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钱不变,想卖,我捎着,不想卖,还在你那放着。反正都是箩斗,又不是金盆子金碗,能装好东西。"
伍宝说:"刘老板,一分价钱一分货。她的箩斗真不赖,加一块吧。"
刘春庚说:"伍老板,你理发时,有人的头圆,有人的头扁,有人的头大,有人的头小,有的毛多,有的毛少,你咋统一要价,从不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呀,咹。"
黑皮过来,在伍宝后脖子捋一把,问:"你为她说话,该不是跟她有一腿吧?"
瘦猴也说:"反正她男人上不去了,你上正合适。刘叔,别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咱打牌去。"
伍宝移开黑皮的手,对哑巴说:"卖了吧,总能换几斤盐吃。"
"相好的都说了,还不卖?"黑皮说,"回去怕男人打你不成?"
哑巴终于同意了。刘春庚数了她钱,她蹲下来再数一遍,泪水扑扑落在了票子上。
公安人员在洼地里转悠着。先在小梅家的豆地里,再从田沟上了河堤,由刘春庚的砖场下来,到四板桥,坐下来买西瓜吃。这时碰上了发廊的女老板。女老板并没离开坞坡镇,她由伍宝那儿出来,顶着骄阳找王玉娥。王玉娥正午休,叫她到村委会等一会儿。等了两个小时还没影儿。她见了派出所的副所长,马上过来说话,她认识他,以前他曾在发廊里按摩过。前天她又到派出所找过他。副所长将遮阳帽沿低了低,想躲过她,哪知女老板喊了他一声,说这个瓜钱我付,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你们都日理万机,正好在这,一块到我发廊那看看现场吧,也证明我反映的是实情。
副所长说:"文小梅的事还没解决,你少添乱子。"
女老板冲他妩媚一笑说:"不是小梅的事,你也不会来吧。所长老弟。姐姐开店时亏待过你没有?你也该替姐姐说句话吧。"
副所长刚扔了瓜皮,正想用手抹嘴,女老板由手提包里夹出两片纸巾来,递给他说:"我在城里已看好了门面,将来你进城当了局长,咱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别看我的事小,可去县局两趟了,刘副局长说先叫当地解决。我一时没想起来,叫他给你打个电话,或写个字条。"
副所长只好跟着她到砸坏的发廊去。
他们由伍宝店前经过时,刚好黑皮和瘦猴在里面正点晕。只要是打牌,黑皮总先点点晕,说头脑清醒了,好赢钱。
女老板他们过去时,黑皮刚刚由晕中醒来。他明白他们去干什么,骂一句这骚货咋还不走,就不怕老子撕了她?还领副所长去,老子倒要看看她能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
伍宝说,可能是冒碰上副所长的。她都说好,跟刘老板结了账,立马走人。
黑皮一下摸到了他的后脖梗,说她给你多少好处,你为她骗走五百块。你他妈胳膊肘子咋往外扭?
伍宝正准备给瘦猴点晕,连说别乱别乱,跟你说你都不会信,她请我吃饭,说同行一家亲。吃了喝了她提出向刘老板退房租,我当时就傻脸了。可吃了人家的嘴短,刚想跟刘老板好好说说,哪知刘老板跟我比憋气,我都喝高了,头往水盆里一攮都不晓得出来,差点死去。想不到刘老板仗义,把钱退了。……这事,稀里糊涂的。
"我说你也不敢……"黑皮没说完就出了店门,在阳光下伸伸懒腰,然后掏了玩艺儿对准墙根撒尿,哗哗的响。响声一止,他喊瘦猴快点,胖子那边该等急了。
"你再撒一泡尿,他才能出去,还没点呢。"伍宝说。
"再嘟哝,我屙这一滩屎,臭死你。"黑皮说。
伍宝说:"你屙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闻,都有份儿。"
瘦猴说:"黑哥,别上他当。仨人咱占俩,二比一,你屙了,臭气咱闻得多,他占便宜了。"
伍宝说:"你还是屙到自家茅房里,说不定能多打二斤豆子哩。"
伍宝想拖延时间,怕的不是他屙屎,而是找女老板的茬。他马上笑着出来,敬了烟,让进屋来,再等五分钟。他觉得五分钟后,女老板就该走了。两声"老表"一叫,黑皮住了声,细细吸烟。没想到黑皮根本没把发廊那当回事,等瘦猴一起身,两人挑帘出去,阳光照在他俩的白短袖衫上,放着淡蓝色的光晕。他们径直去了四板桥,找胖子和刘春庚去了。伍宝立在门口,眼前仍有淡蓝的光在游弋。
光线减了炽热,又来了微风,街边的槐树叶子动了起来,声音扯了一片。知了停了叫,伏在树叶后享凉快。先前沉沉欲睡的村街,经凉风一吹,醒了过来,先有了脚步声,后有了女人们的说笑。宽阔的村街比家里风凉得多,女人每天下午没事时都爱在这儿做些手工活,尤其爱在这棵大槐树下。
有了风,便有了丝丝尘土,扬起又落下。时不时叩打着伍宝的门帘。外面进来的风比电扇吹的爽,伍宝关了电扇。端起半盆脏水,撩门帘出来,准备冲一冲黑皮的那泡尿,尿印早干了,伍宝还是泼了水。
透过门帘的缝隙,望着由竹条切割的村街,条条的,锃黄色。以前每到雨后,泥泞难走。泥巴又粘,能将鞋底粘掉。由村东走到四板桥赶个小集回来,脚脖子疼上半天。响晴天一长,尘土厚起来,里面能藏野兔子。吃饭时端碗在街边,一阵风过来,半碗都是土。
如今这街道真是不赖,没有王玉娥下令每人伍拾元,不收钱用义务工顶替,没有黑皮领着他的兄弟挨着门店要,真是弄不成。伍宝想,如果那次选村长,真要选中了金大堤,他能修成这村街吗?也许,乡统筹村提留会减少,大家的负担轻了,但村街决修不成。现在的人已经不为集体着想,只会想自家的一亩二分田。
他有点憋闷,想找人说说话,透透腔气。若是以往,他会到村街上那群女人堆里,跟她们斗一会儿嘴,今儿他不想去。回到屋里喝口酒,将圈椅移到门帘处,刚好顺风,那群女人东拉西扯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女人甲:"这事可弄大了,公安局来人了。"
女人乙:"没啥大的,走走戏子步罢了。"
女人丙:"人家开着派出所哩,文爷尽是瞎告,告坏了老骨头自己受罪。"
女人丁:"我看也不怨一个,自古道母狗不浪,牙狗不上。那年郑大腰偷看我撒尿,我骂了他几天,他再不敢。郑大腰的个头不比黑皮低吧。"
女人丁:"男人想弄女人没恁容易,别说在野地里,在床上,我不叫男人上身,他都上不去。"
女人甲:"你那男人尖头小尾的,顶不了你一扑楞,换了黑皮试试。"
女人乙:"黑皮还得上她呀,瞅瞅她一脸枯皱皮,一肚单子松肉。"
女人丙:"小梅也是,干嘛不躲。在洼地锄草,染一头黄发,多打眼,黑皮不挨她,谁保别的男人不招她,自作自受。"
毛柱女人说:"话咋能这样说,谁没年轻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打扮自己有啥不好?"
想不到毛柱女人还有点正义感。伍宝听了,心头一番热。想起以前刘春庚正是托她替儿子向小梅求亲,给小梅拒了,没给她面子,她竟不恨小梅,难得呀。
女人丁:"小梅是伍宝捡的,小私孩,多是大闺女生的,根子不正梢子还不歪吗?"
毛柱女人说:"这话不对,人在世上,谁能当家自个出生,谁不想生在当官的家?你们咋连点同情心都没有?小梅够可怜了,没了父母,爷爷又八十多岁,她要有个好歹,文爷咋办?闹不好一损两条命。如果她是咱家的闺女,咱会咋想,咋办?"
毛柱女人说完,收拾一下荆条,在地上狠狠顿了顿,将它们根部顿齐,抱起来,离开了她们。
外面静了,伍宝的双耳热了起来,仿佛给人拧了一般。他揉揉太阳穴,又揉揉耳轮子,喝了杯酒。没人过来。他到了门外,发现屋檐下有一群蚊子,嗡嗡正叫。他有点生气,伸出点晕常用的拇指与食指,向那些飞舞的蚊子掐来掐去。
傍晚他不敢呆在店里,怕老娘再骂过来。关了门赶紧回家做饭,侍候老娘。
灶屋里炊烟正盛,进去一看,锅窝中的火还没灭尽。老娘已做好了饭。他以为她去了茅房,蹲在门口等她。等了半晌不见,急了,赶紧喊娘。边喊边往茅房里瞅,茅房里没有。又往堂屋里床上瞅,也没有。再推开西屋,也就是娘弄的神棚子,满屋子浓郁的檀香气息,只是没有娘的身影。他真的有点急,赶紧朝大门外走,正好与娘撞了满怀,将娘手里的搪瓷碗撞到了地上。他忙捡起来,问娘哪去了。
"小梅呀,这几天不吃东西,我打了碗鸡蛋茶送去,劝了半天,她都成了泪人,我也哭了。没娘的孩子,可怜呀。"
"三龙不是说她开始吃点了吗?"伍宝问。
"一个大人,吃那一点能中,坏了身子咋办?"娘说,"都是那杂种造的孽啊。以后他再找你剃头掐晕,你别理他,别叫臭狗屎熏了咱的清白。可怜呀,俺孙女……"
娘又哭了起来。一哭就骂他不中用,生得矮没力气替小梅出口气。娘哭半天说半天就是这句话。这几个晚上娘都骂上他几十遍。等娘骂得累了,他端了凉水让她喝,娘喝下两口,情绪稳了,他开始假装生气,噘着嘴数落她。说你骂我身矮没力气,都怪你怀我时没吃好东西。人家刘春庚的娘怀他时吃了黄鳝,看他长得多高呀,多肥啊。娘开始笑,说别吃黄鳝,能吃饱就不赖了。你个子低,真是饿的。伍宝逗乐了娘,仍不罢休,继续埋汰说:
"还说我不能给小梅出气,我有啥?你有恁多神灵,就不会叫他们给小梅出气吗?"
老娘感叹一句:"这年头,神灵都压不住恶魔了。你瞅瞅黑皮的狗,天天用鼻子闻,天天高叫,吓人哩。神喜好人,不一定惩恶人呀。你没看《西游记》里,孙大圣败一个恶魔,都有大神收他们,不叫杀死,回去教育,感化他们。"
伍宝还想跟她说这些话。娘却到井台边净了手脸,到西屋里焚香去了。伍宝坐在院子里,嗅着袅袅炷香,心里却像压了石头。
娘关了西屋门出来,娘俩开始吃饭。这饭吃得没滋没味的。这时三龙媳妇红园来了,告诉老太太,小梅没喝鸡蛋茶,正哭呢。文爷正劝她。老太太将馍筷摔在饭桌,大哭,又大骂。伍宝示意红园快走。他去扶老太太,老太太抓住了他的耳朵,说你这个恶魔,我治治你吧。幸亏她的手没力气,不然非把伍宝的耳朵揪烂不可。伍宝知道老娘又发了癔症,把他当成了黑皮,头都不敢扭一下,任老娘去抓去打。
他也是急中生智,知道她每年庙会时都要去太昊陵烧香膜拜。这二年怕她身体不好,还陪她去。老娘对庙会中的"担花篮舞"感兴趣,说自己十几岁来赶会都爱看这。这玩艺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近年又复出了,又唱又舞,好玩。由于人太多,挤得狠,每次她都看不完整,听不完整。这些唱词,伍宝几乎听一遍就记住,何况听了几次。他唱道:
老盘古安天下人烟稀少
没有天没有地哪有人伦
东南山有一个洪钧老祖
西南山有一个混天老人
上天神只知道日月星斗
下天神只晓得五谷苗根
有了天有了地没有人烟
上天神只留下人祖兄妹二人
他兄妹下凡来万古传吟
眼看着一场大祸就要来临
多亏着白龟仙渡到昆仑
无奈何昆仑山滚磨成妇君
时间长日月久生下儿女百对
天下人咱都是一母养身
到如今咱这里担花篮
讲三纲论五常哪有远人
弥陀佛弥陀僧
担起花篮去修身
渐渐地,他觉得耳朵不疼了,头皮也不痛了,母亲也停了哭闹。她的双手正轻敲着他的头,给他唱的"花篮歌"打拍呢。伍宝以前在地里干活,累的时候,也哼几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完整地唱过。其实他唱了一半娘就不闹了,没必要唱完。但他还是唱完了。声音比起娘的哭骂,低多了。低低的声音水一般在黑黑的院子里静静流淌。
到后来,娘笑着,扶摸他的头,说你唱得怪好哩,早晓得,送你学戏了。他说叫我在戏台上演武大郎吧?他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