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作别了我的泥湾许久许久,每每或失意或落寞或困厄或无助,总企望有一泓我的泥湾的碧水,有一方我的泥湾的葱绿,让我能涌出被阳光浸染,被山峦托起羽化而仙的感动。
我的泥湾,我那被你番薯熬成的酒洗过的五脏六腑,那苦中有甜、甜中有苦的液体洗出了我的豪爽与我的简单,我的勤劳与我的同情。
永难忘记泥湾给我最初的庇护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父母亲带着我们向泥湾走去。那是怎样的一家呵,那七个只能吃不能干的老老小小,且还头顶着右派、历史反革命的家属、地主分子、牛鬼蛇神残渣余孽的冠冕,泥湾竟敞开山门接纳我们了。在湾口,队长拿来一大把稻草,让我们全家老小用两束稻草缠住鞋子,从而让我们稳稳地踏上那些覆满坚冰的山道石阶,走进给我们拾掇出来的房子:噼噼啪啪响着是烧得正旺的劈柴,火边还煨着雪白的年糕,一坛番薯酒依次倒进了早已摆好的粗瓷大碗。喝哦,队长大手一摆,退了寒气,红了脸膛,醉了心田,遭受流放的父母落泪了,饥寒交迫的五兄妹忘记了一路上跋涉的艰辛、告别故地的无奈,新奇于如同走进了童话世界。
从此,我就和着那些混混浊浊的琼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纵情于苦苦甜甜的泥湾。
有哪一个地方比我的泥湾更为良善?在这里所有走出泥湾念书的孩子的盘缠来自每家每户;在这里所有嫁出泥湾的女儿都带着百家的妆奁;在这里所有的“公派饭”都是来自全村最好的米、油、菜;除年节外哪一片腊肉不是用坛子腌着,留作给客人的招待?在这里,一家添丁了,全村都能吃上红蛋;一家丧葬,家家都要落泪哀悼;一人出门归来,定会有一包香烟让所有的男人有了一时的潇洒,定会有几粒糖块让所有的伢儿吮到香甜。在这里,女人们不会因体弱而少记工分,男人们不会因高大而肆无忌惮,小孩子也不会因嘴馋而生出邪念,就连所有走进来的乞丐、打柴人都会得以饭食果腹,麻布缠身,还有一隅安身立命。
我那良善得让人忘记身外的世界的泥湾呵,就像你的番薯酒,酿得普通,去得随意,有一份生是一粒种子、死是一片泥土的坦然。就像你漫山遍野生长、家家户户储藏的苦艾草,无论是端午还是除夕,无论是煮蛋熬茶,还是烧水沐浴,都是一份苦苦的清清爽爽;而四季里永远都飘荡着苦艾草的香烟,这泛苦的香火呵,既能避蚊驱邪,又能求吉利保平安,把日子熏蒸得困而不厄、艰而不难。
明明知道这田属于“望天收”,可是耕种起来一点也不简单,种完后照例在田里打个小仗,一身泥,一身水,一身的痛快让天老爷喜欢;明明知道劈柴木炭被山外人杀了价又杀秤,可是揉揉鼻头、搓搓双手竟递过自家的烟斗,竟再紧紧缚柴的藤子,再看看装炭的篓子硬扎否。
泥湾的男人为了七分钱一个劳动日流黑汗,足足三百六十五天,竟只能糊妻儿的嘴巴还倒欠粮食钱,可是看到添丁进口,看到孩子一截截向上长,男人们会乐呵呵地挑几担劈柴,在山外换斤把猪肉、两斤骨头,就祭过祖先的肉,就煮了一大锅萝卜的骨头,就一大坛番薯酒,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在孩子“过年啰”的叫唤里,喜滋滋地醉倒在床前。女人的纺机什么时候停止过嘣嘣啊,那声音已经是泥湾不可缺少的乐曲,可常常是因出门要互借一身光鲜点的衣衫。可是出门前,男子汉总不会忘换一双新打的草鞋,女人们总不会忘了抹点清油在发际,然后一路吆喝着出门去,“要带点么子呵”,伢儿们雀跃着追出湾外。
泥湾人的孩子活得极倔强,不到10岁就能进山伐薪烧炭,15岁就承担一家之长的负担。泥湾人苦呵,却苦得自在;泥湾人累呵,却累得舒坦。泥湾人吃过多少苦,只有天知道,泥湾人流过多少汗,只有地知晓。为了交足“爱国粮”,一日三餐餐餐苦菜红薯掺几粒米;为了出齐“贡献工”,男人走光了,女人把锄犁,孩子们做帮衬。一小块一小块山角路边的地掘了一遍又一遍,前年种玉米,去年种大豆,今年成茶园,折腾来折腾去,泥湾人相信干部,相信政策,相信自己的一身力气,也相信无论怎样日子都能过得下去。泥湾人老者死时大多轻松而宁静,犹如瓜熟蒂落,有的烤着劈柴火,坐在草围子里仙逝;有的搂着小孙子在床榻上而作古。
我的泥湾呵,悠悠的日子里燃烧的旱烟、苦艾的烟,长长的岁月里番薯酒、番薯面的苦甜,熏蒸出了泥湾的漠视风、漠视雨、凌虚凭风的自在,滋养出了泥湾对世界的同情对自身的完善。
按理有这样的身心的我,却在此时此地、在尘嚣飞扬的街头默然:此处山不碧水不黛,此地酒液过分飘香,此时人欲过分泛滥,而遥远的泥湾已经遥远。我歌,我啸,我乡愁,我无奈,是不是该重新回到泥湾,被烟熏、被酒浴,从而脱去这么厚的污垢,这么多的疲烦。
可是我的泥湾,此时的你,是否依然?山不转水转,人不转路转,你的宁静,你的坦然,你的古朴,你的粗陋是否存在?倘若还在,你是否过于苦涩,过于沉重,过于封闭?倘若不在,你是否过于牵强,过于失望,过于尴尬?哦,我那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泥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