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庚的儿子拄着拐杖在店门口吸烟,给这边的场面逗乐了,哈哈大笑,不由自主举起了双手,他的身子自然失去平衡,一下子摔倒在柏油路上,自己嗷嗷哭起来。他娘跑出来,拉起他,擦了脸上的灰。这小子指着槐树边的伍宝,说都怨他。他娘骂一句,伍大郎,欺负我儿,不怕雷劈你。
三龙地虎不乐意,想过去理论,伍宝推他俩回屋,自己过去,说嫂子,我哪有那胆。他爹知道了,不把我蛋子挤到鬓角才怪。接着大喊一句,刘老板,你老婆冤枉好人了,天要打雷劈我,你得顶着。
刘春庚出来,骂了儿子一句。老婆孩子回屋,他递烟给伍宝,说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兄弟,明天我可装货,你问王家争没有?
伍宝说,马上就去,几个破箩斗你咋恁挂心?
刘春庚说,屁,我不是看他穷得可怜吗。
黄昏时分的街上忽然热闹起来。伍宝在店门口伸伸懒腰,看到远处的街中央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朝人群靠近几步,看到王玉娥正跟一个女人争吵什么。他不喜欢看热闹,但见王玉娥在,加上吵嚷一浪叠着一浪击来,探头走了过去。
郑大腰的女人叉着腰,身边站了自家的俩闺女,正骂骂咧咧。骂这世道混蛋,好人受欺负,好孩子受欺负。
王玉娥说,桃枝都赶走了孩子,你闺女又没吃亏,小孩子的事,你少说几句吧,别扯得远了,伤了和气。
郑大腰的女人不听她的,说别觉得俺没男孩,就欺负俺,惹烦了,俺闺女也不是省油的灯。蹬着鼻子上脸,给个萝卜要黄瓜,俺可不怕,强奸了人家可以没事,惹了俺,俺跟他娘的喝上,鬼怕恶人。
桃枝拧着儿子耳朵,已经出了人群,听她这么说,松了手,进来,指着郑大腰的女人吼,小孩跟小孩的事,你呱拉个屌呀,谁蹬鼻子上脸,谁给萝卜要黄瓜,你嘴巴干净点,别强奸长强奸短的,你喝上,俺就不能喝了?
有人推开她们。桃枝脸色刹白,喘着粗气。她儿子脸上有几道血口子,正抹泪,显然他吃了亏。王玉娥扯了他,往家走,什么也不说。
伍宝听明白了。桃枝的儿子弄个壁虎,冷不防丢在了郑家小女孩脖子里,吓得她哭着找姐姐,姐俩合伙跟桃枝儿子拚,并没吃亏。但郑大腰的女人不干,在街上骂了人。引来了王玉娥跟桃枝,若不是有人劝解着,非打起来不可。
没有出气的桃枝追上王玉娥和儿子,夺过儿子,劈脸就扇耳光。儿子往王玉娥身后躲,桃枝就骂他没出息,没事找事,找了事又没胆撑起来。纯粹是老鼠尿屋檐,辈辈往下传。
这话让王玉娥受不了,她推了一下桃枝,说你还有完没?一点小事,咋就扯到老坟里去了。啥叫老鼠尿屋檐,辈辈往下传呀?
她们婆媳吵起来,谁也不去劝,只有人跟着看笑话。伍宝快速过去,扯了王玉娥和男孩回家。一直拉到红漆大门口,才松了手,叫他们进去。王玉娥有点感激,叫他进去喝口水。又骂黑皮不进家,一出去就一天,让她操碎了心。伍宝说,姨,消消气,我找找老表去。王玉娥说,你告诉他,赶紧给我回来,别惹事生非。伍宝点头,说姨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王玉娥扯孩子进院,拉到水池边,洗污脸。
两条狼狗叫起来,孩子说,奶奶,我放狗咬她们去。王玉娥抹着他的水脸说,乖,你就懂点事吧,别学你爹,叫我操心。马上办作业,办错了,小心屁股。
孩子说,我先吃个黄瓜吧。王玉娥说,吃完赶紧写作业。
王玉娥听着孩子嚼黄瓜,咯喳咯喳,以前总觉脆生生的,如今极为刺耳。她想夺过扔掉。门外一串自行车铃。送报的来了。她迎上去,那人递了报,问,黑哥在家吗?王玉娥摇摇头。那人一去,她拿了报纸,坐在院里的矮桌边,看一眼,又听到孩子嚼黄瓜的声音,马上说,别吃了,过来写作业,快点,把黄瓜把子扔了。孩子过来,她叹一声,又翻报纸。孩子问,奶奶,你咋看恁快?她说,一个字都没记住。
孩子写了几笔,又问,奶奶啥是强奸?
王玉娥手抖一下,报纸落在地上,她勉强笑笑说,小孩子,问那弄啥?快写作业,马上还让你吃黄瓜。
孩子不死心,仍问,强奸是不是弄煎饼呀?我夺桂花的煎饼,她不给,我才丢壁虎的。
王玉娥笑一下,点点头,说马上奶奶给你做煎饼吃。
孩子说,那咱俩是不是也叫强奸?
王玉娥的脸一唬,寒了色,说快写作业,别乱问。顺势还拍了下桌子。
王家争是别筋头,别筋起来,牛都难拉弯。年轻时如此,那时能跑能跳,集体劳动又不吃亏。现在腿脚不争气,心却不服,看不惯的事要抵制,自己又没了本事,坐在黄昏里吸烟,叹气。心情好了,不吭气,心情不好,就吼骂哑巴。伍宝见他的白褂上涂了黄的夕阳,又见他静坐着吸烟,禁不住说他成了佛,上身金光闪闪。问他啥时学的佛。王家争心里高兴,说别取笑,佛不佛不管,反正法轮功我可没理过,我不信那一套。
笑过以后,伍宝问哑巴哪去了。王家争说割草没回来,这两天,我叫她背着这几个好箩斗,天天刮村里人的眼,我不信他们的眼就不亮,不疼。伍宝说别人不说,刘春庚可是眼疼了,他明天装车,叫我说说你,卖给他算了。
"我不卖了。"王家争说,"我这箩斗跟毛柱媳子的混在一起,我难受。"
伍宝心想,这次老王别筋起来了。他本来不想吸烟,可王家争身上的汗腥味重得刺鼻,他只好用烟味压一压。伍宝吸了半根烟,实在受不了那种汗腥。他跟别人的汗腥不一样,掺杂了浓烈的狐臭气。一说到汗味,伍宝就觉得自己低级趣味,甚至流氓。他喜欢闻年轻女人身上的汗味,一闻到就头晕,是那种舒服的晕。他还喜欢闻婴儿身上的奶气,闻一闻,忍不住想亲亲人家粉嘟嘟的小脸。最讨厌的就是王家争身上的这种气,连茅房的气都不如。
他不再劝他。给刘春庚当说客,他不情愿。扔了烟蒂,起身欲走。王家争扶拐起来,拦了他,要他帮助写几个字。伍宝笑了。你不卖箩斗就是了,犯不着在箩斗上写上"天、地、君、亲、师",敬着吧?再者,谁都晓得俺伍宝不识字,一写还不露了馅。王家争说,你不明白,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伍宝笑了,说这是弄啥,你编就编了,何必写上字。王家争肚子一咕噜,喷出一个臭嗝来,把伍宝薰得赶紧扭头。他振振有词起来,说我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编箩斗。之所以给这几个写字,那是对得起这几个字。咱没有文爷的学问,咱只知道把手头的活干好。当初其他人草草地编,箩斗系子全用铁丝拧时,我就想,这玩艺我也会,省事多了,至少省了手力吧。咱不那样干,咱要对起这行当,不叫人家用户骂娘。弄好这几个箩斗,我松了口气,再一想,这么个简单的理,谁不懂?我发现不是一两个人不懂,也不光笨人不懂。刘春庚多聪明,王玉娥多能干,金大堤是律师,他们也不懂啊!尤其刘春庚,不是一直压我吗?自己编不好,又不愿叫好的得好价,胸前那块肉长得有点偏哪。他不是觉得我编的玩艺儿全都卖掉吗,这次我不卖了,我看不惯,才不卖,就是卖了,我心里也不舒服,夜里睡不香,白天吃不好。
伍宝一开始半蹲着,后来静坐了下来。这王瘸子讲的有道理啊!他忘记了他身上飘出的臭气,向他靠了靠,静静听他说。
哑巴回来,哇啦哇啦,跟他招呼,他才醒过来。夜色已浓。归巢的鸟雀啁啾着,上圈的鸡鸭也叫了一阵。站起身,浓郁的炊烟身前身后盘旋着。
"我叫地虎来。"他对王家争说,"他高中毕业,字墨深。你准备好颜色吧。"
娘已做好了晚饭,这让他有点惊奇。自从小梅出了事,几乎每个夜晚,娘都要哭闹一阵,从来不做饭。娘一般不吃晚饭。今晚有点例外。娘颤着身子将馒头篮子提到西屋她的神坛前,让仨男人跟她一块拜了拜。又提篮子到院中饭桌上,才让三龙地虎去端菜。伍宝说,还是我去吧,他俩,一个少胳膊,一个短腿。逗得娘笑了,打了他一下。院子里没有电灯,仅靠堂屋檐下的电灯照明,饭桌有点影影绰绰的,但还能瞅得清。
地虎倒了四杯啤酒。老太太说先别喝,吃完馍再喝。她递给三个男人每人一个热馍。馍里面夹有菜。伍宝咬一口,想喝口酒送一送,给老太太制止了。老太太说,反正我不吃饭,你们不吃完,谁都别想喝酒。说着,她自己喝了一口,有意急急他们。
馍不大,三龙地虎几口咽下了。只剩下伍宝慢慢地嚼。他越嚼越觉得馍里有异味。但他不敢问娘。从娘的举止中,他感觉出了什么。再品品,品出一丝丝的香灰味。
三龙地虎又拿了馍吃,这一次老太太没有递,而是静静喝啤酒。伍宝看到三龙地虎这回吃的馍里没有夹东西。为了验证自己,他还趁地虎喝酒放下馍的那一刻,拿过来咬了一口,马上装作拿错了,再送回去。娘静静坐着,小口喝酒,两眼却盯着他们的吃相。三龙地虎都吃完第二个,伍宝还在嚼。娘说,宝,你快吃,跟猫似的。你瞅瞅他俩。吃不了可不能喝酒。地虎先笑了,说奶奶,你咋像幼儿园的老师呀。老太太说,孩子长再大,还是孩子。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是不是,宝?伍宝笑了,说娘,你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出远门吗?老太太说,明儿我侍候小梅去,也算远门吧。
伍宝一惊,赶紧吞下那馍,喝口啤酒送下,像吃一丸中药。抹抹嘴角的酒沫儿,说娘你别去,她没事。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你又没看过她,咋知她没事呀?伍宝不敢再说话。
院门外的萤火虫让地虎有点兴奋,一丢碗,他拉了三龙要去捉。伍宝要他俩早点休息,明早起教点晕。两人去三龙家睡觉刚走,伍宝见娘又去了西屋里上香。他跟着,扶着门框看她。
娘上了香,开始跪下来,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众神保佑好人平安,把灾难降到恶人头上。她双手合十,磕头极响,说众位天神,惩罚黑皮吧,我让三个男人吃了馍,许了愿,他们阳气壮,一定能顶得住一个黑皮的。
伍宝明白了,娘在馍里下了"药",娘在诅咒黑皮。娘真是用心良苦。
他眼前模糊了。他知道娘看病,总是让病人吃她馍,喝她的茶。她下了"药"的。
揉揉眼,闪闪的萤火虫在眼前晃动,他觉得它们在挠自己的眼,晶光明灭着,他的泪却流个不止。老娘的背影也在晃动。他想去拉起她,听见她低声说着什么,又不敢扰乱她。恍惚中,娘的背影大起来,像一座小山。娘真是用心良苦啊!
等他从家里出来,走向理发店时,才想起王家争要他办的事。他马上折转身子去三龙家喊地虎。
路过村委会,里面有人说话。他有点好奇,壁虎般贴着墙朝里探头。
黑皮和瘦猴正在训斥郑大腰,还是孩子打架的事。黑皮说,我儿子一脸血布鳞,你说咋办吧?瘦猴说,你两个孩子打他一个,你老婆还在街上闹腾,弄得鸡飞狗跳的,影响坏得很,你说咋弄?
屋子里还有刘春庚,说算了算了,郑大腰,你回去管管你女人的嘴巴,再瞎喳喳,吃不到好果子。
伍宝弄不明白,他们深更半夜在这谈这个,事不都过去了吗。他哪里晓得黑皮一回家,儿子就告了状,黑皮火起,让瘦猴"请"郑大腰到村委会的。伍宝看见黑皮指着郑大腰说,这两天我脾气好,搁从前,你早就挨扇了。郑大腰大气都不出,也算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吧。刘春庚从屋里出来,一把捋在郑大腰脖子上,说走吧,告诉女人,嘴别太贱了,别给个萝卜要黄瓜。伍宝觉得这场面很像大集体时的批斗场面。
伍宝没有回店里。他在村街上慢慢转悠着,想到王家争那里去,看看地虎是如何往箩斗上写"天、地、君、亲、师"的。这个王瘸子,老别筋,这几个光辉闪闪的神圣大字能写到那上面?那不是什么圣物,是箩斗。想想,有点辱没了这五个字的神圣。看来,这王家争,再活八十年,也跳不出自己编的箩斗圈了。
突然听到了马叫。起初有点隐隐约约,他并不在意。头顶上的夜猫子叫了一声,有些吓人。他禁不住朝上看。刚刚稳稳情绪,马上又是一声马嘶,清清楚楚的,如同有人从身边骑马而过时抽了一鞭,马身发痛,叫出来的,有点凄利,也很刺耳,似乎树叶都随之颤动一下。
深更半夜,怎会有马叫?
这几年农业机械化了,坞坡镇上多了农用机械,从耕地到播种,几乎全是隆隆的机器完成的。别说难养的马,就是好养的牛,都没几家饲养了。嘹亮的马嘶从何而来?伍宝想了半天,没想出谁家养的有马。
邪怪。他回店里,点上烟,吸一口。因为老人们说烟火避邪。他心里嗵嗵跳着,仍想再听到马的叫。两支烟燃完,再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