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西门外三里坐落着一处村落,相比城内而言,这里的房屋显得更为破旧寒酸,瓦屋极少,大多都是茅草盖顶。江南多雨,一旦遇上黄梅天,常常是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淋淋落落地能浇上半月之久。房屋到处都是,不似城中错落有致,稀稀落落的毫无规律可言。不过村子的周边环境还算不错,依山傍水,离村外水田颇近,住在这里于庄稼人来说倒也极是方便。
夏荫儿就住在这里,由篱笆构建成的入口往里数去,第六间屋子是她的家。一路小跑,待返回家门口时,她已是小脸涨红,香汗津津。夏荫儿抬手轻抚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待气息渐渐平复之后,这才推开那青苔点点的木门,抬腿走了进去。
“婆婆,我回来了。”轻唤一声,夏荫儿闪身入屋,待瞧清楚屋内对坐着的两个人影后,她不由愕然道:“李大娘?您怎么来了?”
屋内坐着的两人都是穿着素朴的妇人,其中一人接近六旬,盘起的长发已经白了大半,五官端正,面色慈祥,身材较为臃肿,一眼瞧去便知她年轻时必然也有一膀子力气,她正是夏荫儿的婆婆,柳王氏。
坐在她对面的妇人四十多岁年纪,身形偏瘦,容貌普通,属于丢入人群里就再难找出的那种,不过目光却透着精明。这妇人姓李,是县城里有名的媒婆,为人说了一辈子媒,可到头来,自己却不曾得到一段好姻缘,老姑独处至今日。因职业需要,她常年混迹于市井之中,为人却也颇为和善,加上那张能说会道的嘴,逗弄打趣,拉拉家常很是在行,与旁人关系都还不错,故而若有姻缘上的需要,大伙都还比较乐意寻她的。
李大娘生意素来不错,平日较忙,难有闲暇出城串门,如今乍然瞧见,也难怪夏荫儿有些奇怪。
“荫儿回来啦?”李大娘和善地朝她笑了笑,便起身整了整布裙,颇为轻松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这就走了。王姐,那事你考虑考虑,也与荫儿商量下。不管成不成,尽快给我个消息,我也好早些回复人家。”
“成。”柳王氏笑着起身,又与她闲聊了几句,这才将她送出门去。“小李,慢走啊。”
“得了,甭送,你们早些商量吧。”出门后,李大娘手持布绢,返身挥挥手,这才踏着轻快的步子向城门处走去。
夏荫儿奇怪地看着两人,待柳王氏含笑回屋后,她忍不住心中好奇,先扶着婆婆坐下,这才开口问道:“婆婆。。。”
“荫儿,来,先坐下。”她才唤了一声,柳王氏便已笑吟吟地打断了她。想了想,便开口问道:“荫儿,你觉得。。。大牛这孩子怎么样?”
“大牛哥?”夏荫儿虽不知婆婆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回道:“大牛哥很好啊,挺老实的,心肠也好,邻里之间若有什么困难,他都挺乐意帮忙的,咱家有什么事,他也二话不说就来帮忙,给他钱也不收,挺好的。”
“嗳,对。”柳王氏点了点头,随口说道:“大牛那孩子也是老婆子看着长大的,人品自然是不用说的,身子壮实,饭是吃得多了些,可活干的也不少啊。虽不曾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大字,但过日子么,就讲究一个老实,贴心,这般才能长长久久,平凡是福嘛。”
瞧着夏荫儿越发迷糊的目光,柳王氏轻咳一声,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是这样的,大牛这孩子许是。。。许是看上你了,这不,央求他爹托了刘大娘来家里说媒,若是你不反对。。。”
话到这里,柳王氏说不下去了。只见夏荫儿一张粉嫩小脸“唰”地变得煞白,她闻言豁然起身,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碰倒了板凳尚不自知。她用略带焦急地语气忙开口说道:“婆婆,您何出此言?荫儿自从嫁入了柳家,那便是柳家的人,岂有。。。岂有再嫁之理?婆婆莫非以为。。。以为荫儿是不知检点,水性杨花之人?”
看着她的模样,柳王氏心中闪过一抹不忍。“荫儿,你坐下。”
“婆婆!”
“荫儿,你当老婆子舍得让你嫁出去么?”柳王氏摇了摇头,面色渐渐沉寂下来,自顾自说道:“当年老婆子带着平儿与你公公回老家省亲,同车的有一对夫妇,那就是你爹娘。一路同行,两家人渐渐熟悉起来,不想半道遇上了一伙贼人。你爹武艺高强,一番搏斗虽将歹人击退,可你娘她却因受惊。。。早产了。接生是老婆子的家传手艺,便在半道上的树荫下,帮你娘接生了,也正因此,你爹才给你取了个名,叫荫儿。”
父母与公婆早已相识,这是夏荫儿早已知晓的事,但知道的却不是很详细,听婆婆提起往事,她便也将心思放下,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你爹是武人,有着武人的耿直和固执,击退了歹人的是他,救了老婆子一家的也是他,可就因为老婆子把你接了出来,你爹他就认定了咱们是你家的救命恩人,待知道了你是个女娃后,便与你公公商量,定下了这门娃娃亲。”说到这,她喟然一叹。“平儿,是老婆子和你公公的老来子,怀他的时候,我年过四十,早已没了奶水,咱们这种穷苦人家,也请不起奶妈,平儿是靠着米汤喂大的,打小身子就比别家孩子孱弱,生病用药更是家常便饭。”
“荫儿,你爹娘走了,你没忘了这门亲事,还愿意嫁入柳家,老婆子知道,委屈了你。”柳王氏说到这,凄然一笑。“柳家是书香门第,平儿那孩子旁的没学会,就读书人那股子执拗劲一点不少,他重文轻武,瞧不起武人,你爹送来的一些练武法门,若是好好练习,说不定能改善体质,可他。。。死活不愿去练,年纪轻轻便得了痨病。你嫁过来后,与他虽有夫妻之名,可以他的身子,怕是一次行房都不曾有过吧?”
虽是自己的婆婆,可这种话要夏荫儿如何回答?她双颊涨红,只是低头不语。
“呵呵。”柳王氏笑了,笑容说不出的苦涩。“你嫁来咱们家,说是说来当柳家媳妇的,可实际上呢?屋里屋外,哪件事不得你操着心?没日没夜的照顾平儿,送走了平儿之后,还得照顾老婆子。荫儿啊,你不欠柳家的,是柳家欠了你啊!你如今还年轻,老婆子如何忍心让你这一辈子都荒废在这里?平儿走了,柳家已经绝了后。。。老婆子还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我虽是婆媳,却情同母女,老婆子也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婆婆。。。”瞧见柳王氏真情流露,夏荫儿也不觉双目泛红。
柳王氏含笑看着她,抬手为她拭去颊上泪花,这才继续说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么。。。荫儿,怀璧其罪啊!柳家已没有一个当家做主的男人了,即便老婆子不愿你改嫁,又如何护得住你?那钱正鹏三番四次致使泼皮上门滋事,还不是为了你么?老婆子一生阅人无数,有哪个能比你更俊俏的?暗中惦记着你,等着来欺辱咱孤儿寡母的人还少么?只是钱家财大势粗,旁人不敢相争而已。那钱正鹏现在还巴望着你能心甘情愿与他当妾,手段还不至过于激烈,若是他耐心耗尽。。。还不知会使出何等龌龊手段来,他家通着苏州府,就算当真干出强抢民女的事来,这一县之地,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夏荫儿垂头不语,显然对此事也颇为烦恼。见她情绪已渐渐平复下来,柳王氏旧话重提,开口道:“所以啊,老婆子就想给你寻个亲事,让你改嫁。大牛那孩子身强力壮,三五个人近不得身,定是能护着你的,况且家里有个主事的男人,想来钱家也不敢过于放肆,如此一来,便能断了钱正鹏的念想,岂非皆大欢喜?至于老婆子,你也不用担心,我老家还有家人,等你嫁了人,老婆子便将柳家名下的三亩地卖了,换些钱在手上,也不怕没人给我养老送终。”
“婆婆,您别说了,这事。。。我要好好想想,咱们回头再说,好么?”夏荫儿带着央求的语气说道。
“回头再说?哎,你这孩子!大牛那孩子可是心心念念想娶你过门,咱们也不好让人干等着啊。”
“等等也无妨。”夏荫儿勉强一笑。“若是这些耐性都没有,那荫儿对他还能有何指望?”
“也对。”柳王氏想想的确是这么个理,知她现在心乱如麻,一时怕也拿不定主意,这种事还是不能逼得太紧。这么想着,她便岔开话题道:“秦家的衣裳给送过去了么?”
“嗯。”夏荫儿闻言,顿时苦着脸将工钱被克扣的事说了一遍。
柳王氏却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无妨,往后多注意些个就好。”
“婆婆。”夏荫儿轻唤一声,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掏出一枚碎银子递了过去。
“这是。。。银子?”柳王氏面色微微一变。“荫儿,这银子你从何处得来的?”
夏荫儿不敢隐瞒,便又轻声道来。
听闻她所言,柳王氏沉默半晌,忽地看向夏荫儿,面色稍有古怪地问道:“平白无故借机赠你银子?那秦家公子。。。莫不是也看上了你?”
被她这么一说,秦风借着取银子的机会,顺带揩油的一幕不经意间便浮上了夏荫儿心头,她面色再度浮现一抹红霞,略带心慌地垂下脑袋,低声道:“荫儿。。。荫儿不知道。”
柳王氏面色渐渐严肃起来。“荫儿,往后。。。离他远些。”
“啊?”
“那秦家公子,老婆子也有所闻,这人。。。才气自不必多言,你公公花了一辈子都没能考上一个秀才,他却在十七岁便已做到了。只是他的人品。。。比起钱正鹏来,怕也好不到哪去。圣贤书读得好,未必就能成圣贤啊!再说了,他秦家在县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先不说秦家公子对你是否真心实意,就算他是真心的,秦员外能容许一个再嫁妇人,成为他秦家的少夫人么?咱们是穷苦人家,还是得脚踏实地,攀高枝的事可万万做不得,否则到了最后,只怕是人财两空。这些富家公子,也就是图个新鲜,一旦到手了如何会懂得珍惜?”
“婆婆,您说什么呢,荫儿。。。荫儿与他没什么干系的。”瞧她越说越离谱,夏荫儿是又好气又好笑,忙开口阻止她继续掰扯下去。
柳王氏也明白自己似乎是说远了,不由赧然一笑。“行了,明日把银子去还给人家。天下可没有白得的好处,他许了你银子,要从你身上得到的只会更多,这种便宜,可万万占不得。”
“嗯,荫儿知道,明日便去还他。”
想起秦风那饱含侵略性的灼热目光,夏荫儿轻咬下唇,心中不由暗暗后悔。方才就不该拿这银子,谁爱捡谁捡去,反正吃亏的又不是她。如今可好,明日还得去还给他,还不知这登徒子又会闹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