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1993年,三峡截流好像还只是一个在考证、在讨论的时期,我根本没有想到这就是告别三峡游,似乎那样的日子还很遥远。本也不是专门去游览三峡的,而是去重庆参加一个会议,只是会议结束后有与会代表游三峡的活动。可是我因为要采访有关人员,不能与大家同行。正当为要独行而不能与大家一起畅游三峡而有些失落的时候,一个与会代表说可以与我同行。他是一个江苏男人,有着很爽朗的笑声与很亮的眼神,是那种一看就让人踏实的人。
我们就这样结伴出发了,我们坐的船叫“丁香号”。我的旅程是从重庆到宜昌,然后改走陆路回长沙,而他却要顺江直下,一直到南京。
真该感谢那次际遇,尤其对现在而言,除了让我珍藏了一个绝版的三峡,领略大自然那充满野性的、瑰丽的鬼斧神工外,还让我不自觉地在三峡的浪漫奇崛与神秘质朴之中,感知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种情义可以互相提携、互相关照而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就像在拉萨,那些匍匐前行于布达拉宫路上的朝圣者,是宗教使他们在纷繁的现实世界里,变得纯粹而简单。
船到万县时,天已经黑了,这是我们的行程的第一站。船是泊在江水中间的,可以看到峭壁一样的江岸,壁上长着很孤傲的树与青苔,远处是点点的渔火与深不可测的山廓。即使身边是马达的轰鸣,就这江声、绝壁与游人,也是一个能够演绎传奇的氛围。
现代人是离不开霓虹闪烁的,所以,就是在这样的山野与江水之中,船上也举办了舞会。我们像很多年前就认识的舞伴那样,参加了并且有着一份默契地跳着。可是我被舞厅一首《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歌所触动了,独自走到了甲板上。
我对你的爱你永远不明了,让我感觉你最热烈的心跳,我并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疼爱你的心却永远不会老……
那一段日子,应该是我情感中最烦乱的时刻,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与情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困惑。面对这古老的山峰、江水与月光,这样的歌声在这样的夜空里,苍茫得能够让人一下子泛起千年的伤感。千年前的此时这里,应是猿猱哀鸣,扁舟荡荡,听任月升月落人来人去的。在那一瞬,看自己水中孤独的影子波澜不惊,还真希望有水盗劫船,那种想远离城市,远离现实的冲动竟是如此的强烈。
我多么想像古人那样,能够悠悠地叩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然后有人来应和我啊!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江苏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甲板上,当时,这样的守候给予了我一种平和与安详。
中场的迪斯科音乐响起了,或许那就是一种自然的反差,或许我的骨子里还残存着激越与奔放,我被这旋律吸引了,虽然这样热烈的节奏与明快的鼓点,属于青春,属于昂扬。其中一个女孩跳得非常好,那么一副高挑的身材,那么一身性感的装束,她的身子与腿强烈地扭动着,像是在与某种东西抗争似的。她的脸因激动而满脸通红,披散的头发随节奏而飞扬。她曾伸出手来邀请过几个小伙子,可是有的小伙子不敢上场;有的即使上了场,不是难以与她的韵味合拍,就是感到无力与之共舞,大家都为她的超凡所叫好。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境界,久久地我都为这个女孩所呈现的那份野性美和孤独美而感动着。
他说岁月回头十年,我也应该具有这样的风采。我们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谈着我们过去的岁月。我们感叹那种没有书可读,没有学校可上,把最好的读书年华浪费在农村的日子;但我们又为自己能够去追赶高考的末班车,终于以不太年轻的心感受着时代所带给我们的变化,并且成就了自己的位置而自豪。
在这个江苏男人这里,过去虽然有着沧桑却已经变得难忘,而对于明天,他是愉快地憧憬着。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女儿非常的出色,除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之外,读小学的她就已经把钢琴弹到10级了。讲到孩子时,他真是一脸的满足。能够与一个渲染快乐、淡化烦恼的人同行,该是生活的有幸。
渐渐地,一切喧闹远去了,只有游船均匀的马达声以及我们海阔天空的话题,响在这样的夜晚。突然,甲板上传来“笃笃笃”奔跑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尖锐的嬉笑声。这古朴的宁静被打破了,竟是刚才那个跳舞的女孩,可现在完全是一个轻浮的女孩模样。我为这种场景不同,所表现出的人的面目竟这般悬殊而难过。这个江苏男人却静静地说,她刚才的确很精彩,人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精彩。
是啊!这样的话陡地让我有了宽容。每一个人都是多重的,即使这千年的风景,在四季的轮回中都会有不同。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我们怎么能够苛求现实。变是绝对的,不变才是相对的。我们人类不就是一点点地扬弃,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的吗?而瞬间这里就成为了记忆,明天,不,后天,我们就天各一方了,说过的话已烟消云散,走过的路已很遥远。
次日,就是看三峡的日出了。大约是这荒野所给予人回归自然的宁静,我竟然在日出时还在酣睡,是这个江苏男人把我叫醒的。我迫不及待地跑上船头,去感受心仪已久的三峡日出。
船在浓重的云雾中迂回曲折前行,江水滔滔地穿过那刀削斧劈、直立挺拔的山峰时,那山峰竟是那样的不可一世。渐渐地,一轮火红的太阳出来了,山、水、云、雾,这才是真正的云蒸霞蔚。望着眼前泛着金光的一切,我们如同置身于仙境之中,所有的人禁不住欢呼起来。
早晨的风吹得人有几分清冷,突然一床毯子裹在了我的身上,我差不多被他拥在怀里。我望着他,不知道是感激还是陶醉,但他的表情是那样的自然,好像原本如此。
渐渐地,江面也越来越开阔,江水也越来越汹涌了,而太阳的光芒被山峰挡在了另一边。此时的天上竟然有一只山鹰在飞翔,青灰色的天幕上,这只山鹰是如此的孤独,却也是如此的勇敢。那个江苏男人好像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境界似的,马上端起了相机,代我拍下了这个庄严的画面。
“这就是神女峰吗,神女在那里!”船上又开始骚动起来了。一块伫立在峰上面的,酷似一个身穿披肩长裙的女子的石头大概就是神女峰的标志。传说里,神女是一个盼望夫归而站成了一块石头的痴情女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这么望穿秋水,女人是以感情为宗教的,我说。其实都一样,只不过男人所要承担的责任与义务不允许我们驻足不前,他笑了笑说。
因为是游船,逢景点就下来游览,真是一路行来一路游,走走停停,我就在他所给予宽厚而朴质的呵护中,过涪陵、过丰都鬼城、过忠县,经石宝寨到万县,再上云阳张飞庙,再从白帝城进三峡,再巫山、屈原故里,再香溪、再三游洞、再葛洲坝、再宜昌,走完了这全长648公里,总共三天的游览行程。在那三天,我觉得自己是融化了的一滴水,闪耀着自然的、无瑕的美丽。
到达宜昌的时间已是晚上8点,此时已经没有车去长沙了,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有。继续前行的以及需要在船上过夜的游客,仍然可以在船上过夜,上天又让我们多了一段相处时光。
在这个夜晚,就着宜昌港点点的灯火,的确,那又是告别了三峡之后的另外一份意境。我问三峡之旅让他最难忘的是什么,想不到他说的竟然是那些能够应付那么多急流险滩、那么汹涌的波浪,在三峡中间航行的小船。在那一刻,我竟然有了一丝失落。但很快地,这种失落就消失了,因为他接着说,我相信三峡对于我们的意义。
凌晨5点多,天色还只是蒙蒙亮,他来叫我了,我乘坐的客班车早上6点一刻开。在那一刹那,我竟然手足无措了,好像不是自己要离开似的。他连忙帮我收拾好行李,而后,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在早晨还没有完全褪去夜色的船中间曲里拐弯地穿行,将我送上码头,送上汽车。
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牵手。回想这么几日来,这个江苏男人总是在我上下甲板、攀登山道时伸出那双温暖的手。在松开他的手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
“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走。”在汽车开动的那一瞬他挥着手对我说着。
就这样,渐渐地他与三峡都遥远了。
但之后,我与这个江苏男人仍然有着非常好的交往。我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在送旧迎新的节日里,他总会打来电话。而我在有了失落与忧伤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他,被他那种爽朗的笑声所感染,然后觉得生活中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的。
迄今,沧海桑田,三峡已然在改朝换代,而我与他,我的同辈人,是不会忘记那个在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里,绚烂的、奇崛的、激励人勇往直前的三峡的,虽然这位以文字作画的老人已经作古。而对于曾经在这里休养生息以及游历过的人们来说,三峡已经融进了他们的生命——亘古的自然与亘古的人类,亘古的洪荒与亘古的变迁,无法不冲突,但无法不依存。
所以,在电视里,大坝截流合龙的那一刻,我刻意地避开了这个镜头。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从而流下不知道是咸还是淡的泪水。但刻意地避开,也使我在感觉那个时刻来临之际流下了泪水,那应该是一种最深沉的不舍,就像我们能够乍地和青春作别那样。很多的不舍都会随岁月而漠然,但对于昔日的三峡的不舍却是永远的,因为那是我们的世界里的烙印,那是几千几万年就有了的记忆。
此刻,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为我是在这里刻意地煽情,因为在这之前有多少人真正地走近过这样的三峡呢?三峡对于很多人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名词而已。可是,只要一想到三峡是孕育了我们民族的大河——长江——最精彩的一段,它所造就的文明,它那自然的奇迹,它所浓缩的人文情感,如同它的斑斓,不可穷尽,我们的感叹、我们的眼泪怎么能够控制与取代呢!我甚至相信,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与坚韧、浪漫与诗情都源于此。
所以,我想,我们走过的三峡已经成为了我们生命中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