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永福女人变了卦,以后再也离不了小梅。每天将小梅在怀里抛来抛去,嘻嘻呵呵的。有一天伍宝跨过去,也想抛抛小梅。永福女人的笑脸马上敛去,哭了起来,说宝哥,你走南闯北,经的桥顶得上俺走的路,说不定哪天又捡回一个,这个给俺吧。等她长大了,让她天天侍奉你。这话倒是暖心暖肝的。见她抱紧孩子不松,伍宝手虽痒痒,却没有要过来抛一抛。想想,反正长大了也会回来,心里马上平衡了。一转眼工夫,伍宝觉得真是一转眼,仿佛自己刚刚从乡供销社低价买回两个圈椅,刚刚在店前张起幌子,刚刚放了一挂开业的鞭炮,小梅就成了大姑娘,就初中毕业了,就花花绿绿的,到洼地里使起了锄把。那么水灵灵的样子,他真想要过来啊。何况老娘也向他念叨了好几遍,合同到期了,小梅该归还咱了,快去永福家要去。那口气,轻松得如索要欠去的一碗高梁面。
永福女人找到他,又抹上了泪。说宝哥,这些年我欠你情,我不是年年偿还吗。说的也是,这些年的单衣棉衣,春天穿的,秋天换的,可全是人家永福女人帮助做的。自己的老娘双手类风湿,缩成了鸡爪状,连做饭都困难,甭提做衣服了。
永福女人说:"宝哥,俺怕小梅知道真相后伤心,隐了真情,权当俺新生的了,大哥你成全俺吧。这辈子谢不完你的情了。"
他咧咧嘴,苦笑笑。想想小梅嫩葱嫩藕一样,自己屋里全跟鐾刀布一般脏兮兮的,别委屈她了。禁不住连连点头说:
"对呀,你那儿才是她的家。我这下九流,别坏了闺女名声。还是你家根红苗正呀。"永福女人堆了笑脸,抹一下泪,伸手在衣襟下摸出一叠钱来,说:
"宝哥,这五百,你留着用,给大娘看看病吧。小梅的事……"
"弟妹,小看哥了吧。快收起,小梅千斤之体,就值这个数吗?你这不是折哥的阳寿吗?"
他倒活得滋滋润润。可永福两口子去新疆摘棉花出了车祸,二人携手黄泉,魂都不知漂在哪里。这让他唏嘘了半天。三天都不敢给人点晕,手光发抖。人啊,能不出门,千万别出,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金山银山,不如自家熏黑的屋山。永福两口的死,连个名分都找不出。你要是战场中死,算是英雄;擂台上死,算是好汉;自杀而死,算赌出了囊气;车祸中死,算什么呢?人啊,靠手艺过日子,一日图三餐吃饱,一年图四季平安。酷似蚂蚁搬家,转悠不安,忙忙碌碌,还是说近画圈圈吧,至少死了能魂归故里。因此他爱说,该吃吃,该喝喝,有事别往心里搁;今晚脱鞋床上卧,明朝不知着脚不着脚。
他的老娘,手成鸡爪样,却忽一日口吐白沫,光着脚丫在村街上疯跑,几个男人都难治服她。在院里高叫高唱一阵后,在家里西屋搭了神棚设了神坛子,坐坛给人看起了病。他多次劝她,吃好喝好不就成了,家里又不缺你看病挣的仨胡桃俩枣。我名声不好,你咋又迷信起来,娘不解释,顺手朝他扔了一扫帚。随着西屋的香火日盛,锦旗多了起来,老娘的身子骨越发瓷实,他不再劝阻了,没事也少回家,还是店里更清静些。
……如果老娘知晓了此事,肯定伤心不已。
老娘挣钱,一分不舍花,总爱偷偷塞给小梅。还劝她:"孙女呀,人各有命,爹娘不在,要顶住呀。你奶奶我,五岁没了爹娘,七岁当小媳妇,几十年不也过来了,没比人家过得少一个角啊。闺女哎,我的神保佑你的。神也喜欢保佑好人哩。"
老娘的"神"长"神"短,让村长王玉娥不乐意了。她让伍宝把娘的神坛子拆掉,乡里有看法,影响村里精神文明建设。
他满脸堆笑说:"姨呀,你可让我屙屎屙个弹花锤,两头难受呀。"
村长脸一唬说:"说啥呢?"
他脸又堆上笑说:"姨呀,她都土埋头发梢了,我不想惹她生气,您多担待了。"
说着他给村长作了个揖。村长比他小得多,又不一族,他也搞不清从哪儿扯来的辈份,张口姨闭口姨的,洋溢着亲近和甜蜜。当然,他忘不了往她手里塞张票子,这是最主要的事。说声姨,多担待多担待,俺全仗您这大树罩着呢,外甥这厢有礼了。
村长自然含笑而去,背影晃成风吹状,给人一种随风而起的感觉。
如今黑皮糟蹋了小梅,恁大的事,不知她的背影压沉没有?
他问三龙:"村长没出来解决?"
三龙说:"她会咋解决,还不是先稳了小梅。你想,派出所都是人家的,会向着小梅?"
三龙抬起左臂的空袖子,像古戏台上的人悠水袖一般,悠两下,叫一板:"气煞人也。"然后说:"黑皮不早说了,还拍着将军肚,这片天下是他的,全是他的。谁敢奈何他?"
"他说天下是他的,也得叫人家吸点空气,走走路吧。"伍宝说。
"你跟他是老表,管说这话,别人敢?"三龙说。
"你不会等他不走路时,再出来走走。"伍宝说。
三龙笑起来,空袖子舞动着,说:
"看不出你貌不惊人,除了会'点晕',巴结人也有一手,说,咋溜上他家的腚沟子的?"
"我这一手不如你那一手,谁不知道你是'一把手'?"伍宝也笑起来。
外面忽然响起了汽车声,三龙告辞,挑帘时忘不了再说一句,文爷若穿长袍来理发净面点晕,你千万劝劝,免得他想不开寻了短见。村里人都知道,文爷说过,有一天活够了,便会从箱里拿出年轻时置下的长袍来穿上,让伍宝拾掇一下头脸,享受次点晕,就朝"南北大坑"而去。
汽笛在店门口嘎然而止。出来的正是黑皮一帮人。
黑皮在这一带赫赫有名。夜晚孩子尿床,女人们会说,再尿,叫黑皮割你鸡鸡,孩子便不尿了。坞坡镇只有"二大"敢向他叫板,金大堤和郑大腰,全都吃过亏的。金大堤这几年告他们母子横行乡里,花得自己家图四壁,孩子都上不起学,没结果不说,还莫明其妙让人打了。郑大腰把信访办的门槛都踩破了,照样拿不到补助金。
长得黑铁塔模样,身后一帮弟兄,倒不可怕。怕的是他娘,村长,也就是村委主任王玉娥。她跟支书吵了嘴,黑皮领人打进了支书家里,砸了人家的锅摔了人家的碗,闹得鸡飞狗叫。支书一气,外出打工去了。他娘也不可怕,怕的是他姨表兄弟是派出所所长,而派出所长的爹是县某局局长。他这一串关系,威风凛凛,光芒四射,谁个不怕。
黑皮喝了酒有个习惯,总爱捏张报纸撕,走过村街时,边撕报纸,边撒尿。往往是纸屑天上飞,如天女散花,巨尿地上流,如划清界限。一白一黑,两条线划过村街,到村口的理发店停下来。住了手,收了裆中之物,清嗓子长啸一下,村里的破房子震得直落土渣。
他来,不是为了理发净面,多是为了"点晕"。准确地说,是为了享受"点晕"。
"点晕"是伍宝的家传绝技,街上一开美发厅,他的理发生意暗淡,仅靠这"点晕"支撑门面了。以前,等他给客人理发理面完毕,最后伸出洁白的右手,虎口张开如钳,将食指和拇指卡在客人脖子上,稍一用力,便点得客人晕了过去。一晕,便有了上天入地的感觉,舒服死了。一瞬醒来,精神抖擞,瞎子能目光灼灼,聋子能辨听远音。
而今偶有大年纪的人来店里,理发、净面、点晕,来个一条龙。年轻人都到美容美发厅去理发,去净面,来这儿只为了点晕。
"锉子,锉子。"这是黑皮喊他,"侍候兄弟们。"
不敢怠慢。伍宝一口气为他们端了六杯水,而且眼里口里朝外扑着笑。眼小成缝,嘴大成斗,在黑皮眼前晃来晃去。黑皮也笑了。
"老表,多亏你给了这饮水机,不然这店里没喝的了。"伍宝说着,又给黑皮端一杯,递到眼前。
破旧的饮水机咕噜噜叫了一阵,指示灯发了红。黑皮以及那帮兄弟来这儿点晕从没给过钱,伍宝找黑皮要,说老表,权当打发个乞丐中不中?我手头荒得都长了草。黑皮便给了他这台饮水机。伍宝当然舍不得喝人家送的纯净水,只好自己朝桶里装井水,反正外人也看不出究竟。
今天黑皮先让净面,也就是刮胡子。
伍宝惊异,问:"老表,咋想起了净面?"
"别提了,美容美发厅那几个骚蛮妮子,不听话,兄弟们烦了,把店砸了呗。"
伍宝"哦"了一声。以前黑皮曾建议他把生意做大,招几个服务小姐,再扩间门面,一明一暗,明间理发点晕,暗间按摩。再把城里盘头、焗发,啥离子冷烫技术引到镇上来,他还不天天数票子吗?这儿地方虽不大,但是个交通要碍,是偌大的清静坡西半部进乡政府的必经之地,不怕招不来红火的生意。
他听后一笑,朝黑皮一拱手说:
"咱是那块肥地里的虫吗?老表,我自己吃几个干馒头,自己肚子清楚。也就剃头净面点晕,挖耳勺子炒芝麻--小打油。枣胡子截板--不是大料,那种生意你做中。"
"我做中?"黑皮反问。
"马脖子的毛--真中(鬃)。"伍宝朝他竖了大拇指。
不久镇上果然来了一帮外地女人开发廊,打牌为"美容美发"。这些女人头发怪异,眼圈涂了乌泥一般,吐出的字音嗲声嗲气,没骨头似的,酥人筋骨。坞坡镇人开了眼界,围着她们看个不够。她们的生意真的不错,门前经常有乡里开来的小车。连旁边刘三生的地锅柴鸡店都沾了光,跟着红火起来。上面来的人说是山珍海味吃腻了,美酒佳酿喝反胃了,来这儿,回归了大自然,享受享受村酒田蔬,回味回味童年的生活。
村长王玉娥每逢去乡里办事,总先到那里做做头发。
年轻人再不到伍宝这儿理发,全给她们吸了过去。
他一直认为做生意得老实为本,老幼无欺,价格合理,不贪昧心钱。而那边发廊的价格太高了,虽红一时,难红一世。他觉得兔子尾巴,长不了。真叫他猜对了,黑皮把她们赶走了。这儿毕竟是坞坡镇,别说一个外地人的发廊,街两边的店铺,谁挣了钱,还不先分给黑皮一些。
"姜还是老的辣,还是你锉子刮脸好,不像用刀,倒像用纸片,舒服啊!"黑皮说着,拍了他一下肩头,拍得他一趔趄。
"这时不管乱,抖了手,将你黑脸变红脸。"伍宝说。
"黑脸,再黑,也没有你侄媳妇黑吧,黑得成了一宝,撒泡尿全村人都去偷看。"黑皮说。
"别提了,"伍宝说,"一提我心难受,你说伍天生这小子,中国女人找不到咋的,非要娶个非洲女人回来。"
"就这,也比你强,活了几十岁,连女人啥味都不知。你侄子不但开了洋荤,还架起了中非友谊的桥梁哩。"黑皮说。
伍宝不想提起这事。他收起剃刀。让黑皮躺好,他要点晕了。黑皮那几个弟兄仍然拿这事嘲讽他们家,说武家刀这次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他只好转移话题,对黑皮说:
"老表,那几个蛮女人可是见过世面的,你砸了发廊,小心她们告你个鼻青脸肿啊。"
"量她们也没那能耐,阳窝嘴子(阴沟)翻不了船。"黑皮说,"她们没看看这是谁的天,我能叫她们来,就能叫她们滚。这叫什么?"
一个瘦猴样兄弟马上接茬:"叫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文老头也正县里乡里跑哩,也是白忙活。"
伍宝张开虎口点去,黑皮哑了声。店里显得异常寂静。
瘦猴抽烟找火,发现桌上有半盒廉价黑条烟,骂一句:"三龙这小舅子,咋舍得扔下这驴毬烟啊。"
"他一个残疾人,咋恼着你了?"伍宝问。
"看他熊样,不顺眼,生气。"瘦猴说着,将三龙遗忘的半盒黑条烟扔出了门外,这种烟四毛钱一包,很少人吸它了,扔在了外面,也没见有人去捡,只有一条脏兮兮的黑狗伸鼻子闻了闻,然后掉头而去。
若论恼恨,三龙应该更恨这帮人,尤其是黑皮,虽无杀父之仇,却有夺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