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哨时我被白光刺了眼,我睁开以后眼就直了,呆呆望着窗外天地一片白色。
李一统不赖到严良抽他是绝对不起床的,我穿着一条裤衩就跃起来冲到窗口,动作太大,床一晃把他晃醒了。老兵瞥我一眼,各自穿衣服起床。
“着火啊……你傻X吗你?”
李一统丢帽子砸我,我顾不上理他,窗外大雪落得和鹅毛一样,一夜间营区里的树都白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我家乡雪都不下几次,飘几片没不过鞋底。
严良穿好了衣服过来抽他,李一统噌地从床上滚下去,被严良一脚也踹到窗口。李一统都被严良揍惯了,拍拍灰凑过来看一眼。
“看在战友的份上,哥哥得提醒你,今儿穿条你最花的裤衩子。”
我知道李一统没憋什么好屁,傻看着雪懒得理他。严良穿戴整齐走过来,拍拍我后背。
“要着凉了陆百坡。”
我心不在焉喊着口令,在队列里故意东一脚西一脚踩雪,就想听鞋底咯吱一声。但我站在队尾,我踩过的雪道都被前头的队伍踩平了,全是黑脚印脏兮兮的,踩起来没意思。我踏错了好几次口令,像个傻子一样光看跑道两边,没被踩过的雪地比我膝盖还高,反着天上的光,白得刺眼睛。
我肩上头顶落了好多雪花,化掉成水渗进衣服里,我偷偷抓一把攥成雪球,再攥一下听那个咯吱一声,捏成冰了都舍不得扔掉。
太阳慢慢出来,雪慢慢停了,食堂里我吃着饭一门心思看窗户外头。
“陆百坡,你是哪里人?”
“江苏的。”
老许就乐了:“那你是没见过。”
“你见过吗?”
“我甘肃人,这儿啊年年都这样,这还不算大,再大就成灾了。”
队列拉到雪地里去,一踩一个坑。一队人在雪地里脱得就剩裤衩,寒暑表上是零下二十多度,我冻得再也高兴不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做抗寒。
“这块雪滚干了,我们就收队。”
我不知道陆百年是不是在开玩笑。
严良下口令说“卧倒”,我一犹豫没倒下去,旁边人扑下去时飞溅起的雪花都够我冻得一哆嗦,严良一脚就给我踹进雪地里,这么厚的雪,往地上一扑人都看不见了。极度的冷和极度的热原来是一回事,冻得神经一跳一跳的疼。
我嗷嗷叫着想跳起来,被严良一把按回去,他冷静地把我埋起来用雪擦。
陆百年陪我们站着,身为连队主官他没这个必要,但陆百年也脱得只剩一条裤子,跨列着看他的队伍。
最后我被严良按着冻透了,但是冻透了一回居然就不冷了,最后爬战术爬得我浑身血热,忘乎所以地和连队一起嗷嗷叫着,呼出的热气冻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冰。
一百多具肉体毕竟滚不干这一操场的雪,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抗寒最后以陆百年丢出的一个雪球告终,而后是一场不分官阶不分长幼的混战。学过的什么队列、战术、战斗要领在天地一片白里全忘了,雪球飞溅笑声飞扬,操场上又闹了一场小型雪崩,我们叫得比拉歌还痛快。六连打雪仗的场面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是在我老家丢一丢雪球,而是拽住一个人脖子拖到地上,拥上来五六个战友嗷嗷叫着把他用雪埋住。不知道什么东西扔过来,打得我脑袋痛死了,一砸身上一块青,各自手里都不是雪球而是一大包雪砖雪墙。
不过都兴奋得晕头转向,谁还在乎这个,还好手边没有工兵铲和板车,不然我们能把营区都掀了。
真不是寻仇抱怨,雪雾里脸都看不清,我哪儿知道自己一砖拍下去砸到的是陆百年还是严良。
最后陆百年从雪地里挣出来,跌跌撞撞吹了集合的哨子。
几乎裸着的六连兵们都精疲力竭又笑得岔气,彼此搀着扶着从乱成一摊的地里找各自的衣服,在天寒地冻里冒着白气,我痛快地只觉得脸上发烫,但停止奔跑打闹的这一会儿头发上就又结了冰。
下午不搞训练,搞义务劳动,喝饱了姜茶吃饱了炖肉,我们把营区从雪里铲出一条条能通车走人的路,路旁没过腰的雪墙修得和水泥一样平。自己营区铲完了再去营房外头,有的连队去更远的镇子上,有的连队分配到附近村里,整个团部的兵一直把雪道清出了二十多里路。
那是农历腊月二十八,远方哪里已经响了几串爆竹。
义务劳动我被分到团部里,等我归队回到六连时我都呆住了,一下午的时间整个营区竟然就挂满了红灯笼,我差点没认出六连的营房。
杜怀章做着最后的收尾,正指挥一个兵往连部大门贴春联,棉大衣里搓着手哈着白气。守千里边疆钢枪与星辰同灿,筑万道长城丹心与日月同辉,我很少见这么长的对联,一个字一个字看着就不由自主读出来。
杜怀章笑呵呵的:“西柏坡,你来看看写得好不好?”
我点头说好。
“哪个好?”
一副春联,什么叫哪个好?我疑惑地看着他,杜怀章捞过我肩膀让我仔细看。
“你睁眼睛嘛陆百坡!上下联哪个写得好?”
我才看出来两条红纸上字迹不太一样,上联的“星辰同灿”笔迹很威武,下联“日月同辉”更秀气。我是更喜欢“日月同辉”,因为这副下联很温暖,让人看了心里热热的,这句让人温暖的话,字迹就应该是这么温和。
我老实说了,杜怀章老大不满意地摆摆手。
“你说了不算!你们还真是兄弟俩、一挑就挑这么准!部队嘛要讲究个气势,你看看他写得、都没有风骨,我还是觉得我写的好。”
我心里憋着笑。
走进去我看见到处都有对联,连炊事班都有一副横批“保障有力”。灯笼穗子垂下来随风飘着,天黑的早,营区亮起橘黄的灯,大雪天里看到这么多颜色,年味一下都溢出来了。
楼里比楼外热闹,六班贴着一副“一家不圆万家圆,一人戍边万人甜”,李一统正叉腰指挥宁波好好贴正。
晚点名时每个人眼睛都是亮的,带着吃饱了羊肉火锅的安逸,今天的答“到”格外悠长。
陆百年笑着看他的队伍:“一个个的、心思去哪儿了?”
兵们咧嘴笑,知道台上的长官心情也好。
“想过年了连长——”
“过年?谁说要过年,嗯?站出来我看一看。”
兵们傻傻冲他眨着眼,谁也不吭声,我还沉浸在上一句集体起哄的气氛里,自顾自说了声“我……”,说了一半就刹住了。
但是谁都听见了,队列里又是哄一阵笑。
“是哪个说的?是六班陆百坡吗,”陆百年一本正经站着,相当一本正经地整了整军容,“好,陆百坡留下来过年,其他人听口令,原地解散。”
六连笑得东倒西歪,我不知所措地戳着,他们从戳着的我和笑着的陆百年身边抛着帽子跑过,营区上久久回荡着“过年——我们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