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给朱丽亚娜的不仅是那根树枝,还有很多别的树枝。我每次回拉巴迪奥拉总是带着花卉之类的礼物。一天早晨,我双手捧着一束白色的蒺藜花,在门厅遇见了我的母亲。我有点气喘吁吁的,由于欣喜兴奋,脸上红通通的。我问道:
“朱丽亚娜在哪儿?”
“在楼上,在她的房间里。”她笑着回答道。
我跑上楼梯,穿过走廊,镇定自若地走进房间,喊叫道:
“朱丽亚娜!朱丽亚娜!你在哪儿?”
玛丽亚和娜塔利亚跑出来迎我,她们看到花儿以后高兴极了,兴奋得不得了。
“来,来!”她们喊道,“妈妈在这儿,在卧室里,你来呀。”
我跨过门槛,心情更激动了;我看到朱丽亚娜窘困不安地微微笑着:我把花束放在她的脚边。
“你看!”
“啊,真漂亮!”她俯身在芬芳的鲜花上惊呼道。
她穿着一件她最喜欢的宽大的绿色短袖束腰长晨衣,是像芦荟一样的翠绿色。她的头发还未梳理好,发钗松松地夹着,一头浓密的秀发覆盖着后颈背,遮掩着她的双耳。蒺藜花散发出来的香味里还夹杂着百里香和苦杏仁味儿,萦绕在她四周,充溢着整个房间。
“小心别扎了你。”我对她说道,“你看我的手。”
我让她看还带着血的划破的口子,像是为了显示我的奉献多么劳苦功高似的。“啊,要是现在她握住我的手该多好呀!”我想道。我隐约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她曾亲吻过我被蒺藜划破的手,她想吮吸一滴滴冒出来的血。“要是她现在握住我的手,把她对我的全部宽恕和钟情都倾注在这一举动中该多好哇!”
在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期待这样的时刻到来。我真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信念;但我深信,朱丽亚娜迟早会重新把自己奉献给我,通过某种简单的默默的举动把她“对我的全部宽恕和钟情都倾注其中”。
她微笑了。一丝痛苦的阴影出现在她那格外苍白的面庞上,她那深陷的眼睛里。
“自从来到这儿以后,你不觉得稍微好一点了吗?”我走近她问道。
“是的,好一些了。”她回答道。
沉默片刻之后:
“你呢?”
“噢,我已经好了。你没看见吗?”
“是的,你真的好了。”
在那些日子里,当她与我说话的时候,总带着一种特别迟疑的神态,在我看来,她这样显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高雅。她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说出已到了嘴边的话。而且,她的声音变得更富有女性特质了,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她的声音不如以往那样坚定和洪亮;而是像一架乐器使了弱音器似的那样模糊不清。但她既然对我表示出那样的温柔和甜蜜,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呢?然而,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她与我之间存有这种隔膜呢?
在我的灵魂史上,那段时光始终是神秘莫测的,我天生的敏锐性似乎已经全部消失了。我的那种鞭辟入里的分析力,那种曾给予我那么多内心痛苦的分析力,像是已经衰竭了。那种不安分的分析效能已经被摧毁了。我现在对那时候产生的无数的感触和无穷的感情都无法理解,无法解释,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引导我追根寻底,确定其性质。我那段时期里的精神生活与其他一些时期是割裂开来的,不连贯的,也是不协调的。
有一次,我听到有人讲到一个童话故事,故事中有一个年轻的王子在经历了长期的冒险游历之后,最后到达了他曾怀着火一般激情寻找的女子跟前。当那女子就在近处向他微笑时,年轻人十分激动,满怀希望。但是有一层薄薄的纱帐把他们隔开,使这年轻人不能碰触那微笑着的女子。那是一条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的轻纱,是那样轻柔,简直与空气没有两样;然而这位年轻人却就是不能越过这层轻纱去拥抱他的情人。
这种情景对我描绘当时我与朱丽亚娜之间的独特状态或许有些帮助。我感到有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使她与我保持着距离。但同时我又把希望寄托在迟早要出现的“简单无言的举动”,以摧毁这种障碍,使我得到幸福。
此时,我是多么喜欢朱丽亚娜的卧室呀!屋子是用一种比较陈旧的浅色织品裱糊的,上面的花卉图案已褪色了,房间里有一个伸进去的内室。白色的蒺藜花使满室芬芳馥郁!
她脸色十分苍白地说道:
“这香味太浓了,叫人头晕。你不觉得吗?”
她朝一扇窗子走去,想把它打开,然后又说道:
“玛丽亚,你去叫伊迪丝小姐来。”
女管家出现了。
“伊迪丝,请您把这些花拿到钢琴室去。您把它们插在花瓶里。小心别扎着您的手。”
玛丽亚与娜塔利亚带走一部分蒺藜花。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俩了。她又朝窗口挪了挪;转过身背对着光线,靠在窗台上。
我说道:
“你有什么事吗?你要我离开吗?”
“不,不。你尽管待着。你坐下。跟我说说今天早晨散步的事。你一直走到哪儿啦?”
她说这些话时显得有些急促。因为窗台的栏杆刚好与腰部平齐,所以她把肘关节支在窗台上;她的上半身向后倾,伸进窗洞里。她那正对着我的脸上笼罩着阴影,特别是眼窝;而照射在头发上的光线却构成了淡淡的光晕;她的肩胛也一片光亮。她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那只露在衣服下摆外边的脚上,稍稍显露出灰色的袜子和闪光发亮的拖鞋。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在那种光线下,使她的整个形象富有一种特殊的魅力。透过她脑后的窗洞可以看到一片湛蓝诱人的天空。
就在那时,我像是闪电般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所渴望的女人,在我的血液里重又燃起过去的回忆和抚摩她的欲望。
我一边注视着她一边与她说话。我越看越感到心绪不宁;她肯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因为她明显地变得非常不安。我带着强烈的焦灼心绪想道:“要是我大胆冒个险试试看呢?要是我一直走到她跟前把她搂在怀里呢?”在轻松的言谈中,我竭力想显现出来的那种表面的坦诚态度也阻止我这样做。我心慌意乱了。那种不自在变得难以承受了。
从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了玛丽亚、娜塔利亚和伊迪丝的说话声。
我站起身来朝窗口走去,站在朱丽亚娜的身旁,我几乎要俯下身子好最终对她说出那些在心里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的话语。但因为害怕谈话可能中断,我克制住了。我想也许当时不是时候,也许我没有时间敞开心扉,把一切都说出来,对她讲述近几个星期来我的内心生活,畅谈我心灵创伤神秘的痊愈,我最脆弱的神经的觉醒,我最美好的梦幻的重视,我新产生的感情的深切,我希望的执着,我想,我来不及对她叙述最近发生的一些琐碎的小事,来不及在自己钟爱的女人的耳畔天真动人地表白,那是情深意笃的表白,比任何滔滔不绝的话语都更能动人心弦。在那么多次使她失望的举动之后,我真该以一种了不起的,也许是使她难以相信的事情来说服她:要设法使她信服,我这次回头绝不是骗人的,而是诚挚的,不可更改的,是出于我维持整个存在的一种需要,一种生命攸关的需要。当然,她还是不会相信;当然,她这样不相信的态度是有其理由的。我们之间尚存在着对往事的残酷的回忆。我得驱走那种阴影,把我的心灵与她的心灵紧紧地连在一起,不允许任何别的东西插在其中。而这得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在一个隐秘安静的并充满对往事的回忆的地方:丁香别墅。
此时,我们俩紧挨着彼此一言不发地待在窗洞里。从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玛丽亚、娜塔利亚和伊迪丝的声音。白蒺藜花的香味已经消失了。透过里屋拱形门框上垂挂着的帘子,可以隐约看到房间深处的那张床,出于对半明半暗的房间的好奇,出于几乎是贪婪的欲念,我的眼睛禁不住总往那边看。
朱丽亚娜低着头,也许她也感到那沉默寂静给人带来的既温柔又恼人的重负。微风吹拂着她额角上的一绺头发。那绺带浅黄的褐色秀发中有几根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那绺头发在那像圣餐面饼那么苍白的额头上不定的飘动使我颇感苦恼和忧郁。我看着她,重又见到她颈项那颗小小的黑色记痕,以往有很多次情欲的火花就是从那里开始迸发的。
于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惧怕而又大胆地抬起手去梳理那绺头发;我那放在头发上的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耳朵和颈脖,柔情地抚摩着。
“你干什么?”朱丽亚娜猛地惊跳了一下说道,她以一种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也许她比我颤抖得更厉害。
她离开了窗户;因为感到我在后面跟着,她不知所措,像是逃跑似的走了几步。
“唉,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朱丽亚娜?”我停住脚步大声说道。
但我立即又说:
“是的:我还不配。请你宽恕我!”
这时,小教堂的两口钟敲响了。玛丽亚和娜塔利亚闯进房间来,她们高兴地喊着朝母亲跑去;她们一先一后地挂在她的脖子上,在她脸上满处亲吻;随后,她们从母亲那儿跑到我跟前,我把她们一个个举起来,抱在怀里。
教堂的两口钟使劲地敲着;似乎整个拉巴迪奥拉都被教堂那急切的钟声所笼罩。那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是耶稣复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