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那位隐秘铸剑高人的所在之处,需要漂洋过海。
一艘白色的轮船吹着灰烟袅袅的鸣笛,正露出半个船身从海的另一边驶来,轰鸣声将振翅掠过的海鸥吓得不断鸣叫。站在船头上的那人是个光头,脑袋上除了一点点发茬,别无所有。
——据说是通往另一道岸的唯一工具。至于带着凉今飞渡过去什么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今他还依然没有学会飞行术。
本次行动连翘其实也算是一次冒险,因为并未得到上级的指示。有时候时间就像转瞬即灭的烟火,经不起分秒的等待。
连翘用外套将伤口包了起来,断臂隐藏在身后的包裹里,跳上了岸边渔夫出海的船只。
船只的制作工艺出奇地庞大精美,青莲色的窗格,墙根用天鹅绒铺就,通往上层餐厅的旋转楼梯是用纹理秀美的白杨木堆叠而成;哪怕是黑云压顶的大阴天,璀璨的水晶吊灯都能将中央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日。
“这里是造来给他们自娱自乐跳华尔兹调情的吗?”凉今忍不住翻白眼,一脸羡慕嫉妒恨。
“怎么,想要长久住下?我可是很乐意丢掉你这只包袱哦!”
“可恶!再说我是‘包袱’看看……”男生杀气腾腾地挥舞着拳头。
船只上的人们穿着鸽灰色长斗篷,头戴帽檐长过双肩的宽边草帽,看上去不像是渡客和渔夫,反倒像是出海观光旅游的达官贵族。
行驶到几乎可以看到对岸的距离,猎猎海风拍打着旗帜,滚烫的歌声如被惊飞乍起的鸟群一样,迂回拍打着每处绝壁。海浪不高,涌很大,这状况很容易让人晕船。
“其实我们是特意在岸边停靠,恭候您的,猫骑士连翘小姐。”有人从外面拉开门帘进入船舱,朗声说道。正是那个光头。言毕,自来熟地席地而坐,并泡了杯龙井。
“在下卓林。听说这里隐藏着不少中了巫蛊的木偶人和妖怪,你还是要小心点为妙哦。”
“木偶人?我可不可以坦言其实你们的动作也很机械咧?”连翘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木偶人是有线在操纵着他们空无的躯壳,哪来的木偶人我不知道,而你们依然还是一群有血有肉、却被利欲操纵着的——人。”
“竟然被你看出端倪来了。”对方脸上的笑意像从空气里失窃,换上一副嘴脸:“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些待命工具没几年就换一拨,退伍后分配到各个荒芜的边境打发余生,自己心安理得地坐享骄奢淫逸、歌舞升平,以为乾罗那家伙会对你们有所不同吗?真不知道你们为他卖命的动力是什么,还不如加入我们,开启风风光光的海贼生涯,即使一辈子都回不到地球去跟家人团圆,也算是不枉此生,不是吗?”
“哈哈哈哈,反正依我看,你无非就是要我承认你们的厉害之处。所谓的木偶和妖怪,就是你们自己吧?凭借制造恐怖谣言,欺骗执行任务的家伙们心存恐惧,不敢在岸边有片刻停留,再借助船上华丽的装饰来消除他们的戒心,吃下你们呈上混有迷幻药的海鲜,然后掠取财宝,再将他们送到对岸的荒岛去,隔绝音讯不是吗?过程太辛苦了,真是自虐,换成我就直接谋财害命之后将他们丢进海底喂鱼就好了嘛。”
凉今从方才愕然地停止打闹,到一脸茫然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其实我刚刚的推论也有些许猜测的成分呢。既然你们时刻都戴着草帽,皮肤不应该是这样黝黑才对啊!所以我就察觉到有所异常咯。就因为你们是从地球被掳掠过来的劳动力,良知跟同情之心尚未完全泯灭,所以才不至于赶尽杀绝。我说得对吗,戴假肢的卓林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戴了假肢……”卓林谨慎地用眼睛检查着自己足以以假乱真的左腿。
“因为我刚刚也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虽然想要竭力掩饰但行动起来姿容难免还是跟常人有所不同的,最明显的是肩膀也无法持平、双腿有时候会差点将自己绊倒……说白了,我们也没什么钱,你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吧,两个潦倒的穷鬼。”
“您可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骑士级别的战士呢,你们的人我可以放走。您身上那副盔甲……无论如何必须留下!”卓林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们的伙伴曾有不少死于你们圣疆星恶徒的皮鞭之下,所以留点祭品难道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凉今终于忍不住喊出来,“笨蛋!要我怎么说你们好呢!那些是凯蔚的手下,猫骑士就是奉命对付他们的正义骑士啊!”
“正义还是恶势力我可不管,反正在我们眼里他们都是一拨人。”
“你到底讲不讲道理的啊……”凉今这个地球人此刻所起的作用,就是充当跟他们唠家常的和事佬:“我和你们都是一国的啊……按你的逻辑,你们应该是帮我呢,还是宰了我呢?”
……
太阳落山之前,大船安然靠岸。
“以后别这么做了。当然,谁也不会干涉你们的海盗生活。不过,还是要看对象行事的哦……”
两个人成功地跳下了船,对船上的人挥手作别。
“你小子谈判能力不错嘛,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就说服他们了。”
“屁咧,你知道我承诺了什么吗?承诺将来你会将他们送回地球去!”
“……还真是善于借花献佛呢。”
连翘回头望着风云变幻的海面。大海的潮汐仿佛从来都不会倦怠,也没有像每个有生命周期的人那样,变得虚弱、健忘、苍老,哪怕澄澈不如往昔,依然还是那样,供给失意者以慰藉的涛声。
黑暗和腐朽,到底还要在这片土地上停留多少时间呢?
是瞬息,还是如同时间一样的永恒?
“那个……连翘!”
“嗯?”
“我说,你就不好奇我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吗?呃,我是指,那些承诺以外让人动容的道理啦!”
“不好意思,还真的兴趣不大呢。”
“喂!那我自己说好了。我跟他说啊,其实他们的旅程跟骑士并没有多大不同。骑士是孤独的,经常单独战斗,一个人的力量很微弱,必须像他们这样,形成联盟战线才可以对付海面上猛烈的暴风雨;骑士是孤独的,走在少有人愿意走的路上,背负着荣耀和尊严的十字架;骑士是孤独的,抗战时除了害怕还会感到寂寞和焦灼,而且必须对任务结果负全部责任……喂!稍微配合地夸赞一下我的谈判技巧不行啊!”
“谈判技巧?你确定不是在上演蹩脚的催泪大片吗?不过,你的文采的确倒是进步了不少……”
连翘微微笑。说到底,这种让别人感同身受、如临其境的代入法和类比法,只对于情感尚未泯灭的对象有用。
骑士这条路,似乎是一个没有任何开始的征兆,也望不到尽头的梦。
就好像许久以前,她对那只虎纹猫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也许不会相逢,但天空还在。”
属于文艺到泛酸的情怀特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不老不死的少女心有多大力量。可现在那些东西好像离自己有些遥远了。中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很难接触到那些柔软的、细腻深远的触角。所有美好的遐想都已在繁盛明亮的记忆中沉沦,终止于浪习肃杀的、朝命门砍杀过来的种种招式之下。
浪习她真的,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地图,来到查克非所在的地点。
“查克非大人今天不愿意接见客人,抱歉。”进去通风报信的门童这样回答他们。
“是这样,麻烦再次跟大人禀报,我们有知夕前辈的推荐信……”凉今从未见过连翘说话如此客气小心,只是愣愣地看她从腰间的空荡荡的剑鞘内壁刮出一张牛皮纸来。
没错,是“刮”。像取下一块黏附在贝壳内壁的螺肉那样。凉今没想到连剑鞘也可以暗藏机关。
“那……请两位再稍等片刻。”
好不容易等那孩子走远后,好奇心发作的凉今凑上来想要探秘一下连翘剑鞘里的秘密,被她的眼神瞪开。不过话说回来,他前一个疑团还没解开呢。那就是世外高人为什么会住在这种简陋破败的旧公馆。原本他跟连翘都以为查克非放弃山脚那块肥地是因为山顶有好风光,结果看到的只是萧瑟得像养殖场的黑瓦房。
果然,世外高人都是隐士,哪里会住在繁华市井之地。
“别在大人家门口毛手毛脚的,有什么事回去说!”
话音刚落,门童就再一次出现,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不改,“大人说他不认识这个叫‘知夕’的故人耶,二位请回吧。”
像一个穿上了华丽礼服打扮得耀目异常的人,却在上场时等不到自己的舞伴那样,尴尬不已。连翘在门关上之后,油然而生这种感觉。
怎么可能?知夕前辈明明和他有过一段暧昧不清、刻骨铭心的初恋啊!无视自己就算了,怎么可以不把初恋情人当回事儿啊?
凉今看着在小树林里怨念冲天的连翘,冒出一头黑线。“伟大的求知欲要爆棚了,你也该为白跑一趟的我着想吧?快讲快讲!”
“就算再怎么生气,胃口依然还是不会被破坏的。凉今,开始生火烤鸡腿!”连翘竟然把萧宝的口头禅搬来用。顺便……拿别人的香艳史来当下酒菜。
连翘的头发好像比以前又长长了一些。头稍稍低下来的时候,头发就会落在睫毛上。白皙的肌肤与银发相互映衬,下颌没有多余一点肉,接洽到修长的脖颈都显得有些柔弱。然而沉稳所驻扎之处,向来都是她的气质。
凉今终于在美味中知道这个知夕跟查克非的渊源了。
当时的知夕是部落里一名年轻女祭司,北风呼啸的冬天到净湖中洗三、四次澡也是经常的事。
和其他任何一名祭司一样,知夕不能吃肉,不能穿有动物皮毛的衣服;但知夕又跟他们不同,纯正和洁净不止要在凡间做到,还要许诺毫无差池地在来世继续保持。这些教条对于一个从小就热爱肉食的人来说,简直是炼狱般的折磨。
后来,是恋慕她的查克非偷偷喂她吃了一片生鱼片——据他形容那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知夕在那里洗澡,只是追寻一只狩猎的穿山甲而跟到那里,然后无意间撞见面若桃花的知夕。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光滑素洁的肩膀裸露在湖面上,远远看去就好似翡翠上镶嵌的一粒白玉。粼粼波光拥簇在她脸上,美得动魄惊心。
她系好罗裙祷告的时候,向神明忏悔自己不该因为看到水里浮游的生物就产生想吃鱼的邪念。
于是查克非将手中的叉子投标枪一样没入水中,再拔出时已经扎到一尾欢蹦乱跳的鱼。知夕听到身后的动静,吓了一大跳。
那是她第一次破戒,享受到鲜美脆嫩的烤鱼。后来这件事被督导发现,知夕被废去祭司职务,查克非的妹妹就此顶替上她的地位。所以她一直怀疑都是查克非有意在设坑害她的陷阱。
她承蒙祖母当年的遗愿,必须在神爱的灵恩光辉和充满怜悯的传统里度过一辈子,当一名循规蹈矩的祭司。可是这个人突然冲出来,抓住她一时的软肋加以蛊惑,使她偏离正道,遁入万劫不复。
后来,知夕一直都是这样想。
“哇咧,是有多美啊!可惜这里都没有摄像机的。”凉今一“二”起来,嘴巴就咧得比灯泡还大。
“滚!就知道你们男的没一个好货色,都逃不过美人关。”连翘表示嗤之以鼻。心里暗想其实设备太先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科技发明这东西,她在地球不是没见过,可以用来帮人也可以杀人。
“啊,记得以前我上那个很漂亮的音乐老师的课时,同桌使坏地拍一拍垂涎三尺的我那颗脑袋,说,‘别对人妻心存幻想’……知夕大人虽然不算人妻,但也是查克非前辈的意中人,我怎么敢乱想!”
连翘不语。断臂处传来一阵阵钻心彻骨的疼。修复身体的过程要比想像中痛苦很多。断肢的伤口被风干得像花岗岩一样,重新软化又无疑加重了痛感。
“你们居然有闲工夫在这里说我的闲话!”
“查克非前辈居然也会那什么……‘隔空传音’之术!”凉今身体一颤,把手里啃到过半的鸡腿一个抛物线扔进一旁的落叶丛中。
“不过,看来连翘你真的是跟知夕很熟稔啊。那么,不妨听我一句奉劝,从这一刻起,你必须忘记自己所学的,把自己当作一张白纸,才能接受新鲜的事物,不出现排斥反应。经验越多越容易陷入自己设下的囚笼。”
厚重而又极具力量感的声线如同金属掷地般,让气流威震,余音绕梁。
“总而言之,不管是植物还是兵器,我的仓库里只容得下最上乘的东西,包括会行走的生物。所以,你来寻剑,我避而不见,因为你还没寻回除了身上的剑以外,足以让你无惧一切的武器。”
天空中半明半灭的流云一点点盖过少女光洁的脸庞,很快就变成阴影覆盖其上。少女的眼瞳像亲眼目睹一场重大意外事故般,瞪得浑圆。她嘴巴咧着,呼出的气息很快变成一团团白色的纱雾,看上去像一个知晓谜底恍然大悟的孩童。
“那么现在,朝你所在的位置往东半公里处的海边,有一个任务等着你完成。解决不了的话,就别心存妄想了。”半空中掉下来一把镰刀,“去帮我割一把荀草,我要摆在公馆里净化空气。记住,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当凉今还不明所以的时候,连翘已经微微鞠下身表示会意,然后毫无犹豫地朝东部走去。
一路上,皆是长相触目惊心的奇异植物。连翘早就听闻,这座原生态的岛国因为近年开发频繁,遭受气候以及重金属的侵害,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部分植株已经产生基因变异,而原本性情温顺的小动物也变得凶残。半路上,一只兔子突然蹿上凉今的小腿恶狠狠地咬了他一下,吓得男生哇哇大叫起来。
凉今终于忍不住埋怨道:“我看查克非前辈是有意捉弄打发我们吧?叫我们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哪里有什么荀草啊!”
“你还是多笑笑吧,别愁眉苦脸的,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连翘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忽然就说了句他的好话。“很久以前,我因参加浪习的祭礼而有幸结识知夕前辈时,她就对我说过一句话——‘不要太难过,这一生有很多条路,你永远只能走其中一条,同时向往和吊唁着另一条’。”
连翘在讲到“浪习”这两个字时,喉音明显变得钝重。凉今细细回味着此话,刚感到一丝暖意袭上心头,便看到连翘忽然变得严谨的表情。她问:“等等,你有嗅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凉今走近一看,连忙捂着鼻子跑回来:“那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荒草之下,森森白骨泛出森蓝的光,在提醒着他们夜幕将至。时间不多了。破碎不堪的衣料旁边则是凌乱散落一地的草药,还有一部分在篓子里。
而西边的小山坡到平原,竟然也密密麻麻都是类似的尸体!
连翘蹲下身去近距离观察后回头对少年说:“这应该是上山采药的药童。这么腥的味道应该是鱼鳞片,而不是尸体本身。加上不留痕迹的逆向攻击,对方恐怕是……”
“听闻猫骑士在上一次战斗中失去了武器,我们来决斗吧。虽然有点乘人之危什么的,但也是对您过去实力的一大肯定嘛。” 挑衅的语气让空气中弥漫着硝烟。
突然,从连翘身后,井喷的海水遮天蔽日,像失去重力的一张帘幕倒挂在半空,撞击在岩石上激起澎湃的浪花。
“猫肉的味道倒是尝过,至于你呢……好像蛮有想像空间哦。”另外一个同伙眼神阴鸷,嘴角的唾液几乎可以连成线。
“果然没猜错,是鳄鱼怪壶休下的毒手呢。那么另外一位是……”连翘仍保持着镇定自若,将目光投向那个舔着口水、背上隆起两个的家伙身上。
“小的名不见经传,猫骑士又怎会了解呢。还是靠交手留下印象吧。”
对方是个怪物,身体依然站在原地未动分毫,不知道哪来的触手已经从身后伸展开来,结成密密麻麻的茧,将猎物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