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宴饮之欢,次日被暑风吹得烟消云散。午膳后天气燥热,明晃晃的阳光洒满窗外的慵花懒叶,枝头蝉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支天然的神曲。映弦坐在卧室的木案前,双眼盯着司徒嫣名单上“黎铸”两字陷入沉思:究竟该怎么着手调查?这兵部我铁定是进不去,又不能托信王的关系,也不能大张旗鼓地询察……还真是个棘手的事。对了!可以从他家里人问起。可是他家又在哪儿呢?
倏尔闪过一念,咬咬牙,定下心意。提笔重写了一张名单,又将公主府下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执纸出屋,溜达一阵,在有无堂前撞见小玄子,心说正好,便将其拉到无人的角落,郑重说道:“小玄子,你在咱们公主府算老资格的了。公主总是说你脑袋灵活,外面又认识些消息灵通的小伙伴,真正是见多识广。”小玄子喜出望外:“哪里哪里,公主过奖了。”映弦道:“昨晚信王殿下托我办一件事,要我去查查朝中几个大人的住址。有御史台的、吏部、兵部什么的。乱七八糟我也不太明白。我刚拟好了这些官员的名字。”映弦低敛了语声:“听说是信王生辰庆宴上收了重礼,便琢磨着有空的时候一一回访言谢。所以呢,还请麻烦玄公公你出去帮我打听打听这几个大人的住址。想必对你来说不是件难事。”话一出口忽想,居然有人姓玄?叫着玄公公可真别扭。
小玄子疑道:“这……信王府的人自己不能去查吗?还有信王自己去官署走一趟,问问不就知道了。”映弦一使眼色:“这你就不知了。信王自己可不方便亲自出面询问。尤其是兵部这么敏感的地方,明白吧?而且因为前车之鉴,他现在也不太放心王府的人,倒是要借助咱们公主府了。”小玄子仿佛恍然大悟,连声道:“明白、明白。”
“还有,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包括二公主。否则她哪天问起信王,怎么还要找咱们府里的人去问这样的琐事,信王面子可挂不住了。”
“明白、明白。”
映弦便将名单递给小玄子,又将从荣宝斋购得的那枝双凤衔珠点翠钗塞到他手里。小玄子本拒绝接受,映弦坚持道:“待会儿你把它卖了,钱自己拿着。这是你该得的。只要你事后别走漏风声就好,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提。”
小玄子捏了名单与珠钗诺诺而去。映弦心神不宁地回屋等待。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回音,索性取出瑶琴,肃气澄心,弹奏《青山引》。袅袅琴音从指尖流出,眼前浮起一片明水翠山,心情亦逐渐松弛。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未向楚沙白学习新曲了。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听见门外响起小玄子的呼唤,便急忙将琴放下,开门相迎。从小玄子手里接过名单,发现在自己列出的名字下面已标注了地址:
丞相岳慎云——永乐坊
御史大夫滕韶材——太平坊
户部尚书苏定——红牌楼街
刑部尚书黄伯饶——杨楼街
吏部左侍郎李莘——郎官巷
兵部主事黎铸——柳荫街
映弦喜道:“我真是没找错人。玄公公,我替信王多谢你了。”
待小玄子离去,映弦即从西鉴地图上找到位于外城东北方的柳荫街,牢记在心。麻利地换了一套男装,走出公主府,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柳荫街。
到了街口下车,果见道旁种植许多青冉冉的柳树,修条绮错,长叶交施,座座宅院相连,行人却不多。映弦从头走到尾都没看到“黎宅”二字。正奇怪,忽见前方一户人家走出个丰腴娇艳的少妇,连忙赶上问道:“请问大姐,兵部主事黎铸黎大人可是住在这条街上?”
少妇妩媚的目光在映弦脸上转了几圈,说道:“黎大人?他以前是在这街上租了房子,后来不是失踪了吗?这都好几个月了,也没个结果,他夫人怕是出不起房钱,所以搬走了。”映弦心一沉,又问:“那大姐可知黎夫人搬去哪儿了?”少妇掩口一笑:“公子你还真算是问对人了!我跟黎夫人在这街上也算是老相识。她走之前告诉我说搬到了城南的五谷巷。那边各种开销都比这边便宜。大概是在等朝廷消息吧。至于她还在不在那儿、有没有回老家,我可就不知道了。”
映弦向少妇道谢,回到街口,示意车夫前往五谷巷。到达后发现这是一条狭窄破败的小巷,建筑多为青砖青瓦、年久失修的小平房,门前杂草漫生,尘土飞扬。不由想:这黎大人好歹也算是朝廷中央官员。人失踪了,朝廷没给个交代,又让其家眷沦落至此。真不知当官有什么好玩的。
仔细查视巷中民房,少不得拦住几个大妈大婶问问。可一说到“黎夫人”,几人都摇头表示不知。映弦又问道:“那有没有几个月前搬过来的新邻居?”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皱纹的大婶猛一拍掌:“听公子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喏,就那边那间小四合院,看到了吧?两个多月前确实是搬来一个夫人。看上去这气度倒真跟咱们不太一样。不过她很少跟邻居往来,我们也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映弦一喜,抱拳道:“多谢各位婶子。”一甩软巾垂带,提步往那大婶所指的四合院走去。
青藤在墙头缠延,通体碧绿,爬到乌漆脱落的大门上,掩住了贴门的图案。映弦提掇衣衫,深吸一口气,叩响门环。
片刻,大门被拉开,眼前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身穿浅绿布衫,檀色宽幅襦裙,神情憔悴,朱亏妆坏,只鬓边别着一朵素绢花。惨灰的双颊深深凹陷下去,想是因为这场变故而遭受了巨大的折磨。她满面疑色地瞧着映弦,问道:“你找谁?”映弦低声道:“敢问可是黎夫人?”女子一惊,睫毛轻颤:“你是?”映弦心说终于找到了,柔声道:“夫人别担心。我是刑部派来的查案员。我叫——”想了想道:“我姓周。”黎夫人脸上涌出复杂的神情,终究说道:“请周大人进屋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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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随黎夫人进入一间中堂。一眼便看到板壁前的翘头案上设着佛龛,陈放香炉、烛台、花觚和水果。案前是一张楸木四仙桌,两边各置一把简约流畅的四出头式官帽椅。映弦端坐于左座,接过黎夫人奉上的热茶,稍作寒暄,才知黎夫人家里目前只有她和一个丫鬟。丫鬟出门采购去了,而唯一的儿子早已送回祖母家,让老人带着。“我是不忍心他小小年纪就在这京城里陪我枯等……也不知等得到等不到。”黎夫人说着眼圈已泛红。
映弦只得安慰道:“这件事朝廷会尽力而为。”顿了顿,便问:“敢问夫人,你最后见到黎大人是哪一天?”黎夫人道:“是三月初一。夫君平日都在兵部衙署住,一月只回来两三次。三月初一他回家与我小聚,次日清晨便去了衙门。谁知过了四五天,便传来夫君失踪的噩耗。”映弦闻言暗想,也就是说,黎铸大概是在三月初五左右失踪的。又问:“那三月初一的晚上,黎大人有没有说过什么跟平时不太一样的话?”黎夫人摇摇头:“刑部之前派来的大人也问过。还真没什么特别的。”
“嗯…那你自己觉得黎大人失踪最大的可能是什么?会不会跟公务有关?”
黎夫人仍是茫然摇头:“我着实不知。我夫君平日很少跟我谈论他的公务。”
“那他最近有没有跟人发生什么钱财纠纷?”
“夫君平时也算洁身自好,不沾恶习,从没欠过别人一分钱。他品阶低下,我们家又向来节俭,绝不可能有受贿之嫌。请大人明察。”
映弦叹道:“请夫人仔细想想,黎大人平日是否跟哪个官员有隙?”黎夫人斟酌一番道:“夫君素来沉稳慎重,很难想象他会跟别人起冲突。不过……他在家里有时候气忿不过,倒说过几句张大人的不是。”
“是左侍郎张芗合大人?”
黎夫人黯然点头。映弦忙问:“他怎么说的?”黎夫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说他贪污行贿、曲意逢迎,还有……纵容恶子。不过这些话,他是绝不会在外面胡说的。”
乖乖,这要是被张芗合听到,定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了。映弦遂问道:“夫人知不知兵部胡尚书最近病重,尚书之位待补?而张大人便是其中一个大热人选?”黎夫人惊道:“有这样的事?”映弦不由一梗。这个夫人可真是该知道的都不知道。转念又想,焉知这不是她丈夫保护她的一种方式呢?正思索,却听黎夫人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张芗合可有着莫大的嫌疑了。实不相瞒,我夫君虽然外表木讷,少言寡语,内里却还是耿介之人。怕是难以眼睁睁看着张大人晋升,关键时候参他一本也是可能的。”忽然扑的一跪:“周大人,请你务必禀明圣上,为妾身做主。”全身微微发抖,几缕灰白的发丝缠绕于鬓边绢花,也随之忧伤地颤动。
映弦急忙扶起黎夫人:“夫人请起。目前我还不敢确定这跟张大人有关系。你也先别下断言。对了,刑部以前还派过人询问你是么?“
“是。先后来了两拨人。”
“他们问了什么?”
“只问我何时见的夫君最后一面,当晚说了什么不寻常的话,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又问我现在的处境,生活艰不艰难,等等。”
映弦隐觉得不对劲儿,脑子飞转:这帮子人莫非只是来走过场的?怪不得到现在都毫无音讯。这听上去压根就像不愿查出什么线索来嘛。可是刑部为什么不想查?张芗合只不过一个兵部侍郎,怎么连刑部也能影响?难道……
脑海里风暴渐息,顷刻已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毅然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夫人了。我这次来查案,其实是朝中一位贵人特派的,并非出于刑部。她十分关心黎大人的下落,吩咐我务必查出真相。为防泄露消息,如果以后再有刑部或者别的什么人问起,夫人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来过。”黎夫人泪水涟涟:“是,周大人。妾身谨遵台命。只求大人能为妾身的夫君讨回一个公道。”
映弦点点头:“最后我要问的是,黎大人大概有多高?他的官服是什么样的?另外,平时有没有穿戴什么你给他特制的服饰?请你描述得越详细越好。如果是隐私,也请夫人言明。”
黎夫人一愣,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周大人会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讷讷道:“夫君刚好比我高一个头。说到衣服,嗯,他的官服是这样的……鞋子是这样的……还有中衣,倒真是有些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