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却是神情呆滞,面容凄惶而憔悴。
她华衣美服,一步一回头,却是看不穿地府的混噩冷漠。
奈何桥上,孟婆的汤药已递至眼前。她伸手,颤巍巍地接过,却未饮下。尘世最后一滴苦泪潸然落下,漾起药碗里尘缘三叠。
“喝了吧,姑娘。往生之路,纵是难舍,终须舍。喝下这碗汤药,便不再有心痛和牵念。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孟婆殷殷地劝。
她终于仰头,一饮而尽,抛下药碗,走进了茫茫未知的前路之中。
“既然看着如此心痛,却为何不追了去?十世已尽,你们当成就一世美满姻缘。”
奈何桥边的山崖上,云歌站在皓发的白衣男子身后,切切地说。心却在想,龙灵要她今日来,原是因为,今日恰是眼前男子挚爱千年的女子投身转世之日。
“又是你?”男子转过身来,清雅淡泊的眉目间竟有一丝落寞难以遮掩。
“是啊,又是我。”她幽幽地叹,清丽的面容写满了忧伤和无奈。地府之中,她虽然仍是被诅咒的龙体,可她的身体不再有鳞片,脸颊不再有印记,她原是那样美丽的女子。
“你很不开心,比上一次,更不开心。”男子切切地说。
她在他身边的石堆上坐下。是龙灵选择了今日,而今日,自己心乱如麻,是根本想不出,如何能将眼前之人劝说。往生之路,便如此艰难么?为何他们都不愿往生,总想生生世世地记取今生今世的情与爱。可今生今世和过去以及往后的每一生每一世又有何不同?于无尽的轮回而言,还不是沧海一粟。是自己太过残忍心冷了呢。她竟然可以让他忘了自己,她竟然可以让他忘情忘爱。她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哭了?”男子诧异地看着她,轻轻地问,“你的心,也很苦吗?”
她没有理会他,只是哭,像是要将心中积累的悲哀全部倾倒而出。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龙灵都告诉了我呢。”他伸手,将她扶起,扶着她,向自己的竹舍走去。
竹舍之中,依旧佛香缭绕。
“你想了、画了她千年,竟不肯一世为人,与她相守一世吗?”她看着那些气韵生动的画像,抹去泪水,轻轻地叹。
“你不知道,其实,很久以前,我便不再画她了。”他苦苦一笑,取下一幅画像,恋栈地看了半晌才道,“清晨醒来,我会惊诧,画中之人究竟是谁。为何只有她,在这无边的孤独之狱中与我相伴。有的时候,我甚至忘了我的名字、她的名字,我们究竟经历过什么。姑娘,何谓刻骨铭心,我告诉你,这便是刻骨铭心。情到浓时情转薄。我们其实早已相忘于江湖,只是,我不肯承认罢了。”
她努力地领会着他凌乱的话语所含的深意,却是有些不得要领。
“不明白,是么?”他浅浅一笑,“或许一百年,或许有八百年,甚至早在千年之前,我便已经忘了,忘了她、忘了我,忘记了我们的一切。我惟一留存的记忆便是,自己对她刻骨铭心的爱;不能放手,无法破执的爱。我惟一的信念便是,要与她做生世夫妻!”
“生世夫妻?”她惊异地说道,“便是天界诸神都没有这样的福分呢。这是妄念!”
“你以为,我苦守在这地府恶鬼狱中,千年等待是为了什么?”
“为了不将她遗忘啊。”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他对她所说的话。
“那是俗人的理解。如今,我已对你说了,我已忘记了前世种种,我已忘记了她。”见她仍旧疑惑,他继续说道,“传说中,奈何桥畔的恶鬼狱中有一种植物,专门吸取孤魂野鬼的怨灵魂魄,千年成精,将开出举世无双的彼岸花。得彼岸花者,将能脱离生死轮回之道。”
“你现在不是已经脱离生死轮回之道了吗。”
“可有了彼岸花,我便能和玉笙一起,在璀璨俗世里做一对梵行夫妻。这是成就生世姻缘的惟一之道!”
他曾经那样平静安然的眼中闪烁起狂热的光芒,皓白的发拂过他瘦削清雅的脸庞,让他看来如同鬼魅一般。
他终于说出了她的名字,那个他等待了千年的人。他没忘,他怎么忘得了。哪怕是千年,蚀骨的相思已成一种习惯了吧。
她深深一叹,淡淡地说道:“你终究是在痴愚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以你的修持,断然得不到彼岸花,做不到梵行,更无法成就生世姻缘。”
“为何?”他惨然变色,却又冷然道,“我苦守千年的灵慧,哪是你一介俗世凡胎所能理解?”
“云歌虽是肉身凡胎,但十余年来,跟随天神月珑,倒也有些悟境。”她并不妥协,依旧淡然地说,“依云歌看来,梵行,实乃清净之行。你的心中充满了欲念,只想与所爱之人共携生世夫妻,那都是一己之爱。而只有佛土,心中满是人间大爱,一心度人的菩萨,才能成就这样的大姻缘。不能度人,焉能度己?所以,云歌认为,就算你等到了彼岸花开,就算你能得到它,也不可能得偿所愿,成就你所谓的生世夫妻。”
他精致清俊的脸甭紧了,眼中射出怨恨的光芒。
她能理解。千年了,他在自己虚构的梦想中活着、期待着,于是,那些妄念,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不可置疑。这当是他能坚守千年最大的因由吧。有朝一日,突然有人告诉他,一切皆是虚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他如何能不怨不恨?原来,爱到倾城,已属极致,天上人间,没有所谓无欲无求的千年痴爱。
他终于收起了心中千年以来不曾有过的激烈的情绪,冷冷地问道:“告诉我,为何你要让那个爱着自己,也为自己眷爱的人忘情?”
他说过,龙灵将她的事都告诉了他。所以,他问起楚骁并不奇怪。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又有泪水形将夺眶。她忍了忍,并不打算忍住,便随它恣意地流淌起来。
她哭了一阵,终于说道:“我何尝不想能与他共携连理,做一世凡夫凡妇。可命运如此安排,如果执迷下去,只能带给他更多的伤害。只要他能快乐,是苦,我情愿一人身受。这是我所能选择的,对他最好的爱法。”
“真的是最好?”
“最好的,自然是能羽翼同生。但我们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他似带着很深的同情,“若我肯转世投身,龙灵肯跟你们回到天界呢?”
“你肯吗?”她看着他,眼中仍是无奈,“即使你肯,那只能拯救月珑和回雪,或许,我也能因此脱离龙体,恢复本来面目。可是……”她幽幽一叹,“可我很担心回雪,若是找不回初月,他该怎么办!”
“姑娘,你太贪心。一世为人,只能成就一段至情至性的情缘。”
“哪是贪心。这一切的罪孽皆因我而起,就算我最终为所有的人赢得了救赎,可我又如何能抛下一切,成就自己心中所愿的一世情缘?”
“这么说来,你心中所想,仍是那个凡人呢。”他站起身来,眼中含情,逡巡过竹舍里一幅幅的画像,然后说道,“佛香随我行,尘缘心中驻。姑娘,这竹舍中的千年清修,当算做清净之行;我与这画中之人,又如何不是生世夫妻?”
他笑得明朗而笃定,她的心却不禁黯然。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梵行夫妻、生世夫妻,那都是菩萨道,是常人修不得的。他所成就的,终是一段痴愚罢了。
云歌离开了竹舍,却未向来路走去,而是走上了奈何桥。
“往生之路,生者莫近!”
孟婆的声音那样尖刻锐利。她却不管,御起灵力,飞身而起。“灵源在此,诸邪不侵!”手中灵链飞出,将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想要接近自己的群鬼打了个落花流水。轻盈落地时,奈何桥已在身后。她没有犹豫,直向地君的冥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