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沉默,并不是因为柳王氏的那句话,他在琢磨对方的意思。小人物察言观色的本事,就是在这种日常生活之中锤炼出来的,已成了他的本能。
想了想,秦风才开口问道:“柳大娘,不知您有何打算?”
柳王氏轻轻摇了摇头,面露苦笑轻声说道:“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我婆媳二人既是民,又是贫。而钱家,既通着官府,又是巨富之家,如何斗得,如何争得?老身的孩儿年纪轻轻便舍了老娘与媳妇撒手而去,这是他福薄,怨不得谁,只是苦了我这儿媳,花样年华便守了寡。老身心中不忍,也确实生出过让荫儿改嫁的念头。”
听了这话,秦风心头一跳,尚未及欣喜,又听柳王氏接着说道:“先前村里的大牛家托人前来说媒,老身本是想应下的,寻思着荫儿若是改嫁了,想来那钱家自恃身份,即便心中不甘,也断不会再继续纠缠。可如今看来,老身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那钱正鹏既能做出断人活路之举,其心之狠已远远超出了老身的预料,若是荫儿嫁与了大牛,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害了人家。故而老身寻思着,既无法与之相抗,不如。。。老身方才正与荫儿商量,打算把三亩水田卖了,凑些钱财,我婆媳便离开此地,回老家去。只要离开了苏州府,钱家的手便伸不了这么长了。”
要走?秦风听了心中大急。他知道,柳大娘已被钱家逼得喘不过气了,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先前钱正鹏尚有耐性,因无人敢与之相争,他自认夏荫儿早晚是他囊中之物,故而非但不急,反而还沉浸在这种猫戏老鼠的趣味之中,柳大娘才能与他打上一番太极。现在却因昨日与秦风的矛盾,让钱正鹏有了危机意识,已迫不及待地先下手为强,柳大娘又能如何?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秦风不愿再拖拖拉拉。平日里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在他脸上消失了,秦风面色肃然,向着柳王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既励志要做个纨绔,对这些明面上的东西还是花时间去了解了一些。古礼分为多种,如他现在这般,一揖到底,腰腿几乎呈现九十度的最为隆重不过。
柳王氏见状,不由愕然道:“秦公子,你。。。”
“柳大娘。”秦风扭头看了一脸茫然的夏荫儿一眼,这才正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自第一次见到荫儿便极为倾心。奈何恨不逢君未嫁时,她既已为人妇,在下也不敢再起旁的心思,只得将这份喜爱藏于心底。今得知大娘却也有意让荫儿改嫁,秦风唐突,还请大娘给在下一个机会。”
“这。。。”这也直白了!柳王氏瞪大眼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夏荫儿却是满面通红,羞愤欲死。哪。。。哪有人这样的?莫说两人不熟,即便真有情谊,也当依礼而行,遣人上门说和才是,至于事成不成,她乐不乐意,这且两说。如秦风这般,自己跑上门来,话又说得如此直白。。。此事若是流传出去,旁人怕要以为两人早有私情,叫她如何说得清楚?羞恼之余,她不由狠狠瞪了秦风一眼。
见柳王氏全无反应,秦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在下知道,自己在坊间名声甚是不堪。秦风不做否认,只怨自己年少轻狂,太不知事。若大娘愿将荫儿嫁于在下,秦风必洗心革面,全心全意对待荫儿,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过了许久,柳王氏神色才渐渐平静下来。“婚姻之事,当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子的这份心意,秦员外和夫人可知晓?在这一县之地,秦家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公子尚未娶亲,便要纳妾,秦员外怕是难以应允的。公子此言,着实是唐突了。”
“纳妾?”秦风一愣,摇摇头道:“在下着实喜欢荫儿,如何舍得让她当个妾室?只要大娘应允,在下必三媒六娉,迎娶荫儿为妻。至于家父家母,对在下的事素来不太干预,秦风自有法子让他们应下此事。”
“哦?”这下柳王氏是真的吃惊了。她知道自己这媳妇相貌人品极为出众,不过毕竟出生不好,再说又是个嫁过人的,但凡家中有些资产的大户人家,哪有肯娶她回去当妻子的道理?岂非要成为他人的笑柄?需知坊间那些利嘴可毒辣得很,“接脚夫”之名实在太过难听,甚至比青楼龟公更加不堪,这份闲气谁能受得?
可眼前的秦风,似乎对此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以柳王氏看人的目光,如何能瞧不出来。
虽然名声不太好,不过倒是颗痴情种子。柳王氏目光渐渐柔和起来,面上也有了笑容,不过她依然摇了摇头。
秦风急了,忍不住道:“大娘可是怀疑在下的诚意?”
柳王氏微微一笑,回道:“老身并非怀疑公子的诚意,只是。。。恕老身之言,对公子的能力,老身甚是怀疑。”
“哦?”秦风一愣,颇为不解。
“或许秦员外会因疼爱公子而爱屋及乌,接受了荫儿。但钱家那边。。。秦员外可会为了荫儿这个再嫁妇人,彻底与钱家决裂?需知,当初公子吃了钱正鹏这么大一个亏,秦员外都不曾下定决心与钱家闹个鱼死网破。秦家的确是大户人家,秦员外也是十里八乡极有名望的士绅,可他钱家。。。是通着苏州府的,官场有人好办事。所谓民不与官斗,公子。。。怕是斗不过那钱正鹏。”
说到这,柳王氏面露苦涩笑容。“若是秦家顶不住来自钱家的压力,莫非还要荫儿一嫁再嫁,再嫁而三嫁么?这要她往后如何做人?与其如此,老身还不如带着她远离苏州府,回老家尚能保些太平。”
秦风笑了,笑得颇为愉快。“那大娘的意思是?”
“老身不能答应公子。”柳王氏淡淡笑道:“至少暂时不能,若是公子有法子让钱正鹏打消妄念,从此不再纠缠荫儿,到了那时,咱们再谈此事,如何?”
“好,那就一言为定。”秦风毫不考虑,当即便应承下来。弄清了事情的症结所在,秦风心中便有了底气。他的确不太喜欢算计别人,因为那太过消耗心神,不过为了夏荫儿,呵!就是琢磨出个地中海,他也在所不惜。
与柳王氏道别之后,秦风深深看了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夏荫儿,这才带着满脸敬佩之色的富贵走出门去。
屋内再次剩下了婆媳两人,夏荫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把两手紧紧抓着裙摆两侧,指尖微微发白,一如她的面色。方才秦风在时,她只觉羞恼,如今婆媳独处,婆婆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夏荫儿深恐她有所误会,不由怯生生地位自己辩解道:“婆婆,秦公子今日这。。。荫儿实不知的,我们其实不太熟,往日也并无来往。”
柳王氏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媳妇一眼,不由莞尔一笑。“荫儿,你莫要慌张,老身没有怪你的意思。老身只是在想,那秦风的坊间传闻,说不得或许是流言吧,瞧他言行举止,似乎并没有这么不堪。呵呵,老身这辈子没什么能说道的,唯有对接生的手艺和这对招子极有信心,自认不会看错。今日他既开口问过了老身,实则也算是半个求亲了,荫儿,你的意思呢?”
“我。。。”夏荫儿不知该如何回答。秦风方才的提亲虽显唐突,自己也确实恼他,可从心里说,当秦风表示不舍她当个妾室,想要取她为妻时,夏荫儿的确是颇为感动的。
妻与妾是截然不同的,不光在于地位的差距,更重要的是一种表态,是诚意。秦风臭名在外,若是他想要自己为妾,夏荫儿任凭他口吐莲花也断然不会有所动摇,他的所作所为实则与钱正鹏没有任何区别。妾没有任何保障,尤其是在没有感情基础的前提下。若他对自己完全是一时性起,等新鲜的劲头过了呢?这种人绝不可托付终身。
妻不同,妻是摆在台面上的,社会地位与夫相同,若没有犯一些特别严重的错误,大户人家绝不会轻易休妻,这是丑闻,更会沦为他人的笑柄。秦风开口便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想要娶她为妻的意思,作为一个出生不好的孀居妇人来说,这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夏荫儿不由暗暗寻思,自己对秦风真有好感么?他们先前没有过任何交集,不过最近的两次碰面,夏荫儿感觉似乎对他了解了一些。这个人。。。脸皮厚,性子油滑,给跟竹竿就敢往上爬。有点不讲理,不,应该是很会讲歪理,那一脸的坏笑,让人瞧见就生气。可他偏又是一个很矛盾的人,那日将她诓去秦府用膳,借着她与秦夫人闲聊的机会,自说自话地往她身边靠。夏荫儿实则一直都在注意,只要秦风敢对自己动手动脚,她定要给他好看。却不想自始至终,秦风都不曾暗中使坏,只满是殷勤地给自己布菜,斟酒,尽显君子风范。
尤其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夏荫儿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呵护,宠爱的感觉。这种感觉与父母对她的爱大不相同,因为没有血脉联系,才显得更为珍贵。
可是,自己真能委身于他么?不,不能!嫁于柳家,是为了报恩,她卸下了一身的责任,强迫自己忘记了过去十六年来的所有经历,彻底变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前来苏州府。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除了父亲临终之命,更重要的是,对于柳家以及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君的所有消息,她早已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柳平那孱弱的身子,根本不足以与她行人伦之礼,故而夏荫儿全然没有任何压力,她给自己定下了十年之期,待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婆婆,还了这份恩情,了却了父亲的心愿,她就会离开这里,回到河北霸州,再次将这十年的经历彻底遗忘,拾起过去的记忆,担起自己的责任,走回她夏荫儿注定了该走的道路。
不可否认,她对秦风或许已生出了一些好感,但这刚刚衍生出的些许情谊与她的责任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夏荫儿不容许自己生活出现让她难以掌握的情况发生。
脸上的一抹羞意消失了,稍显朦胧的双眸也重新恢复了明亮与清澈,夏荫儿柔柔一笑道:“婆婆不是已经回绝了他么。”
“是暂时回绝了。”柳王氏颔首道:“不过同时,老身也给了他一个考验。若是秦风当真能通过这个考验,荫儿,你愿不不愿意嫁他?”
“婆婆。”面上闪过一抹娇羞之色,夏荫儿不由嗔道:“荫儿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往后再说吧。”说完,她便一溜烟钻进了里屋。
“这丫头,一问她便是这个样子。”柳王氏笑着摇了摇头,对这脸皮极薄的儿媳也是颇为无奈。她悠然一叹,喃喃说道:“不过看她的样子,怕是对秦风也是有些好感的,此事若是能成,却也是一桩好姻缘,老身的心事,便就此有了着落。且看那秦风,究竟如何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