,真的无法了解吕建疆这一代塔尔拉军人的思想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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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纯子回到攀枝花后,拉肚子很快就成了历史。可是没有这样历史的叶纯子呆在家里又心无着落,她便每天跟着朋友去上班,或者去逛街,但不论去哪儿,无论干什么她都打不起精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朋友们不愿意了,说叶纯子的人跟着出来了,魂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们要去替叶纯子找魂去。还有人打趣说,叶纯子该找个男朋友了,有了男朋友,魂该回来了吧。叶纯子没有答理朋友们的调侃,只是用一双失了神的眼睛看着他们,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朋友在说些什么。到后来,无论别人怎样动员,她都不想出去了。在父母的提醒下,她背上了画夹,来到郊外写生,可支开画夹,面对眼前的秀丽山水,她眼前映现的却是一望无际、雄浑壮阔的戈壁滩;一提起画笔,她看到的就只有一群兵们在河边帮她洗泥除沙的情景,还有吕建疆木讷讷的憨傻样子。她发现自己的笔无法落在画板上,即使落上去也只是一滩用颜料堆积起来的东西,没有活力,没有灵魂,她明白自己是患了相思病了,她想念那个在叶尔羌河怀抱中叫塔尔拉的地方了,那地方虽然苦些,可那里却留下了她的快乐她对生活的激情她创作的灵感,还有那人……
从表面上看,叶纯子是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了,这个地方却叫她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尽管她每天都在生活中,可生活的却很别扭。攀枝花已经很炎热了,走到那里都有种要发生火灾的样子,汗水总是把她的衣服洇湿,使她无法清爽起来,总有种生活在一个污浊的湖水里似的,很压抑。她想画画,可撑开画架,满脑子的塔尔拉,只要她想把塔尔拉从脑子里赶出去,似图想些别,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连一点能够想像的东西都没有了。她逼着自己拿起画笔,在纸上落下的都是些不轻不重的几笔,像一本书的序言似的,还没进入正题,她就丢下这本书了。在每一个早晨或者黄昏,一个夜晚的消失或者到来,都会叫她无比伤感,都有一种茫然的气氛笼罩在她的心头,有时候,她会因此而无缘无故的流起泪来,使得她的心也紧缩起来,紧得容不下身边的所有人和事物,包括她的父母。
父母对叶纯子的这种精神状态非常担心,但他们又无法知道女儿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沉默的、怪异的女儿,以前的那个活泼好动的叶纯子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永远也弄不明白,女儿只是去了一次新疆,怎么变的这么快,简直叫他们一下子没法接受现在的女儿,但女儿的脾气他们是清楚的,他们和女儿无法沟通,只好小心地说上几句,一个劲地劝她到外面走走。外面可能会叫叶纯子心情舒畅起来。
然而,背负画夹行走在人群涌动的城市中,喧嚣的浪潮像无边无际的泡沫将叶纯子淹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生活在这样吵杂而轻浮的城市中,不但没有一点厌烦的感觉而且还一脸的幸运,难道城市的喧闹真的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吗?如果让他们也去塔尔拉度过一段日子,他们一定不会还这样张扬,这样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守在这个城市里过着如此平庸如此寡淡的生活,但会有人像她那样想念那个地方吗?
父母一看叶纯子每天魂不守舍的神情,便知道女儿的人回来了,魂却丢在新疆了,他们一面鼓励叶纯子出去和朋友玩,去野外写生,一面尽自己最大可能地到处帮女儿联系适合的工作,期望能以此帮她寻回失落的魂魄。可是没有用,他们给叶纯子联系了一家杂志,让她去当美术编辑,叶纯子还是那样幌幌惚惚的,到了新的工作单位,还没上两天班,就再也不肯去了,说是干得都是一些浪费生命毫无意义的事情,她不想在那些琐碎的事情上面拴住自己。父母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不是工作的原因,而是叶纯子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了心。心都没了,干什么当然都不会觉得有意思。父母埋怨过了也不起作用,便不再像以前那样催她出去玩,催她去寻找单位,来裹住她的身体和灵魂。这时的他们体现了做父母的最大宽容:给她时间,让她好好静静,希望她在沉静下来时能够用心思考,再作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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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好长时间了,应该说是夏天了,大漠才绿了起来,这种绿是很突然的,陡然间就绿成一片了,叫人一下子看到了另外一个季节的样子,似乎单调的生活随着新季节的出现,充满了希望一般,处处有了生机,拉肚子带给兵们尤其是新兵们的阴影也慢慢消散了。
叶纯子也就是这个时候再一次来到了塔尔拉。当她离开塔尔拉一个多月后,再次出现在吕建疆面前时,吕建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跳急剧加速,他想叶纯子这一去,大概是再也不会到塔尔拉来了。正独自品尝着思念的苦,却想不到叶纯子又回来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还是王仲军眼疾手快,顺手推了吕建疆一把:“都什么时候了,还发愣。”吕建疆愣过神来,就大步冲叶纯子跑过去。叶纯子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扔下手中的行李就扑进了吕建疆的怀里。塔尔拉的兵们都看得呆了,直到付轶炜像赶鸭子似的用双手轰着,一群眼睛发直的兵们才一轰而散。
王仲军和付轶炜笑咪咪地走过来,王仲军拍了拍手冲着他们说:“好了,好了,要亲热回房去,在这外面可不好。老吕你也真是的,也不看看啥地方,怎么这么冲动,可让那些家伙们大饱眼福了,电视上也没这么精彩吧。”
付轶炜也难得风趣了一回:“是呀,好戏不看白不看嘛。哎,我说老王,干嘛叫他们回房,让家伙们再瞅瞅吧。老吕,你们再继续,再继续啊。”话是这样说,其实付轶炜最不想叫家伙们看了,怕家伙们思想上有波动,晚上睡不着觉。
两人一唱一合的,说得吕建疆和叶纯子脸的“腾”地就红了,两人一下分开,吕建疆掩饰性地拎起叶纯子的行李,低着头就领着叶纯子向原来叶纯子的房间走去。自从叶纯子离开之后,付轶炜也没有回去睡过,他说还是在队部睡好,人多,热闹。房间就一直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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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根明叔遭受了人世最大的不幸,致使后来一直不愿谈起他辉煌的过去,比如他当连长时候的一些事。刘新章知道根明叔被不幸控制住了,他对过去已经很漠然。
红柳在刘新章把人世间的情感问题看得很苍茫的时候,她像红柳点缀苍茫的大漠一样点缀了他空荡荡的心,逐渐溢满了他的心,刘新章就决定要娶红柳为妻。那时候的刘新章对根明叔的不幸和发生在塔尔拉的故事有着很浓厚的兴趣,因为认识了秋琴然后才从根本上认识了根明叔、青婆和塔尔拉其他可以贯穿成故事的人们。刘新章想是塔尔拉和塔尔拉的人们,给他的生命注入了叶尔羌河水一样川流不息的血液,在长久的出入塔尔拉的日子里,他似乎把自己也当成了塔尔拉人。只是他没有经受过塔尔拉第一代人的命运,在这块深刻得有些厚重的土地上生存他就有种生命太单薄的感觉,生命有时不在于承受了生活的轻重,而在于体味,只有体味才能叫生命。
刘新章并不是他觉得就比别人超脱深刻得多,只是在他和根明叔的交往里才使得他认识到他的思想是从那时候才开始的。他的以前是多么单纯,单纯得有时候让别人偏着头笑他。当然红柳偏着头笑刘新章并不是笑他的单纯幼稚,她是笑他对塔尔拉人的故事了解后的痛苦表情,她对那些很漠然,她认为塔尔拉的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没必要去苦苦追溯根源。
就像刘新章喜欢上红柳一样,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根明叔也就同意了刘新章和红柳的结合。
青婆的一生很平淡,没有塔尔拉其他人的许多故事内容,但青婆的一生却是塔尔拉独一无二最苦闷的一生。
别人轰轰烈烈生生死死那也叫生命。青婆没有,青婆的生命枯燥而乏味,但她能够在苦闷中过着属于她的生活。
秋琴的死使刘新章改变了不少认识,对塔尔拉这个他掺和进去正在讲述的故事理解了不少,一些原来想不通的倒也想通了,原来能想通的人和事却有些想不通了。
刘新章对秋琴并没有采取漠然的态度,是秋琴不愿理会他,他可以这样想这个问题。
但秋琴的死却像哲理一样刻在了他的心上。
人人都在设计属于自己的生活,各种条件下随着条件的变换而变换着,刘新章也同样是这样活人的。
秋琴的死不全是受不了段建新最无赖的欺压,秋琴能够很坚强地为段建新生下三个女孩,一年一个,一年又一年地受着段建新及其段建新全家人的鄙视,秋琴能够活到她生出男孩,就说明她对死的态度是明朗的,只不过她要在死之前用创造段建新所需要的新的生命来证实自己存在的价值和能力,所以她坚持到了生下男孩后,才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挂在了军息林中那棵沙枣树上。
也可以这么说,秋琴从某种程度上就愿意陷在那种生活的泥淖里,她已经不愿拔出自己了。但她在忍受了生活的重压之后即将能够明亮活着的时候却离开了人世,明亮的生活对于秋琴来说已经在她心里早就亮过了,她把那些明亮而美丽的晕圈编织成一幅壮丽的图景,图景的突然消失使她的身心遭受了巨大的破碎性的疼痛,她认为人的身心破碎了就不会再有完整的时候,再完整了也没有了先前的纯净,裂缝永远都是裂缝。
秋琴的死令塔尔拉相当一部分人难以理解,这的确是一个很难理解的事情。秋琴在生过三个女孩的日月里所经受的生活挤压给她提供了生出男孩去死的安然机会。
秋琴,刘新章在心里这样说着,也许在我心里能够接受你离开人世的事实,但我将深深地怀念你。
秋琴,让我的灵魂此刻为你的离去做些祈祷吧,尽管祈祷是我最没有用的表现,但我再没有别的办法能够为你做些什么。这些文字只能是放些狗屁,成不了你的祭文,更不能很公正地对你的一生作个深刻的评价。至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现在说得再好听也是骗人的鬼话,我没有尽力去拯救你的灵魂,人心没有固定不变的时候,可这个世上什么才是永远不变的?是人心中的情吗?
刘新章在心里念叨着,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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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好起来后,支队通知各单位,要以大队为单位搞一次野营演练,为了部队能适应在野外艰苦环境下的生存能力,还要在野外宿营。因为基层中队担负的都是看守看押任务,还得留下足够的人员担负勤务。
三中队就留下了副指导员吕建疆和排长吴一迪两个干部,还有一个排的人员留下来担负勤务,其它人员全部做好准备野营演练。
一听到要野营演练,叶纯子兴致特别高,她也要求参加这项活动。她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以看看部队真正野营演练是什么样子。再次来到塔尔拉后,叶纯子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早已经与这片土地结合起来了,自己的血液里已经流淌着叶尔羌河的河水了,既就是这里苦些,吕建疆在东北女人的问题上与她产生分歧,可这些对一个追求人生本真意义的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觉得自己已经和塔尔拉和吕建疆融和在一起了,她已经离不开塔尔拉,离不开这个叫她既爱又恨的地方了。她来了,不顾一切地来了,并且毫无顾忌地扑进了吕建疆的怀抱里,这也表示着,她和吕建疆的关系,已经明朗化了,不用拐弯抹角,也不用过多的解释和征求什么意见,就这么直接,就这么简单。所以,叶纯子已经把自己俨然当成一个塔尔拉人看待了,成了塔尔拉人,她想参与塔尔拉的一切活动。
但是,吕建疆却反对叶纯子参加这次的演练活动,他对叶纯子说:“野营演练属于军事活动,你怎么能参加呢?”
叶纯子说:“你们部队上不是一直喊叫着,军民是一家人嘛,大家还渔水情呢,这会怎么就嫌我是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