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星光漫天,映弦一闭眼便想起白日见闻,心头堵得慌,在床上左右翻覆,至四更才起了困意。然而一睡甚酣,醒来时丹阳凌空,满园艳紫妖红。映弦无暇欣赏,梳洗完毕便去找二公主。出了四合院,却跟司徒素另一侍女馨亭打了照面。映弦自回府以来,跟馨亭交谈不多,只知她娴静淳朴,素为二公主器重,听她招呼道:“姑娘睡得还好?可是要去找公主?”映弦点点头,问其在何处,馨亭却道:“公主清晨就出门了,刚回来过一趟。说有本书放在她的书房,姑娘可自行取阅。”映弦哦了一声,又问:“那她人呢?”馨亭道:“公主吩咐以后就又出门了。兰裳和蕙衣陪着呢。估计只是去外面转转罢了。”
映弦自苏醒回府,极少见司徒素外出,不由觉得奇怪。眼下也懒得多问,急去了书房,果见案上放着本蓝皮册子,装订简陋,也无书名。映弦随意翻动,成书已有年月,全是手写,雍容似颜体,几分风流又如右军。映弦琢磨今日阳光正好,何不拿到云隐苑细细读来?忽听房内有诡异声响,映弦吓了一跳。侧耳倾听,又闻咕咕两声,顿时掩口一笑。
映弦将书取走,叫晴烟准备点心,沏壶清茶,一起端到吟碧坡。
云隐苑的吟碧坡,正是映弦前夜奏琴悟曲之处。此坡东高西低,西边种杏树,东边种樱树,近瞰碧池,远眺云山。映弦爬上芳草萋萋的东坡,寻见一棵垂枝樱,示意晴烟放好食饮,自己便坐在了草茵上。垂枝樱高大颀长,枝条垂似杨柳,缀满粉嘟嘟的樱花。花蕊嫩黄纤细,花瓣却甚繁密,团成球重重延展,望之如白云粉雾。明净的日光穿透花枝,就像蝴蝶的触须在脸上拂过。映弦拣了块翠玉芸豆糕,送入口,外皮软糯,滋味清甜。心情一畅,轻轻翻开了书。
没读多久,映弦便意识到此书记录的是项国后期历史,体例却不似传统史书。项国一共传了七代君王,本册只记载最后三朝。作者笔法细腻,如同亲历其境,无论前廷后宫,凡事皆无所避讳,看得映弦咋舌不已。
项国倒数第三位皇帝坚帝,壮年登基,因国内危机重重,顶住压力启用少壮派宰相孙亚眉,大刀阔斧实行新政,旨在开源反腐,防止土地兼并,减轻农民赋税。初时颇见成效,但后因改革过激而惹怒一干旧臣和外戚,尤其是大将军左骅。此人为坚帝皇后亲兄,手握军权不可一世,和中书令孙亚眉明争暗斗数年。最终孙亚眉惨遭陷害,落得个族诛。坚帝则心力交瘁而亡,弥留时传位于体弱多病的幼子,是为闵帝。有关坚帝传位一事,疑点甚多,作者甚至评论道:“上病久矣,口弗言,手弗书,诏从何拟?驾崩时惟大将军与内侍侧伺。次月,内侍暴卒。至闵帝,大将军始行伊霍之事。”
映弦暗忖:这不明摆着说左骅趁皇帝昏迷,胁迫内监矫诏后又杀人灭口么。这个坚帝也真是的。生时操之过急乱施手脚,坑了宰相,死后也被人给算计了。不过要说这坚帝也并非昏君,要怪……就怪自己生在帝王家吧!叹息着举盏而呷,又挑了块红豆百合酥。一咬,口感酥酥脆脆,蜜汁迸流,香甜盈齿,配合苦郁清芬的茶水,每一个味蕾都被唤醒了。
微风如吟,书页窸窣。
闵帝登基时不过是九岁的懵懂小童,朝政大权皆归左骅,左家势焰也燃至鼎盛。忠臣或杀或逃,剩下的不是左骅的裙带便是走狗。作者妙笔如椽,一幅幅血雨腥风的画面陆续展开。那左骅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辅国,将闵帝玩弄于鼓掌。待闵帝成年,又将孙女嫁给他立为皇后。可惜皇后肚子不争气,怎么也怀不上,便只好另做他计。不仅对闵帝严加看管,还害得宫里妃嫔“生女即活,生男皆夭,后宫敢怒不敢言。”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却有一宫娥邱氏,偶跟闵帝种下露水姻缘,竟然珠胎暗结。她确认怀孕后便将此事告知闵帝。早知从前是左家使坏的闵帝决定保住这一血胤,便秘密召来一个叫许尉的亲信宦官谋划,设法将邱氏偷送出宫。并嘱咐他若生的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儿子必得好生保护。留下痕迹信物,待日后相认。许尉便冒死护着邱氏来到民间,安排到老家一个独居的寡妇家中住下。数月后邱氏果然产下一子,当即缝了个荷包,写着小皇子名字和生辰八字,又在其左大腿内侧刺出一个“幸”字,作为其小名。之后许尉便设法回宫相报。可这一去一回已引起左骅的疑心,吩咐爪牙将许尉拘起来拷问。许尉编造理由死不松口,总算逃过一劫。可他毕竟惊惧难安,没多久就病倒不起,半年后撒手人寰。
总算这叫做“幸儿”的孩子有福气,居然活了下来,只是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亲娘也在他四岁时病逝,从此跟着目不识丁的养母生活。直到七岁至九岁年间,皇后、大将军先后病亡,闵帝方吐气扬眉,派人打探到儿子的下落,立刻接到宫中相认。因怜悯幸儿母子的遭遇,加上本是长子,便不顾反对将幸儿立为储君。后来闵帝又连纳妙龄女子,广播雨露,五年间连生数个小皇子,却在三十四岁时驾鹤西去。太子登基为帝,即厉帝,乾坤似乎为之一新。可谁能想到,这个命运坎坷之人却成了项国末代皇帝。
映弦边读边皱起了眉头。这厉帝本是一私生子,一直被藏着掖着,定然发育不良,更谈不上什么启蒙教育。生母地位低贱,连带着他流落民间受苦,后又病死。这心理阴影怕是一辈子了,只盼不要变态才好。老爹呢,窝窝囊囊这么多年,好歹咸鱼翻身了吧,却又不思进取,忙着在温柔乡里逞英雄,把命都给丢了。既没老师,又没榜样,身边还不停地在死人,这孩子长大能成什么样呢?
阳光一暗,风渐大,飘下几朵樱花,陈尸于绿茵,仍是生时的轻盈洁白。映弦油然生起一丝感伤。再过不久,这满树樱花便要于最绚烂时委地,如同夭折的美少女,实为人生短暂光阴的凄艳投射。那么今日,就着清茶赏樱读书,便是对这须臾之美的恒久纪念吧。映弦这么一想,心头便又畅然无堵了。
厉帝,果然不是什么好主。即位后定年号为“绍光”,将左家余党一网打尽,但很快发现又被新的势力掣肘,仍难随心意行事。遂不问国事,只遍寻美**乐宫中,还染上了龙阳之癖。又重用奸佞,终致朝廷内外贪腐不断,一片乌烟瘴气,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只是厉帝比闵帝狠得多。他最怕别人议论他的出身,又时刻担心兄弟和权臣篡位,于是封锁言论,让各级官员报喜不报忧,自己活在一个幻想的太平世界中。更离谱的是后来竟在佞臣的挑拨下大兴文字狱。不出几年,惨死、受累于文字狱的官员就达数百之多,朝野怨声载道。什么“江冬返秋雁,岁晚闻早蝉”、“青灯隐落天将雪”、“夕照铺池涤万沙”等句子,在映弦看来不过是吟咏自然之句,皆被断章取义以致作者刀斧加身。岂料其中一案,却牵扯到了司徒一家,也才有了后来的大郁新朝。
终于看到二公主的祖上了!映弦精神一振,放慢速度细读。事之缘起,却是时任秘书监的司徒理在绍光二十二年中秋夜题的一首七律。全诗为:
暝暝雪甸乱花英,岩客纷离白玉京。
宝兔彷徨犹角剑,青娥烂漫亦调筝。
何期列宿归心画,竟化千觞映璧城。
寄目寒宫温旧梦,山溪杳尔尽新耕。
此诗本是司徒毅在家中赏月所题,却被一家奴暗中记下,偷出手稿,托人向厉帝告发,说此诗“讽上意显,难掩谋逆之心”。厉帝当即下令抓捕司徒理,对其严刑逼问。司徒理百口莫辩,加上年事已高,熬刑不过竟一命呜呼。消息传到司徒理的儿子、正在北疆任朔阳节度使的司徒毅耳边,悲愤难抑,也料定厉帝日后定要斩尽杀绝。于是牙齿一咬,决定起兵,改朝换代,报仇雪恨!
司徒毅在军内素有威望,部下群起拥护。当时其他的起义军终未成气候,或被官军打败,或被司徒毅收编。又不断有才俊来归,一时手下强将谋臣如云,长子司徒英更是人中龙凤。全军用命,项国沿途守军经过激战终被打败。司徒毅凡攻下重镇便派兵驻扎,又将户籍、田亩、赋税等登记造册,俨然已将所得之地视为自己领土。军士秋毫不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更有不少城池望风而降。一路南下,不到一年便直逼京都。可就在西鉴东北的安会城,却遇到了最大的阻碍。
只因守城之人唤作谭阡陌,本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文武皆备,谙熟兵法,又忠君不二。此番临危受命,前往安会守城,拜为都督。司徒毅无论强攻还是偷袭,皆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司徒毅损失惨重,连司徒英也因贪功冒进而被冷箭射杀。双方僵持已达两月。司徒军眼看跟不上接济,将士斗志凋零,司徒毅也因丧子而陷入悲痛,谭阡陌则积极筹备着如何反攻。恰于此际,忽有一人从司徒毅军中前来投靠,更点燃了谭阡陌的希望。
作者注道:“来者只身一人,皂衣高冠,有儒士之风……”映弦的心也提了起来。这人不知是真降还是诈降?倘若谭阡陌辨识有误,那项国可真就气数该尽了。低首细读,一时风住云息,神思飘然,耳畔渐萦金戈铁骑之声。她怎料,谭阡陌眼光犀利,岂能分不出来者诚伪。然而后情如何,却非当局者所能掌控。此刻,映弦沐浴三月春光,视线垂于发黄的页纸,整个人似被旧书遽然吸进,降临当年的安会城,准备迎接项国那场盛大而哀伤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