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驭走到街巷里一个无人的角落,顺着墙瘫倒在了地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太大意了,没想到这具身体竟然会这么虚弱。方才若那些人真的一拥而上,自己必死无疑。
刚才只是稍微动了动腿脚,臧驭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更麻烦的是,在他的腹腔中还有一团像绞肉机一样的东西在不断地翻搅撕咬着五脏六腑,让他痛不欲生。
这样的疼痛若让清醒的臧渊来承受,臧驭敢打赌,以他懦弱的性子一定会以死来结束这样的痛苦。
痛苦越深,臧驭活着的欲望便更加强烈,对萧游和凤灵儿的恨意也更甚一分。
豆大的汗珠从臧驭的鬓角滚下,滴漏般一滴一滴地流淌着,很快就浸湿了臧驭的上身衣服。
臧驭咬着牙,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身走到了大街上。
现在,有很多要做的事。
江州客栈,一个店小二正候在门外接待着四方而来的客人,忽嗅到一阵难闻的恶臭传来,顺着气味看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来到了店门前,抬腿就要走进店里。
“臭要饭的你特么活腻味了!”
店小二见状气的连忙大喊道,但那乞丐并不理他,自顾自的跨过门槛走入了客栈。店小二赶忙上前要赶走乞丐,却见乞丐拿出了一个钱袋,紧接着他从钱袋中掏出了一块约有五两的银子。
“有生意不做?”乞丐沉声问道,眼神中闪过阴厉之色。
看着银子,店小二不由得一呆。
这傻乞丐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而且他不是个傻子吗,怎么今日看来神智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虽然有很多疑惑,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店小二接过银子,仍是一脸惊异的看着乞丐。
“给我一件能洗浴的乙字客房,再给我准备些上好的肉和菜,还有……”臧驭又从钱袋中拿出五两银子交到了店小二手上,道:
“照我的身去买一套衣服和鞋子,黑色即可,款式随意。”
店小二愣愣地拿着银子,缓了一小会儿,平复了心中的惊讶情绪后便开始帮乞丐张罗起来。
臧驭上楼来到了他的客房。
房内摆设朴素淡雅,有绣有花鸟的屏风将浴室与室厅相隔,还算是个不错的住地。
臧驭脱下快要碎成布条的破衣服,在浴室中认真的将全身的尘土脏污洗净。
浑身的疼痛依旧时刻相随,臧驭把自己泡在浴桶中,让温暖的热水缓和痛楚。
正泡着,忽有敲门声传来。店小二在门外道:“你要的衣物还有饭菜已经备好,我方便进来吗?”
“门没有关,送进来吧。”臧驭回道。
店小二推开未上锁的门,将衣物和饭菜食盒放在了客房内的桌上后便又推门离去了。
臧驭走出浴室,换上了黑色的新衣裳,穿好了快靴。
店小二做事确实麻利,这身衣服刚好合身,鞋子也刚好和脚。
臧驭来到了铜镜前,镜中的自己让他不由得一惊。
身高八尺,细腰乍背略显纤瘦,五官如刀刻般精致有加,一双深窝眼再配上高挺的鼻梁让这幅面庞更显忧郁深邃。
臧渊难道不是一个两百多斤,富态的眯眯眼大胖子吗?怎么现在看来竟有一副卖相不错的好皮囊?
想起了身上的无数伤疤,再回想起臧渊从前的记忆......
臧渊曾经确实是个胖子,但那是因为从小锦衣玉食没有节制的结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挨饿和流浪,他的身形已经回到了最本身的模样。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臧驭成为了这具肉身主人的原因,面貌上也出现了一些变化。
比如紫黑色的长发,那双墨绿色的瞳孔,还有眼角两抹淡淡的微红之色,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邪气。
那双眼睛,很像狼。
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善人。
臧驭对相貌没什么讲究,对镜整理好衣服后便坐到桌旁大口大口的吃起了饭菜。
真就如饿死鬼投胎,几大盒饭菜转眼间一扫而空后,臧驭还仍有些意犹未尽。
记忆里,那个鱼店的小姑娘好像经常会给些剩饭剩菜给他吃,臧渊也是靠她的施舍才得以过活。
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将这等恩情报答。
与我有恩,虽粒米滴水,也当报以江河湖海;与我有仇,虽千里之外,也当追至天涯海角。
并非锱铢必较,而是快意恩仇。
当然了,我臧驭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当一个好人。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
臧驭的思绪回到了体内的痛苦上。
坐在床上再次自视内府,吃过东西恢复了一些精气与力量后,这次臧驭看的相比刚重生时要清楚许多。
丹田破碎的很彻底,经脉断的也很彻底。
腹腔中,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黑气,只是看一眼便如同被吸入无尽深渊之中,充满了寂灭的气息。
这到底是什么?臧驭看到那股黑气,竟从心底里产生一种畏惧感。
就像是对死亡的恐惧。
睁开双眼,臧驭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
这样下去,即使他可以承受住这样的痛苦,能活到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未知数。臧驭能很明显的感觉那股黑气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肉体,若再不及时医治,恐怕他再有一两周的时间,全身由内到外就要都被这黑气给腐蚀透尽。
臧驭走出客房来到楼下,引得栈中之人一阵注目暗叹,尤其是那个店小二,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这还是以前那个傻乞丐吗?现在简直就像是某个富家贵族的公子。
臧驭向店小二招招手,店小二立马跑过来,笑道:“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
店小二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乞丐搞不好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之前之所以当乞丐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要不就是家族的试炼。
这样的人惹不起!
臧驭问道:“今年是永盛多少年?”
嗯?这位公子爷入戏太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知道吗?
“回公子,今年是永盛五十三年。”店小二恭敬的回答道
永盛五十三年。
距当年坠崖已过了约一年半,现在的他已经快十七岁了。
之前在打劫李大牙的时候,臧驭便从他的话中知晓了这里是江州府,在记忆中这里离臧家所在的沧州府相隔了近三百里地。
他可能是落入了山下的沧澜江,漂至下游后又流浪了一段时间才来到了这昌平郡江州府。
大难不死啊。
“小二,你可知平阳郡沧州府的臧家?”臧驭端起茶碗,小小抿了一口热茶。
“平阳郡沧州府?小的我见识少,这沧州府的事情倒还真没又听闻过。”店小二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但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转身跑到了店后,不一会儿便拉着一个中年男子回到了臧驭桌前。
“公子,我是这江州客栈的管事,您说的平阳郡沧州府我去过,这臧家我也知晓,只不过……”管事说着,面露为难之色。
“只不过什么?”臧驭抬头盯着管事的眼睛问道。
管事被这凌厉的目光刺的有些发憷,忙说道:
“只不过这臧家一年半前就不知被何人灭族了!”
“轰”的一声,臧驭身前茶桌猛地被掀翻,臧驭拎起管事的衣领将他提在了半空之中。
栈中其他人见状,纷纷看向了这里。
臧驭的眼神仿佛是要吃人。
“确有此事?”臧驭阴沉的声音犹如巨兽低吼,震得管事的心脏直颤。
“千真万确!我有一个亲家就家住沧州府,每年我都要随商队去探亲。而且全沧州府的人都知晓臧家被灭族一事。”管事颤声回道。
这公子莫非是臧家人?不对,臧家满门连带仆人门客在一夜间全被被杀,连臧家的少主也在灭族之夜前坠崖而亡了。
沧州府臧家应该无人了啊?
他是谁?
“一个人都没留下吗?”臧驭已有莫名的泪意袭来。
“当真是全死了,连他家的少家主都听说是坠下了山崖,尸骨无存。”管事颤声道。
臧驭拎着管事的手臂颤栗着缓缓垂下。
现在的他满脑都是嗡鸣之声,眼前是无边黑暗,身体正一头扎入无尽的深渊。胸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嘭”的一声破裂开来,留下一个正被狂风呼啸着穿透的空洞。
臧驭向后一跌坐到了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毫无知觉的,两行清泪从眼角肆意流出。
它拥有了臧驭的记忆,自然也拥有了对臧家的深厚感情。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很宠溺他的大家庭,那些美好的回忆可以说填补了臧驭前世无亲无故的孤单遗憾,让臧驭在重生后一度潜意识中认为他依然富有,因为它拥有一个家族的爱与关怀。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上一世孤身一人,这一世依旧孑然一身。
前世,臧驭已经受够了失去的感觉。
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信任,失去梦想,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一直在失去,连一条命都丢了送给了别人。
而他,又得到了什么?
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原来,这个世界依然真实无比,不会给他的幻想有任何立足之地。
臧驭重生后的打算就是弄到足够的路费后回到家族,依靠家族的财力和势力来恢复自己的修为,然后亲手向萧游和凤灵儿报仇。
而现在,臧驭如今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其实,他的命运早就被那个《异世少年游》的作者用几行字给定下了。
他不过是一本小说中话最少,死的最快,下场让人拍手称赞的反派,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那个主角而生的,而他只是书中一笔带过的几行字,是完成了让主角装逼打脸的剧情后就被扔到一边的龙套。
这个该死的世界不会给予反派任何的怜悯,他的下场在出场时就已盖棺定论,就像看小说时无论剧情如何发展读者都知道男主一定不会死,而惹了主角的反派一定会惨败在他的手下。
因为他是不值一提的人,所以他一家全族之死都不配在书中被提起。
但是!
但是,每个人的存在都有他的意义,人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它。
小说里,臧渊死了。
现在,我是臧渊死了以后,拥有他身体的臧驭。
我是那本烂尾的书中一个未曾出现过的角色。
我臧驭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我又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理想与现实,残忍而又梦幻。命运是捉不住的影子,握不住的海沙。同样都是向死而生,到底是在已经写好的故事里甘做群演任由支配,还是不顾一切地前行与天命抗争?
答案显而易见。
臧驭低头用袖口抹去双颊上的泪痕,双眼通红地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