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去看看小梅。伍宝在店里有点恍神。阳光从门帘缝里刺进来。极热的天气,知了都热得乱叫唤,刺耳的叫声也刺进来。但他觉得那一束束光有些寒冷,尖刀一般往心里捅。他起了身,干脆撩开竹帘,将门口统统敞开,让白光一览无余地进来,驱驱心头的寒意。可是可恶的苍蝇不请自来,个个轰炸机般地乱叫着,晃动着绿头红嘴巴,四处乱撞。伍宝紧握蝇拍子,瞄着它们打去。他耍剃刀,没有白耍,练出的快捷动作正好派上用场,将来犯者连杀两只,剩下两只仓皇而去,消失进了炽热的白光中。
她都出事三天了,他却不太了解她的情况。有些惦念。
那晚老娘的大闹,让他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老娘发泄一阵以后,情绪稳定了,天天到小梅家探望,回来又开始焚香念诵,给人家看病。现在不光是看病,连人家出门做生意,建房看日子都来问问。如今的人真是无聊。别人不知老娘的底细,他知,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自己的事都拿不出主意,竟能为人家指点财路,撩拨迷津?
店里生意稀稀的,半天不来一颗头,让理让修让点。他有的是时间。但他不想去。觉得不应该让人知道他跟小梅的关系。
听老娘说,就连黑皮的女人都提东西看小梅了。见了小梅,妹子长妹子短的,还陪她流了泪,说妹子,别难过了,想告就很告,把他个狗日的告进了黑屋才好哩。
黑皮女人桃枝,村里人都知道啥事没有让过人,而且有嘴有牙,伶牙俐齿,连王玉娥都不敢给她小鞋穿。她跟黑皮打架,自然占不了便宜,见刀提刀,见斧抡斧,见啥砍啥,光铁锅都砍烂了三个。还大骂,祖宗十八代地骂,骂得王玉娥一脸铁青,躲得远远的。王玉娥知道自己儿子不是东西,桃枝骂得再狠,她都没与她正面冲突过。她只能背后骂儿子不成器,连个女人都收拾不了。黑皮不服,说我离婚。王玉娥一瞪眼,说你就这点能耐。你离婚,我孙子咋办?你叫他受害吗?惹不起女人,以后就规矩点。黑皮说,在外面,拳头打天下,我就不信进了院整不服她。王玉娥说以后再打架,有本事到她娘家去打,骂的再高再响,听不见,我耳不热,心不跳。你也叫我省省心吧,黑爷爷。
这样,天平自然朝桃枝那边倾斜。其实桃枝已经不错了,对黑皮在外的吃喝嫖赌不管不问,一门心思照顾家和孩子。王玉娥明白她心眼不坏,三次砍烂锅,都是她去买新的。还敲了锅对桃枝笑笑说,那赖种再找你茬,还砍,叫赖种喝水都找不到热的。桃枝觉得她有些不怀好意,翻一眼,呛一句上去,再把我打蒙了,说不定我砍他二斤半哩。
伍宝想着小梅哭泣,桃枝和三龙女人正在劝,小院里回荡着悲伤。禁不住眼前模糊了。
他在柜里找了酒,喝了一杯,深吸一气,对镜中的自己嘿嘿笑了一下。坐在圈椅里,平静了一些。
嘿嘿笑,对他来说可有多年的历史了。他爷爷传他手艺时说,客人是爷,见面三分笑,不怕没钱掏。据爷说,他爹的手艺甚为高超,只是不会见人微笑。因为爷爷给一军人点晕失了手,爹被一军队头目领进了兵荒马乱之中,再无音信。爷爷临终时告诉他,咱们家三代单传,你爹没我个子高,你没你爹个子高,一点点矮下去,看来气数到了头。等你过了五十岁,找个好徒弟,将这家传活儿传出去吧,兴许能积点善因,咱家祖坟里再冒出一股青烟来。
倒是有不少人愿跟他学手艺,包括三龙,都想学那招"点晕"。三龙是镇里来这儿最勤的人,有时还提些小菜。店里倒不缺酒,冬有烧酒,夏有啤酒。在家里老娘不愿看见酒,他只好将酒弄到店里来。有时生意多,顾不得回家吃饭,喝点酒,再朝口中扔几粒花生仁,便凑合了一顿。屋子天天往外扫头发渣儿,也扫着时浓时淡的酒气。
三龙总想将他灌醉,从没得逞过,便嘲笑他,说他喝酒不实在,老奸巨猾,能喝一斤喝八两,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他嘿嘿一笑,说我这是能喝八两喝半斤,党和人民都放心。说着将明晃晃的剃刀凌空一挥说,这玩艺儿管着呢。酒这东西爹娘管不住,老婆管不住,只有这玩艺儿管得住,一物降一物吧。你手一抖,客人头上就一个血布鳞,还不把自己的食盆子砸个粉碎?
他给客人理发刮脸时,三龙从不起身,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抿着酒,嚼着菜,吸着烟。一旦他为客人点晕时,三龙弹簧般直起来,两眼直勾勾地射光。他真想学这一手哇。伍宝心知肚明。他会有意支开三龙,让三龙为等候的客人洗洗头。三龙也洗,但目光始终盯住他点晕的右手。被洗的客人在底下说,师傅,洒水了。三龙说,那是水平太高嘛。客人又说,衣湿了。三龙说,李白斗酒湿(诗)百篇,我斗酒才湿了一点点,不算啥。客人也认识他,见他这么说,干脆又说,三龙你女人跟人跑了。三龙随口答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嘛。等一屋人都哈哈大笑时,他才明白给客人涮了。马上轻敲客人的湿头说,跑了我女人,我找你女人去。
嘻笑之间,伍宝已经将张开的拇指和食指从客人脖子上拿开,客人已经晕了,确切地说,已经过去了。他扭过头对三龙说:
"这手不好学,你可别醉了拿媳妇试验啊。弄不好,她可跑不动呀,到那时你可要床前端吃端喝,擦屎刮尿啊。"
三龙故作清高地说:"谁学你那破玩艺儿,别自我感觉良好了,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连个徒弟都没有哇?关健时刻,还得我用一只手给客人洗头。"
这话真捣得伍宝心疼了一下子。过来跟他学艺的人不少,却没超过三个月的。他们来之前都已为人理过发刮过脸,全是冲着"点晕"而来。而伍宝又不愿办速成班。他尊重祖训,将自己学艺的经验照搬过来,让他们先抱了冬瓜练刀法,练手感。把冬瓜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叫徒弟们先用剃刀刮白毛。刮净了他检查,用手抚摸瓜皮,倘若手上沾有白印,二话不说,抱来冬瓜再练。这些人都在他家院子里,最多时有五六个。再就是叫他们磨磨刀子。那些来求老娘看病问卜的人一时排不上号,就在旁边看,混在看热闹的村民中。
刮了白毛,只完成一半,还没刮皮呢。刮完皮,他再检查刮下的皮条条。用手捏捏弹弹的,在眼前晃晃抛抛,这让看客开了眼界。可是看客们都看得硌眼了,他仍让徒弟样围着冬瓜转悠。当然,他从不带他们到理发店里来,生意再忙,从没让徒弟打过下手。来投师的这些人没吃过其他菜,一色是炖冬瓜。他留不住一个徒弟,也属正常。他们都会些手艺,有些基础,受不了这种熬制,话都不留,悄悄溜个净光。只有一个跛脚徒弟坚持了三个月,手上的功夫当然没有练成。他同样连客人的头皮都没挨过。临走时说,师傅,我来时就有思想准备,但我不能再熬了。我高中毕业,家中人等我挣钱哩,我以前会剃头,还买了不少有关的书看,来这儿刮了仨月冬瓜皮,我不后悔。我知道时间不到师傅是不传手艺的,我不等了,得回家收拾挑子挣钱了,谢谢您啦。口气中还是渗了些怨愤的。
这个徒弟叫他舍不得。他想告诉他,这可是祖上传下的规矩,没有八个月的练习,是不能到店里打下手侍候客人的,更甭提学绝活。他知道这小子有心计,喜欢看书。但他急着挣钱养活家中老小,为自己找媳妇,这没一点错啊。
徒弟走在阳光里,身子一斜一斜的,像划船,而且像有随时翻"船"的可能。他心里一酸,喊道:
"地虎,等等,我有话说。"
他捏了二百元塞给了他,说师徒一场,缘分。这个算师傅送你回家的盘缠。抓了地虎的手,又说:
"地虎啊,万丈高楼平地起,千万注意基本功。"
地虎家距这儿不过三十里,他骑自行车来的,用不着盘缠。但他没有推辞,两眼浸泪,说师傅,我会再来的。
……想起地虎,就想起小梅说的一句话。她那时好奇,时常到院子里看那些人刮冬瓜皮。有次她说,有了地虎,叔该收下徒弟了吧?他问她为啥。她一笑说,地虎跟其他人不一样呀。小梅平时不喜欢说话,这样说,她对地虎看法不错呀。那一刻他还真的有种想法,把英俊的地虎说给她,然后入赘过来。可惜地虎有点跛,有点委曲小梅。
店里没生意。他一人在窗下,静静瞅着光线变化着。他的手有点抖,又有点痒痒。想起了洼地里种的冬瓜,也该长得有茄子大小了吧。何不摘回一个来,练练刀法,检查一下手上的功夫呢,也省得一个人在屋里胡思乱想了。
坞坡镇虽只千余口人,却有几十个姓氏。这儿又叫坞坡岗。因为岗高出洼地许多,以前发大水时,漂来的人就住在岗上,一家一家,互相并不认识。岗呈马状,马头高,马尾低。先来的自然住在"马头"上后来的自然住在"马尾"边。多数人家住在"马背"上。好多年的联姻,使整个村子串连了起来,村民关系盘根草般复杂。大家都以为占了好风水的"马头"上的"箩斗王"家那族人并没发展起来,而"马尾"上的三龙这族人也不减少,只有金姓人多一些,但也不具压倒优势。
到了洼地,朝村子细看,那房屋与树影组成的深颜色,在空旷的背境里,果如马状,马头、马背、马尾显现分明。只是村子确实找不出姓马的。由"马头"边下来的这条河斜贯洼地而来,水清如镜,称作金马河。相传"马头"上的王家人以前每逢初一十五的夜晚都能看见河面上有两匹金马驰骋不休,踢得水啪啪直响,有时还嘶鸣几声。"箩斗王"的爹活着时,常说坞坡镇还没出有福人,若出,便能得那两匹金马,成为大富人。他还说村西的四板桥下的两个石墩,以前是拴马用的,不知哪朝哪代,石墩子倒了,这两匹金马就跑了。
以前村里人不太相信。现在有钱人们开始相信了。首先刘春庚把自己的砖窑建在了河堤旁。尔后瘦猴子将渔行建在河堤边。而黑皮的沙场,更不用提,也紧靠河堤。甚至有人在四板桥下捞出那两块破石头,送进五里外庙里,外出打工者初一十五去烧香磕头,然后才神采奕奕,直奔城里而去。
伍宝不信这个。他早就不外出了。大集体一解散,他包的几个村子也没人帮着收粮收款,有些人理了发当下不给钱,年底去要时,咧咧嘴说腰里空。久而久之,他只愿呆在自己的店里做活,不愿意出门。反正方圆几十里,他也算是有些名声的。有店,自然有生意。生意不好,还有几亩洼地垫着底,温饱问题早已解决。
冬瓜跟他预料的差不多大小,多数还没有挂上白色。如果不是手痒,他真舍不得摘去,毕竟不到收瓜季节。他在瓜秧间,掂着脚尖,锥子般扎来扎去,终于一狠心拧下一个茸毛刺刺的瓜来。瓜地有狗胡乱踏过的痕迹,看样子不是一个,像一群。踏落不少花和瓜纽儿,他有一丝不快,拿着瓜慢吞吞地朝村走。
村口有两人正在吵架,围了些人看热闹。虽正是除草的忙季,但看热闹的人总是有的。伍宝以前也爱看热闹,可今天没了半丝心情。
正欲从人群后面遛过去,却给一女人抓住,拽到两个吵架人旁边,说伍宝可算出名的好人,叫他评评理曲理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