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了,扒在桌子上。
赵大豹把他抱起,抱到了自己的宿舍里,放在床上,然后埋怨地走出来,说道:
“团长,你怎么能有个相好的女共党……”
32
醉酒的胡先雨激灵地从恶梦中醒来,他起床后,理理头发挎着手枪,就走出了9号炮楼,往自己的炮楼走去。太阳偏斜了,下午了。
他留心巨石镇的街道,很冷清。他知道都去看投降仪式了。
他漫步地往自己的炮楼走去,身后的两个卫兵跟随着他。他是团长,身边的卫兵寸步不离。
他想起了时间,看着手腕上的手表,马上三点了。下午三点日军投降仪式就要举行。
他又不自然地想到了他的师姐,忽然感觉对不住自己的师姐,他又忽然想跟她说句话。
他就急忙往自己把守的炮楼跑去,到了炮楼前,又停了下来,他想:
“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我又无力阻止她。”
到了自己的炮楼前,肚子里的屎尿作怪,他就进了茅房。茅房里有好几个茅坑,每天都有士兵打扫干净。
他进来小便,忽然看到了蹲坑的条石上有血迹,茅坑的后墙壁上也有血迹。他提好裤带,系上腰带,到了炮楼门口,问门口站岗的士兵:
“今天谁带班?”
士兵说:
“孔七。”
胡先雨大喊:
“孔七。”
值班的班长孔七出来了,向团长敬礼。这个班的所有事务都是他来过问,士兵的吃饭,喝水,包括茅房的打扫。
胡先雨问:
“茅房里的血?”
孔七难为情地说:
“团长,我让人都打扫干净了。洗脸间、茅房都打扫了。”
胡先雨听了,也很纳闷,问:
“洗脸间也有血?”
说着就往自己的洗脸间跑。洗脸间挨着自己的办公室。洗脸间里还有镜子,是他们洗脸的地方。窗口朝外,有光。他仔细地看着,还是看到血迹,闻到了血腥味道。
胡先雨生怕吴月清被他们欺负了,拔出了手枪,对着他说:
“给我说清楚了,不然我就毙了你。”
孔七老实地说了:
“团长,我说。是那个女共党的血。她擦洗身子的时候,我偷看了,不是血,是奶水,是从她奶子里流出来的血奶。我也纳闷,她怎么会下血奶呢?”
胡先雨歪着头,哭着脸叫道:
“茅房的血,也是她流的?”
孔七点头。
胡先雨问道:
“她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孔七没有条理地说:
“擦洗完奶,就走了,刚走有两刻钟。有人来叫她,她就走了,就走了。”
胡先雨流着泪,问道:
“她没有对你说什么,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孔七想了想,说:
“她就对我说了一句,让我兄弟替我收尸。”
胡先雨吼道:
“你再说一遍。”
孔七害怕了,说:
“她说,让我兄弟替我收尸。”
胡先雨大叫:
“师姐,姐。我现在就去……”
他跑进炮楼,把一挺放在炮口处的轻机枪抱在怀里,跑出了炮楼,直奔中心炮楼东边的广场。
他发疯了,流着泪水,嘴里叫道:
“葛大个子说的不错要是我姐妹我就把小鬼子全杀了,我连葛大个子都不如。”
他边跑,边骂:
“我不允许我的师姐我的亲姐为小鬼子裸体。凡是看到她裸体的都得死。”
他什么都忘记了,年轻的冲动和激情让他丧失理智,他抱着轻机枪疯狂地跑向广场,跑向那个产生罪恶的地方。
他的卫兵小王,首次看到了团长发疯了,就命令炮楼的孔七和士兵们,赶快集合,前去接应团长。孔七带领士兵,追随过去。
小王又忽然跑向9号炮楼,通知赵大豹营长,赶快带人前来救援团长。
33
下午三点。受降仪式的时间到了。
受降仪式应该是严肃的庄重的,可是巨石镇的受降仪式就像一个盛大的娱乐戏场。
太阳西斜,高大的炮楼阴影像一把利剑,把阳光劈开。
受降仪式的受降台在西边炮楼的阴影下,受降台端坐着两个胜利者的象征,一个是威武的骑兵团的高副团长,他代表徐州的郝鹏举总司令也代表国民党的蒋介石总统,和他并肩的是国民党运河县副县长兼巨石镇区长胡占魁,他代表地方政府。他们俩接受日军投降。
受降台两边,分别站立着全副武装的日军和国民军。八百名日军来了二百人,站立在受降台的南边,骑兵团(其实就是一个营)和部分胡家军站立在受降台的北边,他们的人数也不是很多,有三百人。其余的都在原地待命,戒备可能发生的事变。
日军大队长小掘四繁中佐,站在日军的前头,像登台演出的明星,他准备向受降台的国军军官投降,就是交出他挎的战刀!
按照小掘四繁和吴月清还有胡占魁他们达成的约定,投降是有条件的,是要吴月清先为日军们裸体后,小掘四繁再向国民军投降。小掘四繁在此发表谢罪讲话,还要向吴月清谢罪,向巨石镇一百平方公里五万人民谢罪。
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小鬼子投降了。
受降仪式的戏台子搭好了,胡占魁和高留成都已经坐下。下面的士兵都已经站好,威风凛凛。他们就等着戏魂吴月清出来了。
吴月清的影子先于自己的脚步,缓缓地走进戏场中间。她是从2号炮楼走来,是从胡先雨那儿走来的。后又跟随着胡占魁的卫兵来到了中央炮楼,等待出场。
其他人都到位了,就该到她出场了。
她拢了头发,穿着蓝褂子,笼着薄棉袄,下身青布裤子,脚穿布鞋。一个标志的农村妇女,一个坚毅的女人,一个痛不欲生的媳妇,一个伤痕满腹的母亲。
她不在有什么奢望,她就想听听从小鬼子们的狗嘴里说出的人话,就是向她,向巨石镇人民谢罪的话。
她坚毅地往前走,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从服装和胡子就一眼辨别出来了,哪些是日军们哪些是二鬼子们。
她瞟了一眼戏台上的两个人,一个穿着太师服,秃着脑袋,另一个是雄壮威武的中国军人。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中间地带的中间圆点就是她站立的地方,也是她脱衣的地方。
众多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也感觉到了灼热。
她是从戏台的西北角走进的。路过手握钢枪的国军们前面,快走到了中间,他听到了国军的队伍里有一声咳嗽的声音。
接着,又听到一个人嬉皮笑脸地说话:
“严肃点,别笑。”
她驻了一下脚步,心里忽然清醒了。她没有抬头,用余光瞟着咳嗽声音的地方,她不认识他们,但是那里传来的声音,让她熟悉。
她噏动了一下嘴唇,又合上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直接地往前面走去。
她的身边有负责礼仪的士兵,士兵来回跑到戏台上,听从胡占魁的指示。胡占魁还是这个戏台演出的总导演。
吴月清走到了脱衣的圆圈上,站住了。她就要开始脱衣服了。她跟小掘四繁谈的条件是脱上身。
她站定了,抬头看看太阳。太阳看不到了,被高大的炮楼遮住了。她拢拢自己的头发,让散乱的黑发在秋风中飘散。
她先面对日军,瞩目着众多的眼神,每一个眼神都很迷茫都很复杂,但都不怀好意。她又转过身子,背对日军面对国军,缓慢地解开了自己的怀。
她把罩在薄棉袄外面的蓝褂子,缓慢地解开。是大襟衣服,扣子在肋下。解开脱下,里面是一个无领的青色内衣。内衣是对襟的。她慢慢地解开扣子。她露出了洁白的脖子,然后是洁白的身子。
日军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背,像瀑布一样的黑发挂在脖颈后,脖颈下就是白白的后背,太美丽太魅力了。
国军们面对脱衣的女人,先看到了她白白的脖子,接着就是白白的胸脯,和中间裹着红布的丰满乳房。
所有的长着阳具的男人都被这个大个子美女的美给震慑住了。
她先脱下外面的棉衣,放在地下,开始脱内衣,脱了内衣,用手拿着,白白的身子中间横着一个红布。红布上沾满了血奶,散发出血腥味道。
在红布的映衬下,她的肌肤更美了。
欣赏她美丽肌肤的男人们都忘记了她的心在流血。
她把内衣松开,内衣哗啦飘落到她的脚下。
她的双手放在后背,开始解后背的系带,系带解开了。
她的双手握住乳房上的红布。她迷茫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国民军,凄厉地大叫起来:
“巨石镇里的英雄们,你们日了小鬼子们的女人,小鬼子就自杀了。小鬼子在自杀前说过,他只能日中国女人,不允许中国男人日他们的女人。今天小鬼子投降了,还要我这个中国女人为他们脱衣裸体。中国的大男人们,请你们好好看看我吧。”
她忽然把沾满血奶的红布拿掉,用手挥舞起来,像挥舞一面国耻的旗帜。
她面对钢枪一样的中国男人们袒露着胸脯。
她丰满的乳房,乳房滴下的不是白色的乳汁,而是血奶,红色的奶水。
血奶,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流在巨石镇的土地上,流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静静地闭上眼睛,泪水滚落过脸颊。
她闭眼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有人的疾步声,从她走过的地方跑来的,接着就有了一个人的大叫声:
“我们都是罪恶的人。”
说完,从叫声响起的地方,响起了嘟嘟嘟嘟的机枪声。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好像从噩梦中醒来,她看到了端着机枪对着鬼子扫射的竟然是胡先雨。
她想大叫,没有叫出来,她看到了上面台子上的高留成拔出了手枪对着他开枪了,骂道:
“给我住手。”
胡先雨身子中弹了,还是咬牙扫射:
“我们都是罪人,我要赎罪。”
他的父亲胡占魁也拔出了手枪,对着高留成的额头开了枪,骂道:
“败类,你敢对我儿子开枪。”
高留成应声倒下,接着胡占魁也倒下了,他被小掘四繁的子弹击中了头颅。
小掘四繁击倒了胡占魁,命令日军撤退,边撤退边还击。
在胡占魁枪击高留成,接着有被小掘四繁击倒的刹那,北面的国军里,听到了怒吼声:
“弟兄们,我们做一回中国男人吧,为了我们的姐妹。”
北面的国军朝南面的日军要开枪之际,日军们提前对着国军们开枪射击了。
小掘四繁躲避到了一边,用日语喊话,日军匍匐下来,边射击边撤退,往正东面的炮楼撤退。
双方近距离交火,伤亡很大。
从巨石镇里赶来的胡家军加入到了战斗中,会同国军跟日军战斗。
身中数弹的吴月清,反而清醒了,她看清楚了发疯的胡先雨,在作最后的扫射。
他大叫道:
“我们无脸活下去了,我们都死吧。”
胡先雨在临死之际,注目着自己的师姐,怀抱机枪,倒向她的方向。
最后清醒的吴月清深情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胡先雨,内疚地说道:
“师弟,我欠你的,我下辈子还你。”
说完,又被子弹射中,就闭上了眼睛。在昏迷之中,她听到了运河水掀起的波浪声,听到了运河两岸树林的风雨声,听到了田野里的飞鸟哀鸣声,听到了巨石镇里越来越重的呐喊声……
34
这个奇特的故事,被正史所遗忘,而是作为地方野史在当地流传。
我是在2011年春天回老家巨石桥北的一个村子续家谱时,跟我的族长族兄聊天得知的。他知道我是个写文章的人,就津津有味地跟我讲了出来。
这个故事的最后结尾是:
“巨石镇里忽然枪声大作,从下午打到了深夜。外面埋伏的游击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知道巨石镇里枪声激烈,喊杀声震天,到了夜晚,枪声才渐渐停止。巨石镇里大火冲天,熊熊大火把天都烧着了。半夜里,游击队逼近了碉堡,没有遭到还击,首先占据了最北面的1号炮楼。炮楼里空无一人。然后又攻占了附近的炮楼,也没有人。没有人防守的巨石镇就成了空城,游击队悄悄地进到了里面,抓到了受伤的二鬼子,询问里面的内情。二鬼子说,国军的人跟小鬼子火并了,大部分都死了,是因为一个女人。
游击队员们怕有诈,就等到了天明。游击队员们占据了外面的全部炮楼,穆老婆子带领游击队员们到了中央炮楼东边,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广场上都是死尸,血迹像油漆一样覆盖了广场。
广场中央两躺着两个熟悉的尸体,一个赤裸上身的女人,女人身中数弹,有一个弹孔穿过乳房,乳房上都是血迹。血迹风干了,女人的手伸向不远处的尸体。那个尸体是一个穿着军官服装的年轻男人,抱着机枪,身中数弹,身子倒向那个裸身的女人。
穆老婆子认识这个男人,是她儿媳妇的师弟,也是她的仇家。她对着尸体补了一枪,算是报仇了,骂道:
‘败类,你早就对我儿媳妇想入非非了。’
她儿媳妇的南面,是死了的日军,她儿媳妇的北面是国军,也都倒下了。是火并后的结果。他们都是近距离地开枪射击,都没有躲闪。火并,就是相互残杀。
广场上的两军火并之后,留在巨石镇里的国军与留在巨石镇里的小鬼子又交上了火。相互射击。到了深夜枪声忽然停止了,日军先停止的还击。国军到了下半夜才知道,小掘四繁带领大部分日军趁着黑夜逃向了徐州城,是绕开游击队的埋伏路线,绕道南面的山丘,在山区隐藏了一天,天黑出发,就平安地到达徐州。他用电台发报,让徐州的日军来接应。大部分日军在他的带领下安全地溜走了,不久,小掘四繁率领的大队,被遣返回国。
攻进来的游击队员们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而火并?
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案。从政治上来讲,从思想来讲,从军事来讲,从人情世故来讲都不符合常理,但是,它确实发生了。
从当地地方志里,也只能见到一个词条类的说明,1945年10月7日徐州日军投降前夕,日伪据点巨石镇被我游击队攻下云云。
1953年进行行政区划,苏鲁豫皖交界的徐州由山东划归为江苏,山东最南边的巨石镇变成了江苏最北边的巨石镇,1955年挖新的泄洪运河,经过巨石镇。破败的巨石镇炮楼群被拆掉了,名震一时的巨石镇从地理上消失了,被时间的洪水给冲走了。
巨石镇的故事就成了传奇,在巨石桥村老运河一带流传。”
2011年8月20日
于徐州馨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