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夏。
湖心岛上,凌晨坐在一架木质的轮椅上,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湖水发着呆。
现在距离当时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近三年,可他动弹不得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半点好转,甚至在半年前的一次事故中,他还丧失了身体的知觉。
如今的他比起当初没有换成这具人造人躯体时的他还要惨上几分,毕竟当年他失去知觉的只有双腿,而现在却已然到了全身。
“唉...”
凌晨望着面前被夏日的暖风抚起丝丝涟漪的湖面,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此时,他的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极温柔的声音——
“怎么了?还在叹气呢,”那声音的主人微微捏了捏他的双肩,将唇凑到他的耳畔轻轻呼了口气,轻声道:“螭刚才过来说你之前口授给他的那个叫‘投石机’的东西又出问题了,正叫我带你去看看呢...”
“去去去!去什么去!”凌晨忽然向面前的湖水啐了口唾沫,唯一能动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们就知道叫我去,自己不知道看看吗?!我现在已经这副样子了,我还能干得什么!”
“娲,你跟他们说,”回过头,凌晨用自己饱含着怒意与憋屈的目光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娲:“我现在已经快死了,只想多闲两天等死。”
“这...”
娲心中有些犯难,她知道外头的情况,方才说螭也只是借着他的名义罢了,毕竟自家这位瘫痪了的族公,除了自己、偶尔来一次瑶光与螭之外,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其他人了,她相信族里的那些老人们是肯定不会愿意见到这般模样的凌晨的。
毕竟那次事故是她的错误所铸成,而凌晨的情况他们也并没有再对人说过,也因此,她才会对此时性情极是乖张的凌晨诸多容忍。她相信,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够真正的体会到凌晨失去知觉的痛苦。
正当娲准备硬着头皮出去向外面的那几位撒谎时,她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木杖顿地的声音——
“笃!”
娲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竟然是族母领着兵老和巫婆婆一众族老,带着华胥和鹫来了!
“我说啊,你还想要瞒我们多久?”族母的声音冷冷在湖心岛上回荡着:“当初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许诺自己很有用的小家伙,现在只能把精力用在凶自己的伴侣上了?!”
听到族母的声音,娲心中一惊,而此时依然背对着族母的凌晨却是默不作声,不知道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娲!”族母的眉毛一挑,举起手中的黑杖隔空向凌晨点了点:“把他给我转过来,让他看着我!”
“哦...”
娲低低应了声,轻轻将凌晨的轮椅转了过来,却不料,哪怕在转过来之后,众人也依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将头偏了过去!
“哼!”
凌晨睨了眼此时已经面色铁青的族母,口中竟是发出一声冷哼来!
看着他罩上寒霜的面颊,又回过头偷眼瞧了瞧族母铁青的脸色,娲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堵墙给夹在中间,又像是在火中被炙烤着,毕竟就算是再得宠,她也不会敢在这种时候去撩拨二人的怒意。
“我...我说啊,要不咱先消停会儿成不...”
娲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甚至几不可闻,但她还是鼓着勇气尽可能的大声继续说下去:“这件事都怪我不好...是我当时把凌晨逼得太紧了,不然他也不会昏迷过去,也不会对这些动弹不得的地方失去知觉...”
“还有...也是我想着他都这样子了...”娲的头越来越低,直至全身都在颤抖,仿佛下一秒便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似的,竭力咽了几口唾沫,她将朦胧在眼前的水雾勉强逼了回去,继续轻声说道:“我...我...是我一直瞒着你们,还拼命的让凌晨继续改进那些武器...”
“是我...都是我...”
娲的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都摇摇欲坠,或许只是有着凌晨的轮椅撑着才没让她直接跪倒。
但她终究是抑制不住眼前的水雾,眸中的清泪顺着掩面的纤指淌下,而后从手肘处不停地滴落在地面上。
“真的...”
“真的...很对不起...”
她喃喃着,便恍若呓语,仿佛所见所言都身处一场梦境,又或者是,这半年来始终积蓄着的精神压力,让得她此时就连入梦也不得舒缓半分。
“沙沙...”
鞋底的厚厚毛皮与初夏时尚带着几分柔嫩的草地接触声响起。
可以依稀听出此人并非是那般急躁,亦或是,他的脚步与心情都沉重到无法言说,所以才这般挪不动步子。
随着几声轻咦声的响起,就连娲也抬起头,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此时她的双眸已经染上红色,眼前甚至还存有些模糊,用衣袖擦了擦后,她这才看清现在已经站在了她身前的那个人——
螭!
“你们消停会儿。”
螭的声音很是平淡,但话语中却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其中:“这事是我跟娲一起干出来的,甚至这个要求都是我提出的,要说罚,你们头一个便应当处理我,毕竟凌晨只是个被动的接受者,痛苦的也是他。而娲也是如此,她只是拗不过我的道理,她也只是接受罢了,甚至她精神上的痛苦还要比凌晨更甚。”
平淡中甚至给人一种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停了下来,只余下隐隐荡漾着的回声依然不肯休歇。
而声音的主人此时正用一双平静中藏着漠然,漠然中压抑着无尽悲意与悔恨的眸子,看着拄着黑杖站在那方人群最前列的族母。
隐约中,某人的耳朵似乎觅着几分叹息,可却不知是从谁的口中发出。
唯独螭,他的鞋底再次与草地一同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转过身去,前行几步,再转过身。
这便到了始终保持着偏过头的姿势的凌晨的身前,与他对望着。
“啧!”
不知是何人口中发出的轻声,但凌晨却将头再次偏转过去,而螭也再度跟上。
然后凌晨又将头偏转过去,过了会儿,螭又一次跟了过去。
直到再一次,当凌晨将头转过去时,他却在自己的面前看到了螭——
一个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
“你...”
凌晨愣住了,刚想说些什么,却再次被螭所打断。
“你什么你”螭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痛惜:“我从没想到我所熟知的凌晨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曾经的你对我说过,你会守护她,也会一直守护下去。可如今呢?你又是怎么做的?”
“当年在族女祭上,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
“你说你是她的爱人,你说你们互相欢喜着,你说你愿意为她所向披靡,你说你愿意为她做那么那么多的事情,可你又是怎样去践行的?你现在难道连容忍都做不到吗?”
“我...”
“你不要给我我来我去的了!凌晨!”螭面上的冷静与淡漠在他的一句句话中剥落,到得此时,已是分毫不剩,只留下了数不尽的咆哮与怒吼:“你说啊!你究竟是怎么做的!我每一次过来都只见着你的不耐烦,都只见着她的不厌其烦,都只见着你的愤怒,都只见着她的让步!”
“凌晨...”螭低叹一声,转眼却攥着凌晨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直到自己的目光与正低头默然着的凌晨的目光相接:“你告诉我!为什么!”
“螭!”这时,娲已经将面上的泪水抹去,睁着通红的眼眸,扯着螭的手臂,脸上带着几分从未出现过的祈求望着他:“放手吧!我求你了...他真的很辛苦的,他本来就顶着不知道多少压力,现在又...”
“螭,算我求你了...”
娲不停地想要将螭的手拉开,可久经训练的螭的手臂又哪是这么容易便能拉开的。只是,他终究是不忍看着她如此,最后还是松手将凌晨放回了轮椅上。
“凌晨,我的兄弟,”螭看着此时依然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凌晨,情绪也逐渐平缓下来:“我很久之前便已经说过了我不会与你争抢,娲既然喜欢你,那就跟你便是。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没有真正放下过,那我又怎么见得你这般做法?而且就算是放下了,谁又能见得?”
“你可以不用告诉我们怎么改进,哪怕故障频出我也可以尽力去完善,但我只希望你们能好一点,你也可以轻松点,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对吧...”
说完,螭看了看面前的凌晨,心中轻叹一声,转身便向岛外走去。
“等会儿。”
这时,一直听着螭的声声控告、倾情诉说,看着娲的卑微姿态的凌晨,终于是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
“你们都讲了这么多,那...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