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期士官严良,六班长兼任车长;二期士官魏诚朴,重型装甲车驾驶员;三年兵许志高,步枪手;一期士官宁波,火箭手;三年兵吕世齐,机枪副手;二期士官李一统,副班长兼机枪手。江涛会是火箭副手,我会是步枪手,接替我们未曾见过的六连六班今年退役的兵。
这是一个战斗班的配置,班级是最小的战争单元,严良说如果战斗在某一日打响,我们会同生共死在一条战壕,我们就是给彼此裹尸的战友,我们就是战争的神经末梢。
六连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一岁,这支队伍年轻得异乎寻常,那时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正如我无功受禄混入了六连第一晚的庆功宴,我又仓促地被裹挟卷进了一场盛大的射击日。我被潦草地灌进了一通理论和常识,一场“常规实弹训练”打响在我摸过六班的263号步战车的第二天。
卡车格外颠簸,行进距离也格外长,直到漫天星辰被早霞淹没,那一片所谓的靶场好像一个巨大沙漠,场内驰骋预热着战车掀起几层楼高的尘暴。一迷眼我就拿袖子擦,结果一擦就粘了满脸的沙尘,张嘴会吃进成两的黄土,我就艰难地闭着嘴咳嗽。
尘暴里我看见陆百年,他在沙尘中的站立比他在庆功宴时还要高大,陆百年明明前天还腰伤爬不起床,现在他威严得让我感觉陌生。陆百年声音洪亮吐词清楚,他说今天科目是步炮协同,记录成绩作为季度考评,按计划开展,一排二排给你们十分钟红旗处领取弹药。
严良在一片轰鸣中也开始吼叫,迎着风下达口令。我还没资格配枪,徒手狼狈地跟着他们奔跑,队列从我这里断开,身后的宁波扛着40火箭筒三两步超过我。
二流子李一统现在简直是个土匪,他在队尾暴躁地朝我吼说“保持队形保持队形蹬车注意、小王八蛋看好!看好咱们的263!王八蛋、陆百坡头低下来!”,相比之下严良最后对我的叮嘱更言简意赅,他说“陆百坡,集中精神不要掉队”。
我只蹬过卡车,这一天就是我第一次蹬263。我身前的许志高抱一杆九五,蹬车和豹子一样矫健,我咬牙跟上,新配发的钢盔在我笨拙的努力中被撞出一个小坑,我则有点轻微震荡,最后我是被李一统一脚踹进车仓的,几十斤的后舱门在李一统身后重重关上。
我被厚重的装甲包裹,车仓中只能弯腰和蹲坐,我还没坐下去时战车一个猛烈的起步,我就倒着一个打滚撞到后舱门上。
驾驶员魏诚朴用身体压向操纵杆,263就在他全力以赴的操纵中嘶吼着冲锋和转向。严良蹲踞在炮塔的观察窗,这个位置让他可以随时越过魏诚朴操纵火力,同时掌握全车的视野。每个人有他各自的战位,步枪手许志高独占着射击孔,李一统把守着车载机枪。我还不懂什么叫协同,在我渺小的视野范围内,我只能看到严良的手势和听到他短促的命令,魏诚朴立刻给了263一个近乎甩尾的转向,与此同时轻机枪爆出火光。我看不到战车外被碾碎的工事和爆开的车靶,我只能浅薄地看到我自以为是的混乱,车仓里充满了硝烟味和燃烧的机油味,那是一种让人作呕的混合。
我不适还恐惧,我正脸色发白时车仓忽然漏下一片敞亮的天光,宁波跃上车顶,我头顶掠过一发拖着长尾的火箭炮。
我的剧烈眩晕终结于李一统的飞踹,步话机里是陆百年的命令“全体离车,徒步前进”,我的下车比上车还要狼狈。
我不太明白这一切,更遑论“协同”。在靶场上,我的各种感官已经被刺激得麻木,我只记得严良说过“不要掉队”。混乱中没人顾得上理我,我身后只有土匪李一统接二连三的骂娘,我被这巨大的压力逼得几乎想哭,我在李一统的打骂中盲目地冲坡、匍匐、奔跑、卧倒、再次匍匐,这一场冲锋比十次三公里还让人绝望。
我不太明白人为什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最终我还是掉队了,我新兵连引以为傲的素质在这儿土崩瓦解。这是装甲部队生龙活虎又平平常常的训练,哪里吹响了终止的哨声,烟尘在一阵阵刹车中缓慢下降。陆百年从停下的“102”的顶舱门跃出,他刚从步话机里知道了连队的射击结果,朝他的连队快活地说“展开炊事车,开饭吧”。
等他们三三两两吃到午饭时,我刚连滚带爬地登上目标高地,一路上跨过许多工事残垣。唯一让我安慰的是我看到几个同来的兵正弯腰吐着黄水,那差不多是把胃酸都吐出来了,我觉得我还比他们好一点。
我找到263也就找到了六班,263白色的涂漆快给泥土盖满了。土匪李一统正在和一个红袖章的兵红头涨脸地争论,我觉得他随时会拿枪托砸过去。这个极不正经的班副本来在我眼里毫无荣誉感,一个把流动红旗不放在眼里的人却在靶场上为了一个环数这么大张旗鼓地吼叫。报靶兵也并不客气,用同样的气势朝他吼回去,在这儿说话确实需要这么大的音量,我的耳朵从射击开始就嗡嗡响,密闭空间里我的听力更受到极大的摧残。
李一统似乎是争输了,骂骂咧咧走回来,走回来时看到我,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挨了他一枪托。
“妈的,你轻装还掉队,要不是你起步时间起码他妈的能早八秒。”
我虽然怕老兵但我也并不孬,李一统砸我一下还没完,接二连三踹过来我就恼了,徒手冲上去想跟他拼命。我之所以能踹到李一统是因为严良及时一步把李一统扭得动弹不得,他就不得不嗷嗷叫着低头弯腰白挨我一脚。
“陆百坡去吃饭吧。”
我自觉跟江涛坐到一起,晕车和靶场这气味让我没有胃口,何况饭上还一层薄土。江涛掰给我半个干净馒头,他脸上的兴奋比我多。
“我觉得这真带劲啊百坡!”
我从高地下望着靶场上的一片废墟,愣愣想着刚才那场完全不需要我的“协同”。
正吃着饭哪里又热闹起来,那是新出了射击成绩,引起一片火药味十足的吵闹。这儿就是这样,连队和连队较劲,班和班较劲,人和人较劲,连人自己都在和自己较劲。远远地我看见陆百年,他被几个军官追打着抛下一串笑声。陆百年跑动时的一骑绝尘,其实还包含着更丰富的含义。
那时陆百年才26岁,是整个团部乃至整个师部最年轻的正连级军官,所有人都知道他面前有怎样一条坦途大道,年轻的陆百年即便在这场“逃跑”中都无意张扬着他的无量前途。
陆百年的确是我见过最亲和的长官,亲和并不减损他的威严。摆脱了包围的陆百年回到他的连队,走到给了他这份骄傲的兵们中间——不包括我。
六班有种莫名其妙的沉闷,因为那个连队第三的成绩。因为减员,因为严良四个月的缺队,也因为我无意的后进。对我脸色尚好的人是许志高,老许是另一个步枪手,专业分配后他就有对我教导的义务,看见我半天不吃东西他主动也给我了个馒头。
“没事,慢慢练吧,都是练出来的。”
老许的话多少安慰了我一点,我的眼睛没什么目的性,只能专心去看陆百年,近十年断断续续的分别,我现在还没看够。
陆百年端着饭盒吃百家饭,一路问候了许多兵,也背过身严厉地同某个排长班长说些什么。前两天还对陆百年冷言冷语的严良也遭到了他的严厉,两个人这么站着我才发现陆百年比严良还高一些,严良在陆百年面前站得很规矩,他的神情让我知道这确实是一场训斥。
他们站在战车后,只有我这种坐在角落里的人才能看见,短暂的谈话结束于严良一声低沉的“是”。绕过战车再过来的陆百年重新和气起来,李一统马上放下二郎腿在地上掐灭了烟,我没想到陆百年是朝我过来的。
“还适应吗,陆百坡?”
有几个人朝这边看过来,我感觉怪怪的。陆百年对我来说也怪怪的,他是公事公办的关心,我很清楚他这是与待旁人无异的问候。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有点受宠若惊,但对我简直就是冷遇,我僵硬地站起来行礼,心想他还不如不来问我,为什么大庭广众非要让我这么和他说话。
“报告连长,我落后了,但是我会努力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