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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竹马童谣

老北京的内城,曾是皇家禁苑,也是王公、贝勒的聚居地及大清八旗兵的驻营地。它的外城,也被叫做“南城”,其西半部后被称“宣武区”,多建会馆,同时也是官宦、商贾、艺人的荟萃之地。被称为“崇文区”的南城东半部,虽然大小胡同里也有会馆及高门大户,但更多的居民属于引车卖浆的草民百姓。几百年的风云历史,特别是近百年来,发生在京城引人注目和青史留字的历史事件,大多发生在内城,即使发生在外城,也在“宣南”一带,历史风云似乎与南城的东半部没什么更多的牵扯。好在这里的平民百姓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平衡,安生过小日子的心思倒是代代相传。

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的黄昏,在北京南城东部的一条古老的横胡同里,走来一个拉排子车的卖菜老头。排子车是一种人拉的车,车身大约有半人高,左右两个轱辘,车把可推可扶,人扶车把,绳套就套在拉车人的肩上。这横胡同西头儿,有一个叉路口,叉路口之间形成了一块三角地。这三角地既是胡同里的孩子们跑跳玩耍的空敞儿,也是小商小贩歇脚的地方。穿着一件没袖的白布汗衫的卖菜老头在这里停住脚步,卸下肩头的拉绳,拿了一块又脏又破的手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开始吆喝:“约西红柿嘞,卖茄子嘞黄瓜,约大捆的干葱诶——”这时候,一个名叫赵三儿、外号被叫做“猴三儿”的七八岁孩子蹿了出来,学着卖菜老头的声调喊:“约鸡拉屎嘞,卖瘸子嘞王八,约大捆的干孙子——”

赵三儿的喊声引来卖菜老头的白眼儿,引得路人发笑,也招来了胡同里的另外几个孩子。

“怎么着三儿?娶媳妇打幡儿跟着哄啊!”一个名叫杨路、外号被叫做“羊头”的孩子平时就喜欢拿赵三儿开涮。

“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嘿,羊头。”赵三儿嘻笑着回应小伙伴。

“是不是做梦娶媳妇了?”羊头又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河里蹦。”赵三儿说,“我拿棍一捅,嫌你盖子硬。”

羊头听赵三儿暗指他是王八,反讥说:“三儿三儿,吃萝卜尖儿,拉红屎,冒白烟儿。”

七八岁的时候,在家行三、瘦了巴叽也猴了巴叽的赵三儿和并不比他强壮多少的杨路就这么相互叫着外号,常这么逗。可过了两年后赵三儿就不敢轻易把脑袋显得很大的杨路叫做“羊头”了,因为杨路学了武术,一摆架势就有点儿肝儿颤。但他不着猫逗狗又浑身痒痒,所以他就想方设法去捉弄不怎么爱言语的另一个小伙伴林子。林子的大名叫林启云,因为额头比较宽亮,赵三儿就给他起了个“碑头”的外号。下雨的时候,赵三儿就念叨着喊:

“碑头碑头,下雨不发愁;人家打雨伞,他打大碑头。”

林子不理他,他又喊:“碑头倭瓜眼儿,吃饭挑大碗儿;给他小碗他不要,给他大碗他害臊!”林子还是装没听见,于是他在一张纸上画了个小王八,悄悄地贴在林子的后背上。如果不是关儿把这画王八的纸扯下来,林子就把它背到学校去了。

“关儿”姓关,名金雄。因为“关”“官”谐音,在外人听来,“关儿”就成了“官儿”了。那时候关儿长得还比较瘦小,但他那上挑的眉锋显出一股子精神劲儿了,于是有人说他是京戏里小生的料,只可惜他右嘴角下长了一颗明显的黑痣。他做事儿爱较真,既不像杨路那么打架凶狠,也不像赵三儿那样喜欢逗贫嘴儿,虽然赵三儿不大愿意跟他见招,但还是把他嘴唇下角的黑痣戏称为“美人痣”,让他哭笑不得。

关儿的家就在横胡同三角地附近一座典型北京四合院里。这座二进院坐北朝南,宅门在整个院落的东南角。暗红色的大门上有一副黑漆大字,上写的字依稀可辨:“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幅已经没有了,那上面的字大概是“吉星永照”之类。门板两侧各蹲着一个显得十分古旧的万字纹圆门墩,其中一个残缺了一块。走进大门,是一个有顶子的长筒形的半间屋大小的门道,内里迎着大门朝南的是东厢房南侧面的灰色跨山影壁,由于年代久远,上面的字和文饰都已经很模糊了。门道往西是一个东西长的前院,其南是一排倒座房,门、窗朝北,也就是朝着院内。前院北侧正中的宅院中轴线上是二道门。二道门也叫“垂花门”。这门朝着倒座房的方向,左右有两根不落地的悬柱,悬柱下端有莲花蕾样的垂珠。也因为年久失修,垂花门的漆皮脱落,显得有些斑驳。二道门内是一个长方型的小院,院内长着一棵枣树和一棵柿子树。树荫下摆两个灰陶的大鱼缸,水面上长着浮萍,浮萍下悠哉游哉的是几条黑色和红色的龙睛鱼。鱼缸旁的花盆里,栽种着石榴、夹竹桃、玉簪棒和天冬草。秋风起时,大红枣儿和金黄的柿子挂在枝头煞是好看,引得院里院外的孩子馋涎欲滴。据说这座宅院原属于一大户人家,北平临解放的时候,那大户携着家眷跑到台湾或者香港去了,解放后就归了公,后来又成为职工宿舍。关儿的父亲是八级钳工,每月百十元的工资。由于技术级别高和家里人口多,关家占住了职工宿舍二进院内五间正房中的两间,另有一间东厢房,后来给了长大了的孩子关儿。于是关儿住的这个“单间”就成了小伙伴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林子和羊头的家也在横胡同的小四合院里。林子是“老来子”,父亲早亡,从小和当小学教师的母亲过活,经常得到舅舅家的接济。和林子走得最近的亲戚是舅舅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大表弟。表弟虽然比他小几岁,但见闻广,懂得多,也跟他合得来,俩人凑到一起,经常是天南地北地聊。羊头的父亲从小在前门外的绸布店学徒,出师后就留在绸布店里,解放后继续在店里工作,当售货组的组长。

赵三儿家有四口人,除了爸、妈,他还有一姐。他爸在一家国营的砖瓦厂里上班,他妈没工作,只管照顾一家人。原先他还有一哥,很小就病死了,但他依旧是取了“三儿”的名号。他家在距关儿家稍远一点的一大杂院内,这大杂院原先是座庙,后来香火熄灭了,陆续搬进去二十几户人家。庙宇内的院落构造与普通四合院相差不多,住了人家以后,经过拆建、搭建,就变得杂乱无章了,于是形成了大杂院。

在几个小伙伴中,关儿比较特殊的就是很小就开始对音乐感兴趣了。他的启蒙老师是他的舅舅,但他的舅舅不是音乐演奏家,而是给乐器看病的,用行话说是调音师。给钢琴调音,舅舅大多不用定音器,也不用音笛,仅凭耳朵一听,舅舅就拿得准C、D、E、F、G、A、B。许多著名的钢琴家都请舅舅调琴,据说连音乐学院的教授们都佩服舅舅的耳音。当时只有四五岁的他,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围着舅舅就不走了。奇怪的一座小木房子,光彩照人。房子的前边有一个盖,打开盖子,里边是一排白格子和黑格子;房子后边有一个大肚子,肚子里边挂满了丝线。这是一座魔房子,能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趁着舅舅去喝茶的工夫,他抄起舅舅放在一边的音槌,学着舅舅的样子敲打那些发声的丝线。舅舅闻声赶来,大声呵斥,将他手中的音槌夺了过去。他被吓哭了,但却永远记住了他的第一次“弦乐演奏”。从那以后,他开始敏感地留意周围的声音——滴水的声音、蝉的鸣叫、秋虫的歌吟。偶然间,他用筷子敲打碗碟、小瓶子,发现它们都会发出不同的音响,高高低低,或者清脆,或者沉浊。这音乐伴随着他童年的梦。

三角地的北侧有一家杂货铺,里边卖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瓜子、洋画和玻璃球。小铺里还有坛装零卖的散酒及铁蚕豆、开花豆、煮花生、炸排叉,并设有可以坐两三个人的小酒桌。一到晚上,忙活了一天的脸膛黑红的拉三轮的和扛大个儿的就会坐在酒桌上喝一两盅9分钱一两或1角3分钱一两的散酒。其中一被叫做“张叔”的拉三轮的就住在附近的一条纵向小胡同里。引得孩子们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干巴瘦,而是他有一个与他反差很大的白白胖胖的媳妇和一个五六岁的水灵灵的闺女。逢年过节,张叔喝酒喝高兴了就会掏腰包,在小铺买上一挂炮仗,挂在小铺的门口放。辟里啪啦的响声会引来许多的孩子,赵三儿就是其中跑来最快一个。炮仗响完了,他赶紧跑过去拨拉破碎的炮仗皮,寻找没爆炸的炮仗。找到以后,他就把它剥开,倒出黑色的药面儿,然后可以用火柴点“刺花”。有一次赵三儿刚拿起一个完整的炮仗,不料炮仗就爆炸了,幸亏炮仗小,只炸了他一手黑,但也疼了他好几天。羊头说,他这是猴捏炒栗子,爆了爪儿了。

胡同里的孩子们最欢快的时刻是三角地来了耍猴的和耍木偶戏的。嘡嘡嘡,锣声一响,孩子们就从四面八方聚来了。一只小猴子,头戴一顶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红坎肩,一会儿窜到耍猴老汉手持立竿的横木上,一会跑到地上给观众敬礼,捡吃围观人扔的花生、瓜子、梨核儿。有一次不知怎的,小猴挣脱了链子,跑上了附近的屋顶,任耍猴的老汉怎么拿吃食哄叫也不下来。赵三儿自告奋勇爬上房,愣是抓住了套在小猴脖子上的铁圈。但还是老汉借着梯子上去把猴子逮了下来,赵三儿却被猴儿咬了一口,在胳臂上留下几个牙印。赵三儿并不嫌疼,而是以此吹牛,说如果不是他,猴子早跑掉了。他还夸口自己是二郎神,孙悟空七十二变也逃不过他的手心儿。羊头说猴三儿抓猴四儿,那你不是抓你弟吗?过一会儿,不知羊头从哪儿找来一只破铁锅当锣,一边用木棒敲打着一边对赵三儿说,来呀,来呀,给二大爷鞠个躬!赵三儿急赤白脸,却又不敢和羊头动手掰斥。憋了好几天,直到耍木偶戏来了,赵三儿才有了话说。

耍木偶戏的带来一个竖起来的布帘遮着的木架房子,房子上方是个小戏台,也是嘡嘡几声锣响就开戏了。其中有《武松打虎》,有《猪八戒背媳妇》。赵三儿说,哎,怎么不演个武松打羊啊?武松按住羊头就打,那才带劲儿呢!有个小孩儿说打羊不算英雄,赵三儿说我说的不是老山羊,是《西游记》里的那个羊力大仙。羊头回说,还是演个猴三儿背媳妇吧。赵三儿恼羞成怒地说我背你姐!羊头追着要打人,赵三儿钻进人群中,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四个孩子最羡慕的是紧临关儿家的水井院李家和一被人称作“老六侯”的老头儿。

水井院原来是老北京的“水窝子”,也就是胡同里的水井所在地。据说北京的“胡同”二字就源于蒙古语的“浩特”(居民聚落)或“霍多”(村落)。水窝子原有辘轳井,后来改作手压的机井,再后来就被自来水替代了。20世纪50年代,北京胡同里的多数院落不通自来水,居民吃水都要到安在当街胡同的公用自来水管子那里去提;直到60年代初,各个院落里才通了自来水,安了水龙头。即使这样,水井院的压水机也一直保留着。

让赵三儿他们这群孩子羡慕的李家,不是压水机,而是他家那个被叫做“大爷”(音“的爷”)的李大麻子。他养了一大群鸽子,其中有头身白、尾黑,头上有黑色立羽毛的“凤头点子”;有全身白、翅边有几翎黑色的“铁膀儿”;通身全黑的叫“黑玉翅”,如果两翅边翎为白色的就叫“玉翅”了。水井院西厢房旁的靠西墙处建了分八层带格的铺了草编鸽子窝的大鸽橱。鸽橱下青砖铺地,外边用铁丝和木框子编成鸽栅。李大麻子的鸽子每天放飞,鸽群掠过屋顶,发出悦耳的哨音。关儿喜欢得要命,便和小哥几个到广渠门附近的白桥鸽子市上买了一对“凤头”。在笼子里养了一个星期,赵三儿就忍不住了,掏出鸽子解了捆翅膀的小线就往房上扔。鸽子扑拉拉飞上房,然后在屋瓦上溜达来溜达去,任凭几个孩子扔高粱米,就是不下来。过了些时候,两只鸽子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这天下午,赵三儿发现李家的屋顶上落了一只鸽子,养鸽子的李大麻子拿着一个手抄网上了房,把那只鸽子兜走了。由此他认定关儿的那两只鸽子被李家的鸽群招了过去,全都落在了李大麻子的网下。羊头一听就想去讨要,林子拉住他问,咱们的“凤头”又没打记号,你认得出来吗?羊头摇摇头。关儿说算啦,人家不会认账。这事原本就算过去了,没想赵三儿自己悄悄地用铁丝和线头做了一个铁丝圈的抄网,然后就爬上了水井院的墙头,准备抄落在屋顶上的李家的鸽子。结果是鸽子没抄着,他却被李大麻子捉住了。李大麻子扇了赵三儿一个大嘴巴,一边说他是“小偷”,一边揪着他要送到派出所去。赵三儿吓傻了,平时能耍嘴皮子的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听见叫声,胡同里冒出一大群人来,羊头、林子和关儿也都闻讯赶来了。林子一见揪的是赵三儿,就上前去说好话。李大麻子不买账,羊头急了,伸手一把揪住李大麻子的衣服,俩人差点动起手来。关儿见事头不好,上前指着李大麻子要鸽子,说自家的两只“凤头”就是被他招去了。李大麻子虽然矢口否认,但却面红耳赤。羊头带头起哄,说他亲眼见着李大麻子上房抓鸽子,还嚷嚷着到派出所讲理去。李大麻子终于退步了,放了赵三儿,骂骂咧咧地进了水井院。从那以后,在四个孩子的耳朵里,李家鸽群的哨声再不像以前那么悦耳了。

老六侯是每年秋天在三角地卖蛐蛐的一个干巴瘦的老头儿。他有上百个蛐蛐罐,除了小油罐以外,还包括十来个澄浆底的大瓦罐。赵三儿说,一般的蛐蛐探子是耗子胡子做的,老六侯的蛐蛐探子是狼毫做的。蛐蛐探子有两个用处,一个是来了买主,得看蛐蛐是不是能掐架,就用蛐蛐探子探,能咬架的蛐蛐会张着牙追探子毛儿;另一个是用在掐蛐蛐的时候,若是两只蛐蛐趴在澄浆底大罐里不动弹,就用探子逗弄它们。经这么一逗弄,蛐蛐就会一边扇着翅膀叫一边寻找对手,然后掐个你死我活。几个孩子都喜欢玩蛐蛐,但顶多能出个5分、1毛,买只不大的蛐蛐,掐起来也不过瘾。赵三儿说,他长大以后就像老六侯那样去逮蛐蛐、卖蛐蛐。羊头说你还真能行。赵三儿听了很得意,羊头却说因为你叫“猴三儿”,他叫“老六侯”,也是一哥一弟。

赵三儿虽然喜欢蛐蛐,但他既买不起澄浆底大罐,也买不起小油罐。他的几只蛐蛐是装在一个掉了瓷的大茶缸子里的。缸底放些湿黄土,再放些个菜叶子、青豆、米粒儿;缸子上边的盖儿是用硬纸壳贝儿剪成的。为了防止蛐蛐把纸盖儿撞开逃走,他就在上面压了几颗小石子。有一天,他在院子里玩蛐蛐的时候,一只他最看重的麻头跳出了茶缸子。他伸手去捉,麻头三跳两蹦就钻进了西院墙下的一片碎砖头堆里,转瞬就不见了。他急着去翻砖头,翻了几块就发现它伏在那里,可是当再次伸手的时候,麻头又钻进碎砖头缝里去了。再翻,直翻得他满头大汗,麻头再也不见踪影。他恨不得把砖头堆翻个底儿朝天,但面对几千块碎砖头,他只能唉声叹气。夜晚,听见不止一头蛐蛐在砖头堆里叫,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把砖堆清理干净的念头。说干就干,第二天他开始往院子外边扔碎砖头。一回扔三四块,他一连跑了七八趟,砖堆却没有见小的迹象。扔烦了,他就跑去玩了,哪天想起来了,他就继续扔。几个月的光景过去了,砖堆眼见的小了许多。

放暑假的时候,天气闷热,已经是十几岁的小伙伴们盼的是大晴天和家长发慈悲。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游泳,没车钱可以走着去,但没1毛钱买门票,就只能隔着铁栏杆看水花儿了。那时候的大人一个月挣40来块钱养一家子,1毛钱可以买1斤棒子面,再花1毛钱买肉炒菜,全家都够吃了。所以,从大人那里磨掏出1毛钱来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大人也有大人的算盘,去就去吧,省了进澡堂子洗澡了。

有了1毛钱,他们就可以在水池子里折跟头、打水仗了。比赛扎猛子,是小哥儿几个的乐趣之一。不仅要比扎得远,还要比挣着眼睛摸水底的东西。他们像水里的鱼一样乱钻,把水中晃动着的大腿、脚巴丫子和屁股蛋子看得清清楚楚。穿蓝、黑裤衩的是男的,穿花泡泡纱紧身衣的是女的。赵三儿扎在水里胡摸乱摸,一把摸在一个女孩的大腿上。女孩叫了一声浮出水面,赵三儿潜在水底赶紧逃跑了。出了游泳池,赵三儿得意地说那女孩的大腿真滑溜。虽然哥儿几个都认定那属于流氓行为,但说起来却依旧是津津有味。

阴天下雨的时候,游泳池去不成了,小哥儿几个就聚在关儿家院子的门道里望着云飞云走盼晴天。关儿在墙上发现一只蜗牛,用手一拿蜗牛的头角,蜗牛就缩回到壳里去了。羊头说:“水妞儿,水妞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哦喔。你爹你妈,给你买个烧羊肉。你不吃,喂狗吃,狗不吃……”赵三儿一听就乐了,说:“给水妞儿吃羊头肉它就吃了。”门道外边的胡同里有人戴着草帽走过去,赵三儿又喊:“下雨喽,冒泡喽,王八戴上草帽喽!”如果戴草帽的回头,赵三儿就赶紧往院子里跑,身后带来一声骂:“小兔崽子!”

立秋以后,小伙伴们更多的闲暇时间是到离家不远的天坛公园去玩。

初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的天坛,平面布局为北圆南方,象征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圆地方。建在三层汉白玉的圆台之上的主体建筑“祈年殿”高32米,为深蓝色琉璃瓦覆盖、鎏金宝顶的三重檐圆攒顶式。大殿由28根楠木大柱支撑。大殿之内又有28根大柱分三圈环列——内环8根大柱,象征春、夏、秋、冬四季;中环12根金柱,象征1年12个月;外环12根檐柱,象征1日12个时辰。中、外两环共计24根大柱,代表24个节气。28根大柱,示意中国古代文化中的28宿。柱顶的8根“雷公柱”,与28宿合成36天罡。从祈年殿向南,有一条长360米的海墁大道,大道的南尽头是一道城墙。走过城门,有原本祭天大典后存放皇天上帝牌位的皇穹宇。皇穹宇周围一道高3.72米的灰色圆形墙,周长193米的,被叫做“回音壁”。如果两个人分站墙壁的东西两侧,面壁讲话,两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像其间有一根传导的电话线一样。在回音壁贴墙通话,曾是小哥儿几个很热衷的事情。

天坛公园的门票是5分钱,小哥儿几个当然不会掏。甭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花那冤枉钱,唯一的办法就是爬城墙。当时的天坛南围墙是后砌的一道分两层的较矮的墙,练武术的羊头和个儿高的林子先蹿上第一层窄窄的平台,然后把赵三儿和关儿拽上去,再翻过女墙,就到了公园的里边。小伙伴们高高兴兴地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吹着口哨朝前走,却没想到迎面来了两个公园管理处的巡查人员。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假装不在乎。管理处的人喝问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平时爱耍贫嘴的赵三儿吓得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林子镇静地回说是从大门口进来的。管理处的人又问,售票员是男的女的。林子从容答对:女的。正当管理处的人犯嘀咕的时候,后边又走来的两个小男孩被管理处的人一问就傻眼了。这时候赵三儿来劲儿了,说你们就实说了吧,不老实就罚你们去拔草!那俩孩子吞吞吐吐,他们这几个小伙伴乘机溜了。

翻了无数回的墙,小哥儿几个早就对祈年殿和回音壁不感兴趣了,他们的乐子在天坛外墙和内墙之间的树林子里。赵三儿在草地上打滚儿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他赶忙爬起来,静住声,但蛐蛐却再也不叫了。羊头拾起一根小树棍儿,叫赵三儿来比试剑法。赵三儿原本怯阵,但听羊头说只防守不还击,也就炸起了胆子。他抄起一根长一些的树棍儿,左砍右刺,直到把树棍儿打成了两截。林子在一个小土坡前看蚂蚁搬家,关儿在一棵不高的树上发现一个泥黄色大马蜂窝。听见了关儿的惊叫,赵三儿就地拾起一根枯树枝子,对准马蜂窝使劲一捅。马蜂窝掉了下来,炸了窝的马蜂疯狂地四处乱飞,寻找着入侵者。赵三儿有准备,羊头行动迅速,林子离得远,都及时抱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不远不近的关儿趴慢了,脸上被马蜂蜇了个大包,不一会儿整个脸都肿了。垂头丧气地回家,街上的许多人扭头看他,有一个还说:“哎哟,这孩子怎么这么胖啊!”

有时候小哥儿几个还会绕过金鱼池,过了马路以后沿着天坛的南墙根儿一路向西到天桥去。

多少年来,天桥是北京老百姓特别是南城老百姓的一个乐和的地方。据说元代的时候,这里原本有一条东西向的河,为了方便行走,人们在河上架了一座现今已经不知名号的桥。明清时代,由于皇帝每年都要到天坛去祭天,于是这桥便叫了“天桥。后来河水干了,河道被填平了,桥也就不见了。民国时代,人们在桥西的一片空场子上盖了许多房子,后来就形成了七条街巷。街巷里开了一些店铺,其中有小饭铺、小酒馆儿和戏园子,吸引了许多平头百姓。

到了这地方,羊头先要到街巷中的一块空场地去看宝三摔跤,赵三儿却喊着去听相声。林子无所谓,关儿说走到哪儿看哪儿,结果一逛就逛到了摔跤场。跤场周围人不多,没见宝三的人影儿,只有两个身穿褡裢的不知名的跤手在吆喝场子——或是逗贫嘴儿,或是甩着胳臂比划比划。林子用不大的声音说:“还真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啊!”没想吆喝场子的跤手还是听见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嘿,爷们儿,您干嘛来了?别光耍嘴皮子,您蝎了虎子掀门帘,怎么着也得给老少爷们儿露一小手啊。”另一个说:“行嘞,沙窗擦屁股,咱爷们儿就露一手。”赵三儿笑了,羊头说:“你又学了一招吧?”说话间,两个跤手练了起来——你给了我一个“陂跤”,我给你一个“德阔勒”,让赵三儿鼓起了掌。杨路却一撇嘴,说:“没练真的,都是耍花活。”撂了几跤,又上来一个耍武术的,一个人拳打脚踢,又一个人舞枪弄棒。赵三儿扭脸对羊头说:“哎,你不是棒吗?还不上场跟人家练练。”羊头回说:“练就练,谁怕谁呀!”关儿一把拉住他,说:“吃葱吃蒜,你还吃辣眼儿姜(将)啊!”林子说:“别犯傻了,进场子那叫砸人摊子,人家非跟你玩命不可。”场地的人开始吆喝着收钱了,小哥儿几个赶忙开溜。另一个场地里有变戏法的,一个老头手拿一个打开的盒子,里边什么都没有,合上盖子再打开,里边变出一块钱来;再合上再打开,又变出一块钱来。赵三儿说:“这好嘿!有这么一个盒子,来一块,来一块,发大财了。”林子说:“你别逗了,要真能变钱,人家还上这儿摆地摊儿呀?早就回家自己闷头变去了。”终于遛到了说相声的大棚里,只见一穿大褂的秃瓢儿男的正在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的绕口令,等他刚一说完,身穿红缎旗袍的女的就用合拢的扇子在他秃脑袋上一敲,说:“你说个新鲜的!”男的说:“我可不说,说新鲜的你就不打我了。”女的又是一扇子,说:“你这不贱骨头吗?”男的说:“打是心疼骂是爱呀。”女的重重地在他脑袋壳上敲了一扇子,男的胡噜一下秃脑袋,指着下边说:“哎呀,你心疼我,我高兴,可别吓着下边的那帮孩子。都是听噌的,不收钱你也能把人吓跑了。”林子悄声说:“走吧,人家说咱们呢。”小哥儿几个走在巷子里,闻见了小吃铺里飘出的香味。赵三儿咂摸咂摸嘴说:“也没带钱……”羊头说:“什么叫没带钱呐,你压根儿就没钱。”关儿从衣兜里找出5分钱来,买了一盘炸灌肠,四个人分着吃了,都觉得没吃够,不解谗。

尽管每天都玩得跟脏猴儿似的,但只要天不凉,小哥儿几个就在自来水管子那儿冲冲手脚。可是一到冬天就不行了,只能隔几天用热水洗一次脚,那还是在老家儿的催促下进行的——怕把被褥弄脏弄臭了。从入冬到开春,他们个个都焐上两三个月,直到身上发痒,一挠一把泥,小哥儿几个才从家长那里掏得3毛钱,然后结帮搭伙地到澡堂子里去洗一次热水澡。票价是2毛7分钱,省下3分就可以装自己的腰包了。赵三儿说洗个澡真叫贵,2毛7分钱,能下顿饭馆子了。贵?羊头说,你要是到珠市口那边的清华池去就得3毛5分钱了。一进门,澡堂子里穿着大裤衩子和无袖小褂的伙计用外乡口音喊:“四位——里边请!”赵三儿学着人家的口音,说:“里边请——这是哪儿的话呀?”林子说:“是河北定兴的,和煤铺里摇煤球儿的是老乡,一个口音。”星期六的晚上人多,进了澡堂子得先把衣服脱在大竹筐里,等洗完了澡再找床位。一脱衣服,赵三儿身上的泥嘎巴儿就露出来了,羊头说他长了一身的蛇皮。赵三儿说:“老鸹落在猪身上了,就看见别人黑了。”洗澡间里水雾弥漫,内有两四方形的大池子,分温水池和热水池。半人多高的水,小孩儿站进去得没了胸口。泡热水池的多是上了岁数的人,那边人少,赵三儿跑去试了一下,一伸脚就给烫回去了。关儿、羊头和林子在温水池里搓泥,赵三儿瞎扑腾着,把洗澡池当了游泳池。热水池那边的老者泡高兴了就唱京戏。关儿知道,老先生唱的是《钓金龟》和《红鬃烈马》。赵三儿也从中学了一句,朝着羊头唱:“叫张义咿,我的儿呀啊——”羊头朝他撩水,他就回撩,惹得旁边的大人喊:“哎,哎!”澡洗完了,床铺也腾出来了。澡堂子里的床铺两两相对,像火车车厢座似的,长一米七八的样子,宽四五十公分,两床之间有一床头小柜,是放茶壶、茶碗的地方。光着屁股从洗澡间跑出来的赵三儿见了正在铺单子的澡堂胖伙计,就学着定兴口音说:“你和摇煤球儿的是一家子吧?”胖伙计一边说赵三儿“你可够淘的啊”一边伸出手去摸赵三儿身下的小鸡鸡,嘴里还“得儿”的一声。赵三儿“哎哟妈呀!”一声跑开了。胖伙计笑着走了,赵三儿发现床头小柜上有一本“意见簿”和拴在一起的铅笔,于是他叫林子:“林子,林子,你帮我写上几句。”林子问:“写什么呀?”赵三儿夺过铅笔,说:“还是我自个儿写吧。”他拿起铅笔在意见簿上写下了几个字。羊头拿过去一看就笑了,说,你们看三儿写的是什么。林子和关儿凑过去一看,只见上边写着:胖豆豆太坏,摸人小鸡巴。

有一年的秋天,三角地北侧的杂货铺里出现了一个身穿蓝制服、留分头、白净脸的客人。由于穿着和相貌与前面的喝酒人不同,特别是他对小孩子的态度极为和善——他会让拢过来的孩子抓吃小碟里的铁蚕豆,也常会把抽完烟的空烟盒给孩子们拿去叠三角。这使赵三儿和羊头一伙人觉得他格外亲切。但不久孩子们就听说这人不仅是个当教师的,而且被划了“右派”。赵三儿回家问了他姐,他姐说,“右派”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分子。林子却说根本就是赵三儿他姐说的那样,他跟表弟说过这人,表弟说这人是“孔已己”。“什么?你表弟?”赵三儿一撇嘴说:“你还不如说你大侄子呢。”林子说:“我表弟怎么啦?他们家什么书都有,还有内部文件和《大参考》呢!他知道的可多了。”赵三儿问,《大参考》是什么呀,是不是小道消息呀。羊头说,对,是大小道消息。那什么是“孔已己”呢?林子说就是没用的书呆子。赵三儿回家以后跟他姐学说,他姐听了那人经常让他们抓吃铁蚕豆的事情就笑了,说差不多就是个孔已己。但过了不久“孔已己”就不见了,后来听说他被发到西山劳动改造去了。

赵三儿和羊头最好的合作是在全民打麻雀的时候。老师问谁能上房,赵三儿说羊头练武术,能蹿房越脊。羊头也推荐赵三儿,说他灵巧,来个猴爬竿儿什么的没问题。于是俩人都被选上了。羊头抢了铜锣上了学校教室的房,赵三儿也就只能拿着拴了抹布的竹竿儿在屋顶上来回晃悠了。有麻雀飞过来,他们是一个人打锣一个人摇竿;没麻雀的时候,羊头就对着赵三儿敲锣,学耍猴的。赵三儿觉得吃了亏,挥着竹竿要敲羊头的脑袋壳,可是他忘了这是在屋顶上,身子一歪就踩空了。如果不是羊头伸手把他拉住,他就滚下房去了。赵三儿吓得脸煞白,羊头也不敢再开玩笑,赶紧扶着他下了房。可事后赵三儿却不承认自己差点儿栽跟头,而是说那是吓唬羊头玩呢。羊头说,是啊,那是耍猴呢。

刚上中学的时候,四个小伙伴都有了2块钱一张的公共汽车月票。虽然他们不全都在一个学校,但下了学还是经常凑到一起去“遛车”。所谓“遛车”,就是没有目的地来回来去换车、坐车。那时候北京的市区公共汽车,从1路算起,可以排到28路(其间有断号的),他们一天中从头到尾坐一路车,没多少日子就把所有路的公共汽车坐了个够。那时候北京四周还有城墙和护城河,城区不像现在这么大,东城、西城、崇文、宣武,出了这四城区就到郊外了。不过那时候的公共汽车经常熄火,一熄火,车上的乘客就得下来推车。满车的人都下来了,只有赵三儿耗在车上当大爷,当完大爷他还说便宜话:“你们有福气坐专车吗?”羊头回说:“是啊,我说怎么那么沉呢,原来是拉砖的车。”有一天他们遛完车返家,正赶上下班时间,只见候车的终点站上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好不容易来了一辆空车,大家蜂拥而上。赵三儿喊了声“谁没座位谁是孙子”,就冲向前。到车上一看,几个伙伴都抢到了座位,大家相视而笑——谁都没当“孙子”。

小哥儿几个的“遛车”行动是自动停下来的,因为他们渐渐地感到了体能和精神头的匮乏。这当然不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整个北京城所有的学校都取消了体育课。赵三儿听说发生了自然灾害。林子从他表弟那儿得到的消息是苏联卡咱们国家的脖子,逼咱们还债,还把专家都撤走了。羊头很是不解,说苏联不是老大哥吗?林子说,赫鲁晓夫上台了,搞了修正主义。关儿问啥叫修正主义,林子说他表弟说就是资本主义复辟了,向帝国主义投降了。说着说着,赵三儿就觉得饿了。说来也奇怪,越饿越觉得饿,越觉得饿越饿。像受传染似的,其他人也都感觉腹中空空。羊头说,粮票不是没有少发吗?赵三儿说,是啊,有工作的人和上了中学的每人每月的定量还是32斤,没工作在家待着的每月是28斤。林子说,可还分粗粮、细粮啊。赵三儿说,我知道,按比例有棒子面、大米和白面。肉票是每人每月半斤,油票半斤。羊头说,有钱也行,可以吃点心、下饭馆。赵三儿说,你露怯了吧,那也得要粮票!林子说,有不要粮票的高级点心,就怕你买不起。四个小伙伴,越说越嘴馋,越嘴馋越饿。赵三儿说,这馒头还真不禁吃,看着俩大馒头,吃下去跟没吃一样,反倒更饿了。羊头说,如果能喝上碗热豆汁儿,再来俩焦圈就地道了。赵三儿说,油炸糕更好吃呢!关儿说撒上麻酱芝麻芽儿的面茶才够味儿。林子说,我倒喜欢炸灌肠儿。赵三儿说,等我参加了工作,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把北京的都吃个遍。羊头说,你还是吃皇上的嚼果儿吧。赵三儿问,皇上爱吃什么呀?羊头说,麻花。赵三儿问,怎么呢?羊头说,不是有个话叫做猴儿吃麻花嘛。赵三儿说,去你的吧,我吃白水羊头。

这年冬天,临近春节的时候,小哥几个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到副食商场去排队买肉。那时候的人们都愿意买带肥膘的猪肉,越肥越好。瘦的用来炒菜,肥的炖着吃,肥膘可以熬油,用来弥补每人每月半斤花生油的不足。用肥膘熬的油叫“荤油”或者“大油”,装在一个小罐里,便凝成了白色油脂,炒菜的时候一两勺就可以了。熬了油剩下来的叫“油渣儿”,拿它沾点盐就馒头吃或烙油渣饼,可香了。赵三儿也喜欢吃荤油攉白米饭,没有其他的菜没关系,加点酱油一拌就香喷喷的。由于家家户户买肥膘的猪肉,所以肥膘肉就成了抢手货。小哥儿几个平时吃盐不管醋,该过年了也应该为家里尽点义务了,但早起排长队是个烦人的事,几个人结伴去,也就不孤单寂寞了。

寒冬腊月早上5点钟,天还黑糊糊的,赵三儿穿了件蓝布棉大衣,戴了顶长耳蓝布棉帽子,在手上套了双棉布手套就去站队了,排在了第三个。见其他的小伙伴还没到,他找来三块碎砖头放在自己的身前,见了后来的人就声明,他前边还有三个人。有人嘟囔着,说怎么还有这么占地儿的?赵三儿来个装没听见。

天寒地冻,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好像在颤抖。一阵西北风刮过,电线发出呜呜的声音,就跟有人在吹口哨似的。往常听见小伙伴吹口哨,赵三儿就会说,谁把夜壶挂在电线杆子上了?小北风一吹,呜呜直叫唤。这会儿没人听他说俏皮话,北风带来的寒意让他缩起了脖子,并且不住地跺脚,嘴里呼出来的哈气立刻就变成了的雾气。

将近6点的时候,捂着棉大衣和棉帽子的羊头、关儿和林子陆续来了,发现赵三儿的眉毛上和上嘴唇上都沾了一层冰碴儿白霜。买肉的人已经排成了一长串,赵三儿指着地上的碎砖头对羊头他们说,它给你们排着呢。后边有人喊:“嘿,别加塞嘿!”赵三儿装傻充愣地喊:“谁加塞呀?后边排队去!”喊的人也就是喊喊,见加塞的是几个混了巴叽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站出来管闲事。赵三儿说:“你们倒好啊,净焐热被窝了,让我一人儿在这冻着。”关儿说:“给你评个早起模范吧。要不要发奖状?”林子说:“行,我给你画一个。”赵三儿说:“我不要那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羊头说:“等我们家那肉炼了油,请你吃油渣儿。”赵三儿说:“你可说话算数啊。”

正说着逗着,有人在街边上滑了一跤,那人爬起来,嘟囔着骂谁那么缺德,把水泼在街上。赵三儿回身一看,发现副食商店的街边上有一长条积水结了冰。他眼睛一亮,说该我活动活动了。他让羊头他们站着队,自己跑到冰上去滑出溜。来回来去,来回来去,越滑越来劲,他对羊头喊:“来呀,暖和暖和!”一个不留神,他两脚一拌蒜就摔了个大马趴。他掸掸身上的土,爬起来,发现自己的一只大毛窝甩了出去。就在他捡毛窝的时候,羊头说:“捡着什么了?不是大钱包吧?”

天开始发亮了,队伍越排越长。赵三儿的嘴闲不住,身子也闲不住。他一会儿在队前晃悠晃悠,一会到队尾去瞅瞅,得意地说:“怎么样?咱没白早来吧?要像你们那样在被窝里焐着,黄花菜都凉了,就是排到跟前儿也只能买点肉皮了。”羊头说:“那更好,我回去熬肉皮冻。”

临近8点钟的时候,副食店的人出来下门窗的挡板,队伍立刻骚动起来。人们一个劲地往前凑,有人喊着:“跟紧了,别加塞啊!”开门了,大家蜂拥而入,直奔猪肉柜台,原本秩序井然的队伍大乱。有人摔了跟头,有人被踩下了一只鞋。再乱也挡不住四个半大小子,几个人迅速冲进去,还是抢排在了前几名。赵三儿早来排队有功,羊头让他先买。他再显风度,自己站在了四个人的最后一个。站在后边他也不闲着,歪着身子踮着脚,盯着案板,指着上边的肉说:“羊头,要那块肥的!”终于轮到他赵三儿了,他一边喊着“大家别挤”一边掏钱掏肉票。这一掏不要紧,他一下子就傻了。“哎?我的钱和肉票怎么没了?”没人听他喊叫,后边的人早把他挤到一边去了。买完肉等在一边的林子说:“别着急,仔细找找。”赵三儿把所有的衣服兜和裤子兜都翻过来了,但什么都没有。脸白了,脑袋上也出了汗,他干脆把棉大衣脱了,重新把所有的衣兜、裤兜都掏了个净,还是不见肉票和钱的踪影。他用哭腔朝排队的人喊:“谁把我的肉票偷走了!”羊头托着刚买的肉往队伍里扫视,似乎要从人群中把偷肉票的人揪出来。林子悄声问赵三儿:“你记准了带在身上吗?”赵三儿说:“在外边排队的时候,我还连钱带肉票掏出来数了一遍呢。”林子说:“那就坏了,你一掏就让人盯上了。”羊头说:“掏了你兜的早就溜了,不会在这儿呆着。”关儿把大衣给赵三儿披在身上,说:“快穿上,别冻着。”

哥儿几个连哄带劝,好不容易将赵三儿拉出了副食店,一起来到关儿的家里。

赵三儿把全家四口人的2斤肉票和买肉的5块钱都给丢了,想哭又哭不出来。就这么回家,他爸爸的一顿狠打是躲不过去的。他说他死的心都有了,现在也只能去到张家口他二姑家里躲一躲了。但他没钱买车票,走着去也不大可能。关儿说:“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这样吧,三儿,你从我这儿拿一半肉走。”关儿的家里人口多,一半肉足有2斤多了。“那怎么行?”赵三儿说:“我拿走了,你们家吃什么呀?”关儿说:“这你就甭管啦!”羊头说:“关儿,你也不用拿那么多,多了你没法交代。我也算一份儿。”林子说:“对,对,一家凑一点,也就对付了。”关儿把自家的菜刀悄悄拿了来,羊头抢过去主刀,在自家肉上切了一大块,在关儿买的那堆肉中只切了一小块,然后说:“你就算了吧,林子。你们家就两口人,再切就没多少了。”林子不干了,说:“那怎么行?你把我排除在外啦?”关儿说:“这么着吧,咱们也别平均,肉多的多出,肉少的少出。”他从羊头的手里拿过刀,在自家的肉中切下一大块。赵三儿说什么也不干,在大家的强拉硬劝下拿了1斤多肉。临走时,赵三儿的眼圈都红了,说:“你们可是救了我一命啊!”关儿说:“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赵三儿带着肉回了家,谎说丢了一半的钱和肉票。他妈只数叨了他几句,但他姐却觉得这肉很蹊跷。今年买回的肉怎么是一段一段的呀?赵三儿支吾半天,还是说了实话。他妈又骂了他几句以后,和他姐一道感叹起小哥儿几个的义气,想让三儿给人家送回去吧,又实在想不出搪塞三儿他爸爸的办法。为了省却赵三儿的一顿打和他爸的雷霆大发,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过节的时候,赵三儿妈把一碗炖肉端给了他爸,赵三儿和他姐都谎说已经吃过了。好在赵三儿去买肉的时候没带副食本,上边的一户3斤的鸡蛋、一人半斤的点心和一人半斤的花生还可以去买。羊头没有失信,真的把半碗油渣儿拿到了关儿的家里。赵三儿乐了,一边自己抓着吃一边给让别人吃,嘴里念叨着:“算我请客啊。”

冬去春来,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有一天,赵三儿在关儿的家里发现了一大葫芦瓢,上边挂着几根弦,一拨拉还嘣嘣响。“这是什么呀?”他问。关儿说:“吉他。”赵三儿没见过这玩意儿,觉得很奇怪。关儿告诉他,这是他新买的,刚开始学呢。

关儿第一次见到吉他,是从学校的林老师那里。教英语的林老师是从印度尼西亚回来的归国华侨,会弹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乐器。这乐器就像《西游记》里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上边挂着六根弦。林老师说它叫六弦琴,也叫吉他。林老师边弹边唱:

呜喂——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从那以后,关儿就经常去听林老师弹琴、唱歌,他知道了林老师唱的那首好听的歌是印度尼西亚民歌《星星索》。再后来,林老师答应教他弹吉他,他就跟母亲要了点钱,再加上平时攒下的零花钱,在信托商店买了一把琴。

关儿先从最基础的抱琴、弹拨及六根琴弦的音顺序是什么学起,然后开始练习指法。为了使手指更加灵活,他就用手指揉黄豆——无论是开会、坐公共汽车,还是排队买东西,甚至在电影院看电影,他都要活动手指。他的衣兜里总是装着几粒圆圆的大黄豆,随时掏出一粒,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不停地揉。赵三儿见了,奇怪地问:“关儿,你什么毛病啊?”林子接过去说:“人家是练指法呢。”林子正在练习拉小提琴,所以一看就明白。赵三儿对乐器不感兴趣,但知道林子拉的那个小提琴叫“歪脖拉”。

关儿的琴越弹越好,林子拉小提琴也大有长进,于是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合奏曲子。羊头从小练的是讲求搏斗实战的大成拳,出拳既快又狠,对打起来三五个人近不得身。赵三儿也曾不以为然过,但一试巴他就没话可说了——羊头伸出一个手指让他掰,他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掰动。羊头用手指一推,他就倒退了三步。赵三儿着实怕了羊头,也羡慕林子会玩“歪脖拉”、关儿会弹吉他,但他没耐烦学练那些东西,更愿意整天东跑西颠儿、凑热闹,附近胡同的半大小子没有他不认识或者不是半熟脸的。

一个夏天的黄昏,赵三儿、羊头正和林子带了小板凳在三角地听关儿弹琴。琴声一响就招来了许多胡同里的半大小子,还有一些是女孩。关儿弹唱的是《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建设高潮!

“再来个《草原晨曲》。”赵三儿提议。

关儿向来给点歌的人面子,更别说要好的哥们儿了。于是曲调一转,歌声又起——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

飞驰在草原上,

啊哈嗬咿

草原万里滚绿浪,

水肥牛羊壮。

再见吧美丽的家乡,

啊哈嗬咿

为了远大理想,

像燕子似的飞向远方。

看见来听琴歌的人一个个好奇和羡慕的眼神儿,赵三儿很是兴奋,又提议来一个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拉兹之歌》。关儿二话不说又弹唱起来——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孤苦伶仃,露宿街巷,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

那四处空旷没人烟;

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都没来往;

活在人间举目无亲,

任何人都没来往,

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当中,

到处流浪……

赵三儿得意地显示着他和弹唱者关系的不一般,称他的哥们儿是“吉他王”,弹唱可以“镇南城”。正在这时候,一个比他们小几岁的男孩儿从门前路过,听了琴声就站住了脚。他斜了他们一眼,忽然说:“弹吉他的是大流氓!”羊头虽然不懂音律,但却不允许旁人骂自己的哥们儿。他唰的站起来,那小子见了撒开脚丫子就跑。赵三儿说,那个骂人的小子名叫“带鱼”,家就住在附近的另一条胡同里。关儿根本不理会,继续弹他的琴。

一年春天,也就是距赵三儿第一次往胡同里扔大杂院西墙下的碎砖头三四年以后,那堆藏了蛐蛐的碎砖头终于被赵三儿清理干净了。奇怪的是,没了碎砖头的西墙根儿下看不见一个蛐蛐,连蛐蛐秧子都没有,他见过的只有潮虫、土鳖和一只差点儿蛰了他手的大蝎子。西墙根底下空出了一小片地,他借了邻居家的铁锹,开始挖土。后来他把他姐找来的几颗生葵花籽和喇叭花籽撒在了挖松的土里,又浇了些水。突然有一天,赵三儿发现平整的湿土地上拱出了几个小土包。他蹲下去好奇地细看,土包下边露出来的竟是嫩绿的芽儿。他兴奋地把几个伙伴都叫了来,就像他种出了什么宝贝。向日葵虽然显得有些瘦弱,但喇叭花却一天天疯长。他特意插了拴了长线的竹棍,让喇叭花攀爬。夏天的时候,金黄色的向日葵花开了,喇叭花儿也张开了红色的、紫色的和白色的小喇叭。大杂院里更小的孩子摘了喇叭花儿,赵三儿并不说什么,但向日葵却不许任何人动。他答应更小的孩子们,等葵花籽熟了就分给大家吃。当然,他也没忘记跟自己的哥们儿许愿。

胡同里的孩子们就是这样生活、长大的。饿了吃窝头就萝卜、白菜,渴了喝凉水,欢欢快快,不当家不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什么忧虑,也没有什么奢求。赵三儿不大爱上学,十六岁初中毕业以后,他就参加了工作。说来也巧,他干的行当恰恰是与他小时候种向日葵和养喇叭花相联系的园林工人。第一次发工资拿了18块钱,他那高兴劲儿就像发了大财的财主。他带着炸排叉、炸丸子、煮花生豆、猪头肉和一瓶二锅头,和发小聚在关儿住的东厢房。哥儿几个相互碰杯,喝了个酒酣耳热。喝了酒,赵三儿让关儿弹琴助兴,关儿自然是恭敬从命。听了琴,兴头上的赵三儿说:“关儿这琴弹得就是地道,镇南城!”喝得半醉的羊头说:“什么叫南城,咱们盖全城,顶天立地的吉他王!”关儿说:“你们别瞎说瞎吹好不好?什么‘镇南城’啊,‘镇南城’是解放前天桥一带的恶霸,刚解放的时候给枪毙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叫我‘镇南城’,不知道的就真把我当成流氓头儿了!”赵三儿说:“谁敢?我打丫挺的。”羊头说:“你别呈能。”林子说:“也倒不是瞎吹,关儿,现在你这琴还真是弹得可以了。”赵三儿说:“你要怕误会,那咱就叫‘镇南城吉他王’不就得了吗?”林子说有点儿不伦不类,赵三儿不管那一套,还是经常把“镇南城”、“吉他王”叫在嘴上。

一年以后,因为家境困难,已经上了高中的林子退了学,进玉器厂当了学徒工。羊头和关儿坚持着上完高中,却无心再考大学,一个进木器厂学了木匠,一个进机械厂当了天车工。四个发小再次相聚,都拿出自己挣的工资来买酒买菜,快乐异常。那时候,胡同里的孩子进了国营工厂当工人都是欢天喜地的,只有先参加工作的赵三儿觉得当园林工人差点儿劲,但听林子说干园林更自由自在以后,也就心安理得了。

按照北京南城平民百姓业已习惯了的生活轨迹,这四个孩子原本也会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不管买菜回来还是上厕所回来,见面都会问一声“吃了吗您啦?”然后娶妻生子,平稳地过上老百姓的日子。但突然有一天,一个突如其来的社会风暴打破了胡同的平静,也打破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1966年初夏,胡同里的百姓突然发现一群群身穿草绿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的学生在街面的墙上刷写起了“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与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血战到底!”、“立四新,破四旧”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标语。虽然许多人都感到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因为这一切跟老百姓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后来人们眼见着戴着“红卫兵”袖标的青年学生闯进四合院里去抄家,翻箱倒柜,用皮带抽那些个收藏着房契、地契之类的“变天账”的人,将一些个男女剃成了去一半头发留一半头发的“阴阳头”。这时候,胡同里开始人心惶惶了。

星期日休息,四个儿时的伙伴在关儿的家里相聚,说起街道和胡同里发生的事情,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关儿说:“这是闹腾什么呢?你们看见没有,我们家院子里的大鱼缸没招谁惹谁,愣是被人砸碎了,连花盆里的花草都不许养了。”赵三儿说:“一个样,我们家院子里那块让我开出来的空地儿不是一直种着喇叭花、向日葵吗?现今也都让人给拔了。人家说,养花种草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操,我倒想过过那个什么方式呢。”林子说:“你们看见了吧,三角地北边的杂货铺也关张了。”羊头说:“那儿不早就不卖散酒和铁蚕豆了吗?”赵三儿说:“也不知那个老六侯还卖不卖蛐蛐了?”关儿说:“还老六侯呢,连水井院李大麻子的鸽子都让红卫兵勒令处理了。”林子说:“哎,以前那个拉三轮的张叔怎么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虽说他长得干巴瘦,可从前走路还蛮有精神的,现在弯着个腰,脸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赵三儿说:“你们不知道啊,他媳妇被轰回老家去了,据说解放前她在八大胡同当过妓女。”羊头说:“那不是旧社会的事情吗?”林子说:“现在是老账新账一块儿算。”赵三儿说:“张叔他闺女也看不见了。”要是在从前,羊头肯定会拿这话逗赵三儿,说他还惦着人家呢;可现今他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摇摇头,说实在是弄不懂。赵三儿说:“现今捡破烂的都发了财了,听说他们在垃圾堆里经常能捡到金戒指。”羊头说:“掏粪工人在厕所里还掏出了不少‘袁大头’呢。”林子问:“你们知道长安街改叫了什么吗?”大伙儿都说不知道。林子说:“长安街叫了‘东方红大道’,东交民巷改叫了‘反帝路’。”关儿说:“对,同仁医院也改了,叫‘工农兵医院’,友谊医院叫‘反修医院’。”林子补充说:“还有协和医院呢,改叫‘反帝医院’了。”羊头说:“对对,连老字号的全聚德都改了,叫‘北京烤鸭店’了,荣宝斋叫了个‘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这叫什么事儿呀?”赵三儿问:“那天桥呢?”关儿说:“还问天桥哇?前好几年就没了,只剩下个地名了。”临散的时候,林子嘱咐大家,特别是赵三儿,说话要小心点,在外边和单位少说话,最好是不说话。赵三儿说:“行,我就权当哑巴了。”

秋初的一天晚上,赵三儿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找到了林子,一见面就说:“坏了,坏了,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儿啊?”林子莫名其妙,站起身来说:“看你慌的,慢慢说。”

“关儿……关儿……”

“关儿怎么了?”

赵三儿带来的的确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关儿不仅挨了打,而且还被抓到横胡同中学的红卫兵指挥部去了。带头抓关儿的就是从前的那个名叫“带鱼”的孩子,现在已经当了红卫兵的头头,给关儿定的罪名就是几年前他骂的那个——“大流氓”。

林子一听也急了,搓着手在屋里转悠。就在这时候,羊头来了,他也听说了关儿被抓的消息。得到赵三儿的证实以后,羊头马上要到红卫兵指挥部找那个叫“带鱼”的要人。林子一把把他揪住,说去了也没用,前些日子红卫兵到磁器口路北的一户据说是地主的人家去抄家,那家的一个老头儿急了,抄起了菜刀,结果招去了成百上千的红卫兵,那老头儿被活活打死了。羊头说,死就死呗,大不了鱼死网破。林子和赵三儿死活拉住羊头,气得羊头骂他俩见死不救,不讲哥们儿义气。

“要不这么着吧。”赵三儿说,“我跟‘带鱼’也算半熟脸,我去找他求个情试试。”

“没用。”林子说,“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他肯定六亲不认。”

“那你说怎么办?”赵三儿说,“你拿个主意。”

“这样吧,明天早上你们先到单位点个卯,然后就到横胡同中学去探探情况,一定要找到关儿被关押的地方。”林子说,“我现在就去海淀,找我表弟。”

“你表弟管得了红卫兵?”羊头说,“除非他认识江青。”

“让他想想办法吧,只要他肯出面儿。”林子肯定地说,“记住,你们俩去了,千万沉住气,什么都不要说,只找人,然后等我。”

“行。”羊头点头了。事到如今,也就是这一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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