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最初的回忆。
那是在四月份。我和朱丽亚娜带着我们的两个女儿玛丽亚和娜塔利亚,在拉巴迪奥拉乡下我母亲那所宽敞的老房子里过复活节,已待了好几天。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七个年头。
在那幢白色的幽静得像座修道院、四周散发着紫罗兰芳香的别墅里,三年前我们也过过一次复活节,我觉得那是一次和美、宁静而又充满爱的休假;那时才离开襁褓的二女儿娜塔利亚刚开始学走路,像朵从蓓蕾中绽开的花,朱丽亚娜对我显得十分宽容,尽管她脸上总挂着一丝忧郁的微笑。那是在我第一次有了对她极为不忠诚的行为之后,内疚而又顺从地回到了她身边。我那不知内情的母亲,亲手把一根橄榄枝插在我们床头,还把挂在墙上的银制小圣水盒注满了水。
然而,三年之后的现在,变化多大呀!我与朱丽亚娜之间有了一道难以言喻而又无法弥补的裂痕。我对她犯下的过失越积越多。我肆无忌惮、毫无节制地以最残酷的方式欺凌她,贪婪地追求性的满足,追逐一时的情欲冲动,精神堕落而不能自拔。她的挚友中有两个是我的情妇。我在佛罗伦萨与黛莱莎·拉福纵情地度过了几个星期。我曾与冒充公爵的拉福决斗过,在某些激烈的场合中,我那倒霉的对手落得个威风扫地。凡此种种无一能瞒得过朱丽亚娜。但她非常自矜,几乎是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折磨。
关于这件事,我们之间很少谈及,即使谈起,也是三言两语;但是,我在谈话中从未说过谎,我想,用我的诚实可以在那文质彬彬的温柔而又崇高的贵妇心目中,部分地减轻我的过错。
我还知道她承认我聪明过人,她把我生活上的放荡不羁部分地归因于我曾多次在她面前表白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哲理,那套人生哲理是与多数人表面上公开宣扬的伦理道德格格不入的。我肯定地认为她把我看成非同一般的男人,这就减轻了我良心上因自己的过失而感受到的压力。“总之,她也明白,”我曾想,“我不同于别的男人,我有着不同于他人的人生观,这样,我就完全有理由逃脱别人强加于我的责任,我就完全可以漠视他人的意见,而按照自己非凡的天性去生活。”
我深信,自己在精神上不仅与众不同,而且是罕见地出类拔萃;我相信我的感觉和情感的非凡卓越,这使我的任何行为都变得高贵而又出众。对自己这种罕见的特性我感到自豪而又好奇,我不懂得什么是牺牲自己,什么叫克己让人,就像我从不放过表达和发泄我的欲望一样。但在所有这些微妙的事情的深处,无一不是一种可怕的个人主义;因为,我无视一切要尽的义务,只知道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由于朱丽亚娜的默许,我重又逐渐赢得了原来的自由放任,而且越发肆无忌惮,不必弄虚作假,无须偷偷摸摸,也不用编造卑劣的谎言。别人在这种事情上得千方百计地作假掩饰,而我却竭力对她坦诚真挚,毫不掩饰。我寻找一切机会,力图在我与朱丽亚娜之间确立一种新的友爱的关系,一种纯友谊的关系。她应该成为我的妹妹,成为我最知心的朋友。
我惟一的一个妹妹科斯坦扎九岁时死去了,在我心中留下了无限的哀思。我常常怀着深切的伤感之情怀念那幼小的灵魂,她没能把她那无穷的温情奉献于我,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在人类的一切情感中,在地球上的一切爱昵之中,我觉得兄妹之情是最崇高、最令人感到欣慰的。我常常怀着因她无可挽回的死亡所给我带来的近乎神秘的痛苦,思念着这业已失去的巨大的安慰。在这个世界上,何处去寻觅另一个妹妹呢?
这种感情上的渴求,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朱丽亚娜身上去了。
她厌恶这混杂在一起的感情,她早已弃绝一切爱抚和情感上的沉湎。长期以来,在挨近她时,我已没有丝毫性欲上的冲动;我感受到她的呼吸,吸吮着她的香味,看着她颈项上小小的褐色记痕,却勾不起任何性欲。我觉得那不可能是那天在我性欲强烈冲动之下变得脸色苍白、浑身瘫软的同一个女人。
于是我向她奉献了兄妹般的挚爱,她接受了,非常简单干脆。如果她很伤心,那我就更伤心,因为我想到我们之间的爱已经永远埋葬,没有复苏的希望;想到我们的双唇不能再相触,永远不能了。而在我的个人主义蒙蔽之下,我觉得她应该从心底里感激我的这种忧伤之情,难以医治的忧伤之情,而且我觉得她应该对此感到满足和欣慰,把我的忧伤视作昔日爱情的一种反映。
以往我们俩不仅梦想过至死相爱,还梦想过永世热恋,usque ad mortem[1]。我们俩都相信我们的梦幻,而且不止一次地在沉醉在爱的激情之中时,重复地说着那两个虚幻的字眼:永远相爱!至死不忘!我们甚至相信过我们俩肉体的亲合性,相信把两个怀着永不知足的欲望的生命连结在一起的那种罕见而又神秘的吸引力;我们还曾相信过,我们性的灵感,绝不会因为一个新的生命的出世而有所减弱,物种隐秘的天赋通过我们早已达到了它惟一的意向。
幻想破灭了;一切爱的火焰熄灭了。我的心灵(我发誓)真挚地悲叹这幻想的破灭。但怎样才能抵御这一必然的现象呢?如何回避这难以避免的事情发生呢?
由于难以避免的命里注定的现象的出现,爱情已经窒息而亡,这并不是谁的过错,我们还能在一种新的比原来更深厚、更高尚、更非同一般的感情的支持下,生活在同一个家中,这是一种非同一般的经历。这种非凡的经历能以一种新的幻想取代旧有的幻想,它使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纯洁的感情的交流,一种微妙的激情的交流,一种高雅的伤感之情的交流。
实际上,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能导致何种结局呢?结局乃是让一个牺牲品含笑默默地牺牲自己。
事实上,不再是夫妇式的而是兄妹式的新生活,完全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即做“妹妹”的要绝对地忘我克己。我重新获得了我的自由,我可以去寻觅我的神经所需要的强烈的性刺激,我可以热恋另一个女人,可以不住在家里,同时又能有个“妹妹”在家里等着我,在我的房间里可以看到她辛勤操劳过的痕迹,可以在我桌子上的花瓶里看到她亲手插放的玫瑰花,可以看到家里处处井然有序、高雅体面、光洁明亮,犹如来到一个赐予人美丽和欢乐的女神住过的地方。我这样的境遇难道不令人羡慕吗?这个宁愿牺牲自己的青春,满足于接受我怀着感激和近乎宗教虔诚地在其前额上一吻的女人,难道不珍贵难得吗?
有时候,我这种感激的心情十分强烈,以至于对她变得无限的温柔和体贴。我像是最好的兄长。我不在家住时,常给朱丽亚娜写很长很长的信,信中充满了伤感和柔情,这些信经常与写给我情妇的那些信一起发出;而我的情妇是不该有什么嫉妒的,就像不能嫉妒我对妹妹科斯坦扎的思念一样。
虽然我沉湎于这种不寻常的生活强度之中,但我不时地在心里向自己提出疑问。朱丽亚娜能作出这样惊人的牺牲,是需要痴情地爱我;她这样爱着我,需要克制难以忍受的绝望,如果不是我的妹妹,她是做不到的。而这种男人,为了其他暧昧又空虚的爱情而毫无内疚地牺牲这样一个含笑忍痛、纯朴而又坚强的可怜女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我记得(那时候我的性欲使我感到惊异),我常用来使自己平静下来的最有力的理由是:“克服痛苦的折磨是道德崇高的表现,为了使她能有机会成为英雄的女性,就必须忍受我让她忍受的痛苦才是。”
但有一天,我发现她身体不好,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有时还眼圈发青。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她的脸控制不住地痉挛;她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不由自主地战栗,全身抖动,牙关紧咬,好像突然发高烧抽搐一样。一天傍晚,从远处的一间屋子里传来她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我跑了过去,见她靠着衣柜站着,浑身抽搐,蜷缩着,好像吞食了毒药似的。她抓住我的一只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
“图利奥,图利奥,太可怕了!啊,太可怕了!”
她站在我一旁望着我;她睁大双眼直盯着我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下,她的双眼显得出奇的大。我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看到莫名的痛苦;这持续的目光,令人难以忍受,使我突然感到一种极端的恐惧。那是夜晚,是黄昏时刻,窗子敞开着,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随风拍打着,对着镜子的一张桌上燃着一支蜡烛;不知为什么,窗帘的拍打声以及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的烛光的剧烈晃动,使我精神上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加剧了我的恐惧。我脑子里闪过毒药的念头;而就在那一刹那间,她又控制不住地喊叫了一声;因为剧痛她茫然不知所措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哦,图利奥,图利奥,救救我!救救我!”
当时我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胳膊也动弹不得。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朱丽亚娜!你说呀,你说呀……你怎么啦?”
听到我这极为反常的声音,她感到震惊,稍稍欠了欠身子,看着我。大概我的脸色比她更苍白,更一反常态;因为她马上慌乱地对我说:
“没什么,没什么。图利奥,你别害怕。没什么,你看……是我的老毛病犯了……你知道,我原来就这样发作过……很快会过去的。你镇静些。”
但我有一种难以消除的疑惧,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觉得我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显得那样富有一种悲剧性,我感到内心深处像有一个声音在说:“为了你,为了你,她想去死。是你把她推向了死亡。”我抓住了她的双手,我感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见她额上掉下一颗汗珠……
“不,不,你在骗我,”我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在骗我。朱丽亚娜,我的心肝,求求你,说吧,你说吧!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啦……告诉我,求求你了:你究竟怎么啦……你喝了什么啦?”
我的眼睛惊愕地在四周的家具上、地毯上和每一个角落里搜寻着线索。
于是她明白了。她又倒在我的怀里,浑身颤抖着,引得我也全身哆嗦,她把嘴巴放在我的肩头上说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她当时讲话的那种声调),她说:
“没有,没有,没有,图利奥;没有。”
啊,宇宙中有什么能与我们内心生活急转直下的速度相等同呢?我们就那样沉默不语地待在房间里;我心中可怕而又清晰地浮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愫,激荡着。“要是那是真的呢?”那声音问道,“要是那是真的呢?”
朱丽亚娜在我的怀抱里不停地哆嗦着;她还用手捂着脸;而我知道,尽管她身上很不舒服,但她只想着我可能猜疑到的事,只想到我那疯狂的恐惧。
话到嘴边的一个问题是:“你从来没有过诱惑人的欲念吗?”然后又是另一个问题:“也许是你屈服于他人的诱惑了?”但我一个也没有说出口;不过我似乎觉得她是明白的。我们俩如今已摆脱不了那死的念头,死的形象;我们俩都已进入一种极度悲伤的状态之中,忘却了产生这种状态可能是出于误会,失去了对现实的意识。而她忽然啜泣起来;她这么一哭使我也哭起来;我们的眼泪流在一起,唉!这泪水纵然是那么热,也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后来我得知,几个月以来,子宫和卵巢的疑难病症一直折磨着她,那可怕的隐疾妨碍一个女人生命的一切功能。我想与其谈话的那位大夫使我懂得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不得与病人有任何接触,哪怕是轻微的抚摩也不行;他向我透露,她很可能又有身孕了。
这些事尽管使我很痛苦,但两方面的焦虑不安却减轻了我精神上的负担:这使我深信,朱丽亚娜的憔悴不是我的过错,这使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对我母亲解释与她分房而居的原因,以及为何在我的家庭生活中会发生其他的变化。母亲正要从乡间返回罗马,自父亲死后,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她是与我的弟弟费代里科在一起度过的。
我母亲非常喜爱她年轻的儿媳妇。朱丽亚娜的确是理想的儿媳妇,对她的儿子来说,是个梦寐以求的好伴侣。她认为,世界上没有比朱丽亚娜更漂亮、更温柔、更高贵的女子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贪恋别的女人,倒在别的女人的怀里,睡在别的女人的心口上。由于她二十年来一直受到同一个男人的爱抚,丈夫至死对她始终是那样虔诚和忠心不渝,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厌倦、嫌弃和背叛,也不知道夫妇同睡的床上孕育着的一切不幸和不光彩的行径。她不知道我所受到的折磨,不知道我已把那可爱的灵魂羞辱得无地自容。她被朱丽亚娜对我的宽容所蒙骗,以为我们还是幸福的。要是让她知道那可就糟糕了!
那个时期我还在黛莱莎·拉福那个毒蛇般的女人的强烈诱惑之下,她令我想起梅尼普斯[2]的情妇的形象。你还记得在那令人陶醉的诗篇中罗得岛的阿波罗尼乌斯[3]对梅尼普斯所说的那些话吗?“O beau jeune homme,tu caresses un serpent;un serpent te caresse![4]”
情况对我很有利。黛莱莎的一个姨妈死了,她不得不离开罗马外出一段时间。我就可以一反常态经常留在妻子身边,以填补“金发女人”离去给我留下的巨大的空缺。那天晚上我激荡不安的心情尚未消逝;而几个晚上以来,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东西萦绕在我与朱丽亚娜之间。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与我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服了她,让大夫根据她的病情施行手术。手术要求她在三十至四十天之内绝对卧床休息,而且得静养一段时间。可怜的女人在病中神经极度脆弱,性情暴躁乖戾。长久的令人厌烦的准备工作使她精疲力竭,使她恼怒,以致她不止一次地从床上跳下来,想反抗,想摆脱那摧残她、侮辱她、伤害着她的残忍的折磨……
“你说,”有一天她痛苦地问我道,“要是你想到此事,你不厌恶我吗?啊,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她做了一个对自己表示厌恶的动作;然后她皱起眉头,缄默不语。
还有一天,当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发现消毒药水的味道刺得我难受。她顿时脸色煞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衬衣一样,她控制不住地喊道:
“你走开,你走开,图利奥!我求你!你走吧。等我病愈后你再回来。要是你留在这儿,你会憎恶我的。我就是这样令人憎恶;我是个可憎恶的人……你别看我。”
啜泣使她透不过气来。后来,就在那同一天,几个小时之后,当我以为她已入睡,一声不响地守候在那儿时,她像是说梦话似的带着奇怪的腔调说道:
“啊,要是我真的那样做了呢!那是个好兆头……”
“你说什么,朱丽亚娜?”
她不回答。
“你在想什么,朱丽亚娜?”
她不回答,只是动了一下嘴巴,似乎想微笑,但没能笑出来。
我好像理解了。一阵汹涌的悔恨、温情和怜悯的感情波涛冲击着我。那时只要她能看到我的灵魂,只要她能获取我那难以显露和表达的,因而是空洞的全部激情,我什么都愿意给她。“宽恕我吧,宽恕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求得你的宽恕,才能使你忘却一切罪孽……我将回到你的身边,我永远只属于你,不属于任何别人。我一生中只爱过你一个人;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的灵魂始终向着你,并寻觅着你,怜惜你。我向你发誓:我远离你时从未感到过真正的欢乐,从未有过片刻的忘怀;从未有过,从未有过,我对你发誓。你是世界上惟一有善性和温情的女人:你是独一无二的。而我竟能那样伤害你,使你那样痛苦,竟使你渴求一死!啊,你是会宽恕我的,但我永远不能宽恕我自己;你将会忘记,而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将始终感到无地自容;我觉得即使把我的一生全部奉献给你,也难以补偿。从今以后,你将像以往一样,是我的情人,我的女友,我的妹妹;你将像以往一样,是我的守护神,我的参谋。我将把一切都告诉你,把一切都暴露给你。你将是我的灵魂。你会痊愈的。我,我将治好你的病。你会看到,我将以无比的温柔和亲切多情来医治你的创伤……啊,这种亲切柔情你是了解的。你想一想!你想一想!那时候你还病着,而你就只要我给你上药;我日日夜夜从未离开过你的床头。你说:‘朱丽亚娜将永远记住这一切,永远。’你当时热泪盈眶,而我全身颤抖着舔着你的泪水。圣洁的女人!圣洁的女人!你记得的。待你能起床时,等你痊愈时,我们到那边去,我们回到丁香别墅去。你也许还是有些虚弱,但你会感到好多了。而我会重新寻找到我以往的欢乐,我将使你微笑,让你欢笑。你将重新笑得那么美,那笑容曾使我舒心宽怀;你将重新获得少女般妩媚动人的神态,你还可以把发辫垂在肩头,像以往那样令我喜欢。我们还年轻。要是你愿意,我们将重获幸福。我们将好好生活,好好生活……”我就这样在心里对她说着;但话没说出口。尽管我很激动,两眼润湿,但我知道那激动是短暂的,那些许诺也是虚假的。而且我也知道朱丽亚娜是不会抱什么幻想的,她将以她那表示不信任的淡然微笑来回答我,这种微笑以往在她的嘴唇上已浮现过好多次了。那微笑像是在说:“是的,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你不愿意使我痛苦;但你是不由自主的,你不能违抗那命运的摆布。为什么你要我抱有幻想呢?”
那天我缄默不语;在尔后的几天,尽管我多次由于悔恨、臆想和迷茫的梦幻而陷于困惑不安,我还是不敢说话。“为了回到她的身边,你得放弃你曾沉湎其中的东西,你得抛弃使你堕落的女人。你有这种力量吗?”我回答我自己:“谁知道呀!”我日复一日地期待着这种力量,但它迟迟不来。我天天盼着会发生一件什么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导致我的问题的解决,这对我来说已是不可避免的了。我迟迟疑疑地想象着、梦想着我们的新生活,我们合法的爱情的重新萌芽和产生某些新颖感觉的奇特滋味。我们到丁香别墅去,到保留着我们最美好的回忆的房子里去;就我们两个人,因为我们将把玛丽亚和娜塔利亚交给我母亲,留在拉巴迪奥拉。气候将温和适宜;疗养中的病人将在我的搀扶下沿着熟悉的小路散步,在那里,我们每走一步都将重新唤起一种对过去的神往。而我会不时地从她那苍白的面容上看到时隐时现的淡淡红晕;我们俩相互都感到有点腼腆;有时候我们都显得心事重重;有时候我们会避开对方的目光。为什么呢?有一天,我会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情景对我的诱惑力太强烈了,我会大胆地去与她谈谈我们开初相处在一起时的那种疯狂的激情。“你记得吗?你记得吗?你记得吗?”慢慢地我们俩越来越感到局促不安,越来越难以克制;与此同时,我们俩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互亲吻,我们会感到都快晕厥过去了。她,她真的会晕过去的;而我则用双臂扶住她,用在感情冲动到极点时脱口而出的名字呼唤她。她将重新睁开双眼,揭开她目光中薄薄的一层轻纱,用全部身心凝视我;我像是整个儿变了样儿。就这样,我们将重新燃烧起过去的激情,重新沉湎于伟大的幻想之中。我们俩将坚贞不渝地怀着一个同样的信念;我们将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心情所激励。我将颤抖着问她:“你的病好了吗?”而她将从我的声音中听出问话的弦外之音。她将掩饰不住地哆嗦着回答道:“还没有好!”晚上,我们分手,各自回到房间,感到痛苦极了。但一天早晨,她的眼睛里会闪耀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目光,像是在对我说:“今天,今天……”而她因为害怕那神圣而又可怕的时刻的到来,便以某种幼稚的借口回避着我,推延着折磨我们的痛苦。她将说:“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就出去了:那将是一个阴霾的下午,四周白茫茫一片,令人感到软弱无力,又令人感到窒息。我们将吃力地走着。开始下雨了,像泪水一样温热的雨水将滴落在我们的手上和脸上。我以变了调的声音说道:“我们回去吧。”在门槛上,我突然搂住她,我感到她像昏死过去似的倒在我的怀里,我将抱她上楼,她轻得像没有分量似的。“过了那么长时间!过了那么长时间了!”因为怕伤及她的身体,怕她会疼得喊叫出来,我那种强烈的愿望减弱了。“过了那么长时间!过了那么长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意想不到的快感使我们的身体在神圣而又那么恐惧地彼此触碰时,融化在一起。而后我觉得她似乎快奄奄一息了,她满脸都是泪水,脸色跟枕头一样苍白。
啊,我觉得她就这样,觉得她快奄奄一息了,那天早上,当大夫让她服用三氯甲烷使她安睡时,她感到自己已陷入死亡的麻木状态,有两三次,她向我伸出双臂,想呼唤我。我心烦意乱地走出房间;我瞥见了外科手术器械,一把锋利的勺子,纱布和棉花,还有冰块和放在桌上的其他已准备好的东西。我等了两个小时,漫长得过不完似的两个小时,我过多的想象加剧了我的痛苦。对那可怜女人的强烈的怜悯绞痛了我这个男子汉的五脏六腑,那外科手术器械不仅损伤她虚弱的肉体,而且伤及她的心灵,伤及一个女人所能维护的最微妙的感情:这乃是一种对她和别的女性的怜悯,她们被对那种难以捉摸的理想爱情的渴求所控制,被在强烈欲望驱使下的男人用来蒙骗她们而编织的梦幻所迷惑,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超越升华,而她们本身却又如此虚弱,如此不健康,如此不完美,如同大自然不可消除的法则造就的没有理性的女性一样;自然强加给她们物种繁衍的法则,以可怕的疾病折磨她们,让她们忍受一切堕落的行为。我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清醒头脑,在她身上以及别的女人身上,看到了原始的创伤,始终敞开着口的猥亵的伤口“在流血,而且散发着臭气……”
当我回到朱丽亚娜的房间时,她还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没有知觉,不说话:仍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我母亲的脸色还是非常苍白,情绪很不安。但我觉得手术是成功的;大夫们似乎很满意。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碘酒味儿。英国修女在装冰袋;助手在裹绷带。事情在逐渐恢复正常和平静。
病人长时间处在那种昏睡的状态;她似乎有一点儿低烧。但夜里她胃痉挛发作,呕吐不止。鸦片酊镇不住她。我看着她忍受那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实在受不了,我以为她快要死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我也同她一样,已濒于死亡。
第二天,病人的情况有所好转;随后,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她的体力慢慢地得以恢复。
我始终守护在她的床头。我有意用我的举动让她回想起以往她生病时的护理人;但感情不同了,这始终是友爱的感情。当我给她读她所喜爱的一本书的某些片断时,我经常为远方情人一封来信中的某几句话而感到心神不宁。不在身边的情人是令人难以忘却的。不过,我偶尔在回信时感到有点乏味,甚至有点厌烦,我们相距较远,有时候奇怪地中断来往,尽管她还是有强烈的欲望,我认为这是一种感情淡漠的迹象;我不断地对自己说:“谁知道!”
一天,我母亲当着我的面对朱丽亚娜说道:
“等你起床后,等你能够活动以后,我们一起去拉巴迪奥拉。是不是这样,图利奥?”
朱丽亚娜看了看我。
“是的,妈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与朱丽亚娜还要去丁香别墅。”
而她又重新看了看我;她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难以描绘的微笑,她显得那么天真无邪,有点儿像一个患病的孩子听到别人意外的许诺时露出的微笑。她垂下眼睑;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眯着眼睛望着远处某个东西。微笑消退,消退,但并没有消失。
那时她是多么惹我喜爱呀!那时我是多么爱她呀!我深深感到,世界上没有比善良的品德所激起的情感更动人的了!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博大、温厚之情,像股暖流深深地沁入我的全身,充满了我的心。她卧躺在床上,头下枕着两三个枕头;披散着的浓密的栗色头发使她的脸显得那么高雅秀美,给人一种超凡的感觉。她的衬衣领和袖口都是扣着的;她掌心向下放在床单上的那双手显得那么苍白,只有蓝色的血管才使它们与白色的亚麻布区分开来。
我握住她的一只手(母亲已从房间里出去了);低声说道:
“那么,我们回到……丁香别墅去吧。”
病人说道:
“好吧。”
为了延续我们的激动心情,为了保留住我们的幻想,我们缄默不语。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低声交谈的这短短几句话的深刻含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诫我们不要坚持,不要太过火了。要是我们再说下去,就得面对与幻想无法调和的现实。我们的灵魂于是就在这幻想中苟延残喘,逐渐愉快地失去了知觉而变得麻木。
那种麻木促使人幻想,促使人忘却。我们几乎总是两人单独在一起度过整个下午,我们不时读点书,经常趴在同一页书上,眼睛看着同一行字。我们在那儿有几本诗集;我们经常对诗句进行牵强附会的解释,而诗句本身并没有那种意思。我们谈论那可爱的诗人。我用手指甲划着我认为可以说明我没有表露的感情的那些章节。
我愿意受你支配,
你那充满柔情的火辣辣的眼睛,
由你的手牵着,我的手在颤抖,
径直朝前走,
不管是沿着那长满苔藓的小路,
也不管道路上是否布满岩石和沙砾,
是的,我愿径直平静地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她念完诗句之后,又倒在枕头上躺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带着一种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
你是仁慈善良,你是微笑,
你也是我的参谋,
正直而又诚挚的参谋……
而我看着她胸口的衬衣随着呼吸的节律有弹性地起伏,它犹如从床单和枕头上散发出来的鸢尾根粉的微弱香味一样,开始使我神魂颠倒了。我渴望和期待着她会出其不意、含情脉脉地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这样,我就能感到她的嘴唇轻轻地碰触到我。她把瘦削的手指放在书页上,用手指甲指着页边空白,带引我激动地阅读诗句。
你所熟悉的(也是亲切的?)声音
它如今像是一个悲伤的寡妇一样
被遮没了……
她说,声音重又清晰了,
仁慈是我们的生命……
她还谈到了做一个不再有奢求的普通人的荣誉,
谈到了金婚和一种温馨的、没有胜利的和平幸福。
接受这始终保留在那纯真的祝婚诗中的声音吧。
别忧伤!
世间没有比快乐的灵魂更美好的东西。[5]
我抓住她的手腕;一边慢慢地低下头,直到嘴唇碰触到她的手掌心,一边喃喃说道:
“你……能忘记吗?”
她捂住我的嘴,并说了她那句重要的不可违拗的口头禅:
“安静。”
这时候我母亲进来了,她宣布塔利切太太来访。我从朱丽亚娜的面部表情看出她的厌烦,我对那讨厌的来访也暗暗恼恨。朱丽亚娜叹息道:
“哦,我的上帝!”
“你对她说,朱丽亚娜正休息呢。”我以一种几乎是恳求的语调提示母亲。
她示意我,来访者就等在旁边的屋子里。在等着被接待。
这位塔利切太太饶舌多嘴,特别令人讨厌。她不时以一种好奇的神情看着我。当我母亲在谈话中偶尔说到我从早到晚几乎一直陪伴着病人时,塔利切太太看着我,以一种明显的讽刺口吻大声说道:
“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丈夫啊!”
我非常恼怒,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开了。
我从家里出来,在台阶上遇到了玛丽亚和娜塔利亚,她们由女管家陪着回来了。像平时一样,她们没完没了地跟我撒娇;大女儿玛丽亚把从门房拿来的几封信交给了我。在这些信中,我很快认出有不在身边的情人的来信。我近乎不耐烦地摆脱了女儿们的纠缠,一走到大街上便停下来读信。
那封信很简短,但充满激情,有些话过分尖刻,那是黛莱莎为了扰乱我的心神所惯用的语言。远方的情人告诉我本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之间她将来佛罗伦萨,希望能像“上一次”那样与我相会。她答应会再比较准确地告诉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近日来我精神上的幻想和激情突然一下子就消逝了,就像是树上的花朵被一股强劲的狂风吹落下来一样。对于树来说,落下的花朵无可挽回,我精神上消失的东西也同样难以挽回:它们对我来说变得那样陌生了。我竭尽全力企图收住自己的心;但毫无结果。我开始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转悠;我走进了一家点心店,又走进一家书店;我下意识地买了些点心和书籍。黄昏来临了;灯火点燃了;人行道上熙来攘往;有两三位太太从她们所乘的马车上向我致意;一位朋友从我身边走过,他旁边是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的情人,他们有说有笑地快步走着。那富有魅力的城市生活气息冲击着我;它重又激起我的好奇心,勾起了我的贪婪欲望和嫉妒心。经受了连续几个星期的节欲之后,我浑身的血液像是突然燃烧起来。我心中重又突然清晰地闪过她的倩影。情人信中的话语攫住了我的心。我克制不住对她的欲望。
当我走上家门口的台阶,在我原先的激情平息下去时,我才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所干的事情的严重性;我懂得了,几个小时之前,我真的重新建立起一种关系,我承诺了我的忠诚,许下了诺言,一种对病弱女子的无声而又庄重的诺言;我懂得我不能不顾廉耻地收回它。于是我后悔自己没有鄙弃那惑人的激情,悔恨自己过分沉湎在那缠绵的感情之中了!我仔细地审度自己那天的言谈举止,像一个阴险的商人刁滑细心地寻找借口,以逃避签署已经商定的合同。噢,我最后的那些话说得太重了。读完那些诗句之后,我说的那句“你……能忘记吗”,是带着那种语气说的,它有着一种确定无疑的决定性的效果。而朱丽亚娜那句“安静”,就像是一种认定。
“但是,”我想,“她真的相信我的悔改吗?她对我的示好不是一直抱怀疑的态度吗?”我重又见到了曾多次浮现在她嘴角的那种表示不信任的淡然微笑。“要是她心里并不相信,要是她的幻想也很快落空,那么我的后退也就不会产生过分严重的后果,也就不至于伤害她,也不会引起她的憎恨;事情就不会导致什么后果,我就仍将像过去那样自由。丁香别墅对她来说仍像是梦境一般。”一提到丁香别墅,我重又见到了她的另一种微笑,一种新的微笑,意想不到的微笑,轻信的微笑出现在她的嘴角上。“怎么办?怎么解决?我该怎么表现呢?”黛莱莎·拉福的信使我忧心如焚。
当我重又回到朱丽亚娜的房间时,我一眼就发现她在等待我。我觉得她很高兴,目光炯炯,苍白的脸上焕发出生气。
“图利奥,你去哪儿啦?”她笑着问我。
我回答说:
“塔利切太太把我吓跑了。”
她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心,变得判若两人。我把书和糖果盒递给她。
“给我的?”她十分高兴地大声说道,好像是一个馋嘴的小姑娘;她急忙打开糖果盒子,动作娴静而又文雅,这勾起了我对遥远的过去的几丝回忆。“给我的?”
她拿了一块糖,正要放到嘴里去,但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让糖果落在盒里,推开了盒子;并说道:
“后来,后来……”
“你知道吗,图利奥,”我母亲告诉我说,“她还没吃过什么东西呢。她想等你回来。”
“对了,我还没对你说呢……”脸色变得红润的朱丽亚娜突然说道,“我还没对你说,在你出去的时候,大夫来过了。他说我好多了。星期四就可以下床了。你懂吗,图利奥?星期四我就可以下床了……”
她又补充道:
“十天以后,最多十五天以后,我就可以乘火车旅行了。”
她在沉思片刻之后,又小声地补充道:
“丁香别墅!”
总之,她未曾想过别的,未曾梦想过别的。她曾相信过,现在仍然相信。我拼命地想掩饰自己的焦虑和不安。我带着也许有些过分的热心操办着她的小小午餐。我亲自把小餐桌放在她的膝盖上。
她以一种亲切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这使我很难受。“啊,她要是猜着我的心事了呢!”我母亲突然天真地大声说道:
“朱丽亚娜,你今晚真漂亮!”
的确如此,一种奇特的兴奋激动使她脸上的线条显得生动多了,使她的两眼放出异彩,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听母亲这么一说,她脸红了;那天晚上,她的双颊始终带着那种红晕。
“星期四我就能起来了,”她重复说道,“星期四,三天之后!我也许都不会走路了……”
她的话题始终离不开她的病愈,以及我们将去丁香别墅的事。她向我母亲了解别墅和花园的现状。
“我们最后一次在那儿时,我在鱼塘旁插了一根柳条。你还记得吗,图利奥?谁知道还能不能在那儿找到它……”
“会找到的,会找到的,”母亲容光焕发地打断她说,“你会在那儿找到它的;它已长大了;长成一棵树了。你去问费代里科。”
“真的吗?真的吗?你对我细说说,妈妈……”
似乎这样一桩小事,对她却有着一种无法估量的意义。她变得那么爱说话了。我对她如此耽于幻想感到很惊奇,梦幻竟使她如此容光焕发,令我非常惊异。“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她相信了呢?她怎么会如此克制不住自己呢?谁使她有了这非同寻常的信念呢?”一想到我即将去做那必然发生的不光彩的事,我心里像结了冰块似的。“为什么必然发生?难道我不会摆脱吗?我必须,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我母亲是我的诺言的见证人。我得不惜一切代价去履行诺言。”我以一种内在的力量,几乎可以说是以一种良知的震撼,摆脱了犹豫不决的困惑;我出于一种几乎是强烈的心灵冲动转过脸去看朱丽亚娜。
她还那么讨我喜欢,像以往一样的兴奋、活泼和年轻。她使我想起从前的朱丽亚娜,在平静的家庭生活中,我曾多少次像是被骤然的狂热所驱使,突然用双臂把她举起来,跑着把她抱到卧室里去。
“不,不,妈妈;你别让我喝了。”她止住了正在给她斟酒的母亲,请求道,“我不知不觉地已喝了那么多了。啊,这种夏布利葡萄酒!你还记得吗,图利奥?”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边笑,一边回想起以往的爱情,那种略带苦味的金黄色葡萄酒散发着浓郁的芳香,乃是她最喜欢喝的酒。
“记得。”我回答道。
她眯着双眼,睫毛轻轻地抖动着。然后她说:
“这里太热。是不是?我的耳朵都发烫了。”
她用两只手掌捧住脑袋摸摸是否发烫。床头燃着的烛光强烈地映照出她脸庞的轮廓;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中有几绺浅淡的金发闪闪发亮,纤巧的耳廓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像是透明的似的。
当我帮着收拾餐具时(母亲已出去了,女佣也出去了,她们都待在隔壁的屋子里),她轻声地叫我:
“图利奥!”
她悄然做了个手势让我过去,吻了我一边的面颊。
如今,她那样深情地亲吻我,难道不该重新永远占有我的整个身心吗?对于她这样一个高傲、骄矜的女子来说,那种举动难道不意味着她已经忘记了一切,以与我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吗?她难道不会更钟情、更温柔地沉湎在我的爱的怀抱中吗?妹妹突然又变成了情人。无可指摘的妹妹在其血液里,在其最神秘的血管里,仍保留着我对她温存的记忆,那是一个女人感官上的器质性的记忆,如此栩栩如生,又如此顽强有力。当我独自一人回想时,我眼前不断呈现出过去我们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情景。“一个七月的黄昏,天气炎热,天空呈一片玫瑰色,空气中饱含着神秘的奇香,这对于感到孤寂的人,对于那些怀有惋惜伤感之情的人,对于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来说太可怕了。我走进了房间。她正坐在窗边,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她显得很疲惫,十分苍白,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朱丽亚娜!’她怔了一下,重又振作起来。‘你怎么啦?’她回答道:‘没什么。’从她那乌黑得出奇的眼睛里掠过一种难以确切描述的病态的东西,像是对被压抑的东西的一种亵渎。”自她悲切地看穿一切之后,她的身心曾多少次蒙受了折磨呀?我的思想萦回在那些由最近那件小事勾起的若干形象上。朱丽亚娜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兴奋激动,使我回想起她肉体感官上极度灵敏的一些事例。也许疾病更加剧了她的这种敏感。我好奇而又不怀好意地想着,我完全可以看到那尚未痊愈的虚弱病体怎样在我的温存亲昵之下狂热激动和陶醉;而且我想,肉体上的享受似乎会有一种乱伦的味道。“要是她因此而死了呢?”我想。我重又想起外科大夫说过的某些不吉利的话。出于所有淫荡的男人实际上都有的那种残忍的心理,这种危险并未使我感到恐惧,反而诱惑着我。我怀着这种夹杂着厌恶情绪的痛苦的喜悦,迟疑地审查着自己的感情,这厌恶的情绪是我在分析自己一切内心表现时产生的,这些内心思想表现正是人性恶的一种表现。“为什么男人天生就有这种强烈要求享受的天性呢?为什么他们明知这对用来满足肉欲享受的对象是有害的,却偏偏又这样做呢?为什么每个有爱情和有欲望的男人身上都有一种令人极端憎恶的淫荡和堕落的胚胎基因呢?”
这些思想,并不是原始的自发的仁慈心和怜悯心,这些邪念使我那天夜里打定了主意,要偏袒那抱有幻想的病弱女人。不在场的情人也从远方诱惑着我。为了抵制自私自利的念头,我需要以一种新的稀有的堕落淫荡的刺激来抵消那女人媚人的堕落形象的诱惑,这种新的肉体的诱惑我打算在家里坦诚、安宁的气氛中慢慢培植起来。我在完成精神上的各种产物时所采用的几乎是炼金术般的手法,用这种手法我分析着我身上一系列特别的“精神状态”,这些“精神状态”取决于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不同时期中的朱丽亚娜,从中提取某些成分,使其有助于我建立一种新的虚构的精神状态,一种特别能适应增进我想试验的那些感受强度的精神状态。譬如,为了使那种勾引诱惑我的邪念具有更刺激更辛辣的“乱伦的味道”,我就竭力想象朱丽亚娜对我表现出那种兄妹般深厚而质朴的“手足之情”时的情景。
徘徊在这可悲的细枝末节上的怪僻男人,正是几小时之前曾因看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微笑而良心发现,感到自己的心猛烈颤动的那个人!他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矛盾的危机组成的:缺乏逻辑,支离破碎,不能始终如一。他身上集聚了相互协调的各种倾向,以及逐渐得以缓和的一切可能的相对立的东西。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迁,随着不同场合的变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一句话,在他那十分隐秘的内心活动作用之下,他作为一个固定的人的存在形式,披上了反复无常、短暂和奇怪的外表。他气质上的一种特别的状态强化了他的一种特别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成了一个诱惑中心,所有精神状态和直接有关的倾向都向这个中心聚集;这种聚合逐渐蔓延传播开来。于是人们发现他的重心转移了,他变成另一种人了。宁静的心潮和无言的思想狂澜在其心灵深处逐步地或是突然地萌生出新的灵魂。他是具有多种灵魂的人。
我之所以强调此事,因为它确实标志着决定性的一点。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对所发生的一切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念,一看到黛莱莎·拉福的另一封信,我重又感到懦弱和苦恼,她在信中确认二十一日在佛罗伦萨与我幽会,还给了我明确的说明。二十一日是星期六,十九日星期四朱丽亚娜久病之后第一次起床。我心里久久地盘算着各种可能。我边思量边开始妥协了。“对,毫无疑问:必须决裂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了。但以什么方式决裂呢?以什么借口呢?我是否可以给黛莱莎写封简单的信以提出我的意图呢?我上一次的回答还是充满激情和渴求欲望的。怎么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变化呢?可怜的女友活该受到那么出乎意料和残忍的打击吗?她曾十分爱我,现在也爱我;她曾为我冒过风险。我爱过她……现在也爱她。我们那种伟大而奇特的激情是人所共知的;也是为人所羡慕和嫉恨的……多少男人奢望能接替我的位置呀!无数的男人都有这样的奢望。”我马上列举出最令人生畏的对手,最可能接替我的人,一面还想象着那些人的形象。“罗马难道还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吗?还找得出有那样金黄色头发,富于魅力,值得男人渴求的女人吗?”头天晚上在我心中点燃起来的情欲之火燃遍了我的全身。而自愿放弃的想法对于我来说似乎是荒谬的,不可接受的。“不,不,我永远没有这种力量;我不愿意,我永远不能这样。”
我的不安情绪平息下来之后,接着进行无谓的思想斗争,尽管我内心已肯定自己到时候不能不动身去找她。不过,从病人的房间出来时,全身还激动得颤抖着的我,鼓起勇气给那个召唤我的女人写:“我不去了。”我编造了一个借口;而且,我记得很清楚,我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那样一种使她觉得并不太严重的借口。“那么,你是希望她不理会这借口,而强迫你动身去找她喽?”我心里有人这样问道。我并不回避这种讥讽;一种强烈的恼怒和焦虑的心情占据了我,扰得我一刻也不能安宁。在朱丽亚娜和母亲面前,我竭力加以掩饰。我尽量避免与可怜的抱有幻想的女人单独待在一起;我似乎不时地从她那温柔湿润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怀疑的根由,我似乎看到她那光洁的前额上掠过某种阴影。
星期三那天,我接到一封颇具威胁性的紧急电报(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吗):“你要是不来,就别想再见我。”我回电说:“我来。”
那是在那种极端的下意识的冲动之下所完成的举动,我生活中一切决定性的举动都是在那种极端冲动之下完成的,之后,因为看到事情接近了结局,我很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我认为已发生的事情和必然发生的事情都有其必然性,这种不负责任的心理在我身上已变得根深蒂固了。“尽管我知道我干的坏事,尽管我谴责我自己,但要是我不得不那样做,那就表明我是服从一种不可知的超然力量。我是残酷的、嘲弄人的和不可战胜的命运的牺牲品。”
然而,脚一踏入朱丽亚娜房间的门槛,我就觉得心像灌了铅一般;我停住脚步,踌躇地站在挡住我的门帘跟前。“她只要看我一眼,就会猜到一切的。”我茫然不知所措地想道。我正要往后退缩,她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说道:
“图利奥,是你吗?”
于是我跨步进去。她见到我后喊了起来:
“图利奥,你怎么啦?你感到不舒服吗?”
“我刚才头晕……已经过去了。”我回答道。我放心地想道:“她没猜到。”
实际上她的确不知道;而我却觉得这很怪。难道得由我让她承受这残酷的打击吗?我是应当坦诚地告诉她,还是应当对她编造某些可怜的谎言呢?或是我应该突然出发,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忏悔我的过失?哪一种方式比较简便易行而又不致使她感到过分意外呢?
哎呀,在这艰苦的思想斗争中,我出于伤感的天性,深感我更担心的是得减轻我的而不是她的精神负担。要不是考虑到母亲,我肯定会选择突然走掉,留下一封信的办法。无论如何我得顾全我的母亲。这一次我也没逃避内心对自己的嘲弄。“啊,不管怎么样?多宽厚的心地呀!不过,算了,按老规矩行事,对你来说是多么舒服,多么保险呀……这一次也是如此,要是你愿意,牺牲品也会在意识到自己快死的时候强颜欢笑的。那么,你与她谈心里话吧,甭顾及别的,她有一颗宽厚的心。”
有时候,人在极度鄙视自己时,真的能寻找到一种特别的欢乐。
“你在想什么呢,图利奥?”朱丽亚娜问我。她以一种天真的姿态把食指按在我的两道眉毛之间,像是想按住我的思想似的。
我抓住她那只手,没有回答。那看来十分庄重的沉默本身,就足以使我重新改变精神状态;不知内情的她,声音和动作中蕴含的那种柔情和温馨,使我心软了,她激起了我脆弱的情感,令我潸然泪下;这就叫作自我怜悯。我强烈地感到需要别人的怜悯。同时,有人好像从内心提示我:“你得利用目前的这种精神状态,暂时什么也别说。只需你的感情再发展一步,你会很快哭出来的。你知道,一个得到别人爱的男人的眼泪对于一个女人会产生何等不寻常的效果呀。朱丽亚娜会因此而心烦意乱的;而你像是被一种可怕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似的。明天,当你对她说出真相时,她在心中会想起你的眼泪。她会这样想:‘啊,昨天你哭得那么伤心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怜的人!’那么你就不会被看作一个可恨的自私鬼;你似乎是竭尽全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势力作无谓的斗争;你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怀着一颗被撕裂的心。那么,得抓住时机,抓住时机才是。”
“你有什么心事吧?”朱丽亚娜问我道。她声音柔弱、亲切而又充满信任。
我低着头;当然,我很感动。但为了酝酿那场有用的哭泣,分散了我的感情,中断了它的自发性,因而也就迟误了掉眼泪的生理现象。“要是我哭不出来呢?要是我掉不出眼泪呢?”我带着一种可笑而又幼稚的惊愕心理想着,似乎一切都取决于由不得我意志的那件具体的小事情。此时,那同一个人在悄悄地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再也没有比这更有利的时机了。房间里黑洞洞的,刚能辨别出事物来。阴影中的哭泣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呀!”
“图利奥,你怎么不回答我?”间歇片刻之后,朱丽亚娜一边用手抚摸我的前额和头发,让我抬起脸来,一边追问道,“对我,你什么都可以说,这你知道。”
啊,真的,打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这么温柔的声音了。连母亲也从不这样对我说话。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感到睫毛间泪水的温热。“这,这是放声痛哭的时候。”但只有一滴眼泪;而我(真是丢人,但又是真的;而且在玩这种拙劣的把戏时,人的大部分激情在表现出来时都淡然了)抬起脸让朱丽亚娜看,在那一瞬间,我特别烦躁,生怕她看不见我晶莹的泪珠。为了提示她注意,我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就像人克制住啜泣时那样。她把脸凑近了我,想靠近些看我,但因为我不作声,她又重复问道:
“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隐约地看见了泪光;为了看得更清楚,她捧住我的脑袋,以一种几乎是粗暴的动作往后仰推我的脑袋。
“你哭了?”
她的声音变了。
我突然挣脱开身子,站起身想溜走,就像一个承受不了过多痛苦的人似的。
“再见了,再见了。让我走吧,朱丽亚娜。再见。”
我赶紧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厌恶我自己。
那天是她久病康复前夕一个十分庄重的日子。几个小时之后,当我重新露面,像平时一样去吃午饭时,又见到她由我母亲陪伴着。我母亲一见到我就大声说道:
“图利奥,明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我与朱丽亚娜不安地对看了一眼。然后,我们谈到了明天,谈到了她能起床的时刻,还相当勉强地心不在焉地谈到了许多琐碎的小事。我心里真希望母亲不要退席。
我还算走运,因为母亲只出去过一次,而且几乎是马上又回来了。就在母亲出去的时候,朱丽亚娜马上问我:
“刚才你怎么啦?你不想告诉我吗?”
“没什么,没什么。”
“你看,本来是值得庆贺的日子,你就这样扫我的兴。”
“不,不。我会告诉你的……我会告诉你的……待会儿。现在你别去想它;我求你。”
“你得听话!”
我母亲带着玛丽亚和娜塔利亚进来了。但朱丽亚娜的寥寥数语已足以使我相信,她没有猜到事情的真相。她也许想,我那样忧伤是因为我想到了那无法抹去而又难以补偿的过去?她也许想,我那样忧伤是因为自己曾如此伤害过她又生怕得不到她的宽恕而感到内疚?
第二天早上(为了顺她的意,我等在隔壁的房间里),当我听到她用洪亮的声音叫我时,更是感动万分。
“图利奥,你来。”
我进去了;我见她站起身来了,看起来她似乎显得高了,更纤细、更娇弱了。她穿着一件宽松、光滑、没有腰带的衣服,上面带有又长又直的褶皱,她微笑着,迟疑着,勉强地站稳了,两只手臂离开胯部,像是为保持身体的平衡,她一会儿转身对着我,一会儿又转身对着母亲。
母亲以一种难以描述的亲切表情看着她,随时准备搀扶她。我也伸出双手想去扶她。
“不,不,”她请求道,“你们别管我,你们别管我。我不会跌倒的。我要自己走到沙发椅那儿去。”
她移动脚步,慢慢朝前走了一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天真无邪的欢乐。
“当心,朱丽亚娜!”
她又走了两三步;随后一种突然产生的恐慌,一种惧怕跌倒的心理支配了她,她在我和我母亲之间犹豫了一瞬之后,就倒在我的双臂之中,倒在我的怀里,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她像是哽咽似的颤抖着。她笑着,因为担心害怕,她喘不过气来;因为她没穿紧身胸衣,我的双手透过衣衫感到她全身是那么单薄和柔软,我的胸脯感触到她那柔软的颤动着的身躯,我的鼻孔吮吸着她秀发的馨香,我的眼睛重又见到她颈项上那小小的褐色的记痕。
“我害怕了,”她一边笑一边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怕跌倒。”
因为她后仰着脑袋朝我母亲看,身子却又不离开我,所以我略略瞥见她那毫无血色的牙床和眼白,看出她脸上某个部位在抽搐。我深知,自己双臂抱着的是一个可怜的病人,她被疾病折磨得反常了,神经极度脆弱,血管干涸了,也许已无法治愈了。但我又想起了她出其不意吻我的那天晚上,显得完全是另一个人似的;我又一次感到我那早已丢弃了的仁义、爱情和补过赎罪之举是那样崇高。
“图利奥,你把我扶到沙发椅上去。”她说道。
我用胳臂搂住她的腰,扶着她慢慢地走;我帮她躺下;我把鹅绒垫放在椅子的靠背上,我记得我用最动听的声调叫她把头靠在上面。我还跪下来把另一个垫子搁在她的脚下;我见到了她那淡紫色的袜子和小巧的刚刚遮住大脚趾的拖鞋。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她以一种温柔的目光看着我所做的一切动作。我把一张小桌子移近她,上面放了一瓶鲜花、几本书和一根象牙棒。在做那些照料她的动作时,我不由自主地带点儿夸张。
一种讽刺挖苦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太狡猾!太机灵了!在你母亲面前你这样做太有用了。她亲眼看到了你对妻子如此温顺多情,还能有什么猜疑呢?那略为夸张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坏处。她目光不太敏锐。继续这样干,继续这样干。一切都要做得天衣无缝。勇敢些!”
“啊,这里真舒服!”朱丽亚娜眯着眼睛,放松地叹了口气,大声说道,“谢谢你,图利奥。”
几分钟之后,当我母亲出去后,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她又以一种更深情的口吻说道:
“谢谢。”
她抬起一只手伸给我,让我握住它。因为衣袖宽松肥大,她一抬手,胳臂几乎一直裸露到肘部。那洁白忠贞的手,蕴含着爱情、宽容、安详、梦幻、遗忘的手,蕴含着一切美好和一切善良的手,在空中震颤了一下,伸给了我,像是至高无上的奉献。
我深信,即使在我要死亡的时刻,在即将终止痛苦的一瞬间,我惟一再次看到的将是这个手势。
当我再次回想时,我无法再现当时我所处的境况。我可以肯定,我当时也理解我所处的时刻的极端严重性,以及我当时所做的和准备要做的一切所具有的非同寻常的意义。我的敏锐是无可指摘的,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我良知上的两种行程同时在内心平行地展开,毫不混乱,十分清晰。我的良知在对我要伤害的可怜人寄予深切同情和怜悯的同时,又有由于拒绝她的奉献而产生的强烈的内疚和悔恨。另一方面,在我对远方的情人有着贪婪的欲望的同时,又有一种想冷静地审视有利于我可能不受惩罚的处境的自私的感情。这两种平行的进程使我的内心生活带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紧张感和急迫感。
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因为第二天我得动身,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为了使事情不显得令人费解和唐突,上午吃早饭时有必要向母亲宣布我要动身,并对她陈述似乎合乎逻辑的借口。在告诉母亲之前,必须先对朱丽亚娜说清楚,以免发生意外的不幸。“要是朱丽亚娜最后受不了了呢?要是她在痛苦和愤恨之下,一冲动把真相告诉我母亲了呢?怎么才能得到她的默许,让她再一次做出自我牺牲呢?”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内心琢磨着。“我一说她就会明白吗?要是她不明白呢?要是她天真地问我为什么要外出呢?我怎么回答呢?但她会明白的。她不可能不从她的某个女朋友那里,譬如从那位塔利切太太那里得知黛莱莎·拉福不在罗马。”
我开始支持不住了。那分秒都在增长的性欲上的奢望我是不能长期忍受的。我下了决心,神经高度紧张;而且因为她在说着话,我希望她自己能提供给我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
她以一种奇特的随意口吻谈论到许多事,尤其是将来的事。她身上有某种我说不出来的激情,这我早就注意到了,现在似乎更明显了。我仍站在沙发椅的后面。在这之前,为了避开她的目光,我始终在沙发椅后面,故意在房间里转悠,一会儿忙着去拉上窗帘,一会儿重新去整理小书架上的书籍,一会儿又去捡掉落在地毯上的玫瑰花瓣。我站在那儿看着她头发上的分缝,她那长长的弯弯的眉毛,她微微抖动的胸脯,还有她的双手,那放在沙发椅扶手上的美丽的双手,就像那天一样手心朝下,就像那天一样苍白,“只有蓝色的血管才能让它们与亚麻衬衣区分开。”
那天!连一个星期还没过呢。为什么好像已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了?
我极度紧张地站在她的身后,像是埋伏在那儿似的,我想,她也许已本能地预感到降临到头上的威胁;我相信,我已猜想到她隐约地感到难受了。我又一次感到异常的痛苦,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她终于突然说道:
“明天,要是我身体好一些,你扶我到阳台上去透透气……”
我打断她说:
“明天我不在这儿。”
她听出我声音中奇怪的声调,怔住了。我未等她发问,就补充道:
“我要动身……”
当时我像一个再次重击下受害者以结果其生命的歹徒一样,毛骨悚然地竭力使自己的舌头灵活些,又补充说道:
“我要去佛罗伦萨。”
“唔!”
她突然明白了。她很快转过身子,全身蜷缩着靠在垫子上看我;她这样猛地一转身,重又使我看到她的眼白和她那毫无血色的齿龈。
“朱丽亚娜!”我支吾着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朝她俯下身子,担心她昏厥过去。
但她垂下眼帘,恢复了平静,她躲避着,全身像是冷极了似的蜷缩着。她就这样待了几分钟,闭着双眼,紧抿着嘴,一动也不动。只有颈动脉明显的跳动和双手抽搐性的收缩表明她还活着。
这难道不是一种犯罪?这是我犯下的罪行的第一桩;也许不是最小的。
我在十分可怕的境况下离开了。我离家不止一个星期。当我回家后,尤其是在我回来的头几天里,我对自己那种简直是玩世不恭的厚颜无耻感到惊讶。我被一种魔力所驱使,它使我失去了一切道德感,使我干出了最不公道和最残酷无情的事来。这一次朱丽亚娜又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力量;这次她又是缄默不语。我觉得她似乎是沉湎在静默之中,就像把自己紧锁在一副用穿不透的金刚石制成的盔甲里一样。
她与两个女儿,还有我母亲去拉巴迪奥拉了。是我弟弟陪她们去的。我留在罗马。
打那以后,我开始了一段非常忧郁、惨淡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仍使我深感恶心和可耻。再也没有什么比我所怀有的那种感情更能驱使男人堕落了,我完全被一个女人毁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如此折磨一个充满激情的脆弱灵魂呢。我内心燃起猜疑的妒火,可怕的嫉妒心耗尽了内心一切善良的源泉,它们竭力吸取我兽性存在的最底层的一切渣滓为养料。
黛莱莎·拉福对我来说,变得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令我渴望,我不能把她与男性生殖器和下流污秽的东西分开。为了刺激我的贪婪欲望,她利用我对她的鄙视。难以忍受的痛楚,堕落淫荡的肉体享受,不光彩的克制屈从,厚颜无耻地提出和接受可耻的协议,比任何毒药都更为毒辣的眼泪,骤然的狂热迷恋,把我推到疯癫的边缘,堕入极端淫荡的深渊,致使我好长时间以来都昏昏沉沉地过日子,在由于嫉妒之火而激起的肉欲驱使之下,一切卑鄙龌龊的举动我都干得出来。我的家对我变得陌生了;我为有朱丽亚娜的存在而感到遗憾和不快。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星期我都不跟她说一句话。我沉湎在内心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我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有时候,我抬起眼睛看她,她那毫无血色的脸,她的表情,她的脸部的某种特点,都令我感到惊异,就像是看到意想不到的、奇怪新鲜的事情一样;我无从获得对现实的完整的概念。我不了解她所做的一切。我感到没有必要去查问她,去了解她;我不必为她感到任何不安、担忧和惧怕。对她,我心中萌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敌意。有时候,我对她还有一种模糊的难以理解的仇恨心理。有一天,我听见她在笑;她的笑声使我很恼火,我简直要发脾气了。
另外有一天,我听到她在一间离得较远的房间里唱歌,我的心怦怦直跳。她唱的是俄耳甫斯的咏叹调:
没有欧律狄刻我怎么办?……
好久以来她没有这样在家里边走边唱了,这是第一次;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重又听见她唱歌。“她为什么唱歌?她很愉快?这非同寻常的感情抒发反映了她当时什么样的心态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心烦意乱。我不假思索地朝她走去,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见我走进房间,颇为惊愕;她惊讶地愣了一会儿,就骤然停下来不唱了。
“你在唱歌?”我尴尬地故意找话说,连我自己对这不寻常的举动也感到惊异。
她困惑地微微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无所适从。我从她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种令人困惑的好奇心,这我在先前已匆匆地注意过多次了:那是一种疯子眼里或是一种着魔中邪的人目光里流露出来的令人怜悯的好奇心。在对面的镜子里,我确实瞥见了自己的形象;我重又看到我那清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窝,厚实的嘴唇,几个月的狂热把我变成这副样子了。
“你是在穿衣服准备出去吗?”我问她道,神态极不自然,好像胆怯得很,因为我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想打破沉默而已。
“是的。”
那是早晨;是十一月份。她站在铺着绣花桌布的桌子旁,上面放着许许多多闪光发亮的美容化妆用品。她在试一件深色驼毛上衣;手里还拿着一把金黄色的梳子,是用玳瑁制作的银背梳子。衣服式样很简单,但她体态轻盈,穿着很合身。桌上摆放的一大束雏菊有齐肩高。圣马丁小阳春时令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日光下迎面飘来一股我说不好是哪种扑粉或香精的味儿。
“现在你用哪种香水?”我问她。
她回答说:
“野苹果牌的。”
我又说道:
“我喜欢。”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瓶子,把它递给了我。我久久地闻着它,想做些什么,好有时间再说一句什么别的话。我无法消除我混乱的思想,无法使自己重新那么坦诚真挚。我感到我们俩的一切情分都已结束了。她对我来说,已成了另一个女人。而此时,俄耳甫斯的咏叹调还在我心中回荡,它还令我感到不安。
没有欧律狄刻我怎么办?
在金灿灿的和煦的阳光之下,在如此芬芳柔和的香气之中,处在那些带有女性美的化妆品之中,古老旋律的幽灵似乎唤醒了一种隐秘的生命旋律,展现出我难以言喻的神秘阴影。
“你刚才唱的咏叹调真好听!”因奇特的不安心理而产生的冲动驱使我这样说。
“太好听了!”她高兴地说道。
我又有个问题到了嘴边:“不过,你为什么唱歌?”我克制住了;并且我心里在揣摩着我之所以产生那种好奇的理由。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用大拇指的指甲来回拨弄着梳子齿,发出一种轻微的刺耳声(那种刺耳声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印象非常清晰)。
“你刚才在穿衣服准备出去。那你继续穿吧。”我说道。
“我只要穿好上装和大衣就行了。现在几点啦?”
“十一点差一刻。”
“啊,已经那么晚啦?”
她戴上帽子和面纱,坐到镜子跟前。我看着她。又一个问题到了嘴边:“你去哪儿?”但我再次克制住了,尽管这样问似乎是很自然的。我继续注意地看着她。
我面前出现的她与现实中的她一个样:一位举止、服饰、风度十分高雅的年轻太太,一个温柔而又高贵的形象,彬彬有礼,娴静文雅,道德高尚,总之,是一位值得敬慕的太太,从肉体和精神上说都可以算是一个妩媚动人的情妇。“要是她真是什么人的情妇呢?”于是我想道,“当然,不可能没有很多人多次对她设下圈套。我抛弃她的事是众所周知的;大家都心中了了。要是她早已委身于某个人了呢?或者她正在委身于某个人呢?她是不是认为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的青春,是不是认为那样做既无益也不公正?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了这长时间的一味克己?她是不是已经结识了一个比我高贵的男人,一个体贴入微、情深意浓的诱惑者,他能教会她喜新厌旧,忘记对她不忠诚的丈夫?要是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心,一颗多次被人无情地毫不内疚地蹂躏践踏过的心了呢?”一阵惊愕不安突然向我袭来;我的焦虑是那样强烈,我甚至想:“算了,我把疑虑全对她说了吧。我将看着她的眼睛的深处对她说:‘你还是贞洁的吗?’这样我就将知道真相。她不会撒谎。”“她不会撒谎吗?哦,哦,哦!一个女人!……你知道什么?一个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们可得记住这一点。有时候,一件伟大的英雄主义的外衣可以掩盖半打情人。什么牺牲呀!什么克己呀!都是表面现象,都是美好动听的言词而已。谁又知道真相呢?要是你能,那你就对你妻子的忠诚发誓吧:我说的不是现在的这个妻子,而是生病以前的那个妻子。要是你能,你就发誓担保吧。”那恶毒的声音(啊,黛莱莎·拉福,你是怎么使用你的恶毒手腕的呀!),那阴险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对不起,图利奥。”朱丽亚娜几乎是羞涩地对我说道,“帮我把这只饰针别在我的面罩上。”
她向上抬起双臂,并向头顶弯曲以固住面罩;她那白皙的手指怎么也别不住饰针。她的举止很文雅。那白皙的手指使我不禁想起:“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握手啦!啊,以往她与我握手时总那么有劲,那么热烈,像是向我保证着不管我怎么伤害她,对我都不会怀恨在心!现在她的手也许不干净啦?”一想到她已失去贞洁,当我替她把饰针别在面罩上时,立时就有一种厌恶之感油然而生。
她站起身,我帮她穿好上衣。有那么两三次,我们的目光短促地相遇在一起了;但我从她的眼神里又一次看到了那种不安的好奇的东西。她也许在问她自己:“他为什么进来啦?他为什么待在这儿?他那种慌乱的神色说明了什么?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他发生什么事啦?”
“对不起,请等一会儿。”她说道,并走出了房间。
我听见她在召唤女管家伊迪丝小姐。当剩下我独自一人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那张堆满信件、便条和书籍的小写字台。我走近前去;眼睛在纸条上瞟了一番,像是企图发现……“什么呢?也许是证据?”但我自己打消了这卑劣和愚蠢的念头。我看到了一本绢封面的古装书,书页中间夹着一把短剑。有人正在读这本书,已翻到一半了。这是菲利波·阿尔博里奥写的最新小说《秘密》。我在扉页上看到了题词,是作者的手迹:敬赠朱丽亚娜·赫尔米,TVRRIS EBVRNEA[6]。菲·阿尔博里奥卑微地献上。一八八五年于万圣节。
那么说,朱丽亚娜早就认识这位小说家了?朱丽亚娜对他是什么态度?那位作家我在社交场合中见过几次,我想起了他那温文尔雅而又富有魅力的形象。当然,他会讨朱丽亚娜喜欢的。据有的人说,他颇能博得女人的欢心。他的那些充斥着复杂而又剧烈的内心冲突的小说,似真似假的描写,颇能挑逗多情善感的心灵,燃起令人不安的幻想,并以极为高雅的风格教诲人厌烦和憎恶平凡的生活。《一种极端的痛苦》、《虔诚的女天主教徒》、《安杰利卡·多尼》、《乔治·阿里奥拉》、《秘密》这些小说展现了紧张热烈的生活场面,就像无数的炭火普天燃烧起来一样。他笔下的每个人物都为实现自己的幻想而拼搏,投身于一场与现实毫无希望的决斗。
“这个非凡的艺术家在他的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可以称为纯真的道德精神的升华不也曾深深地打动过我的心吗?我不是也把那本《乔治·阿里奥拉》称作一本‘友爱’的小说吗?我不是还从他所塑造的人物中找到了一些与我的内心世界出奇相似之处吗?是不是就是这奇怪的共鸣之处使他的作品具有强大的诱惑力?朱丽亚娜是不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以往我被她爱慕时在我身上所感受到的某些相似的魅力而倾心于他了呢?”我怀着一种新的惊恐心理这样想着。
她回到房间里。她看到我手里拿着那本书,就带着一种茫然的微笑,脸有些红地说道:
“你看什么呢?”
“你认识菲利波·阿尔博里奥?”我当即问她,不过我的声音并无异常,尽量以最平静最坦诚的语气说话。
“认识,”她坦率地回答道,“有人在蒙泰里西家介绍给我的。他还到这里来过几次,但没有机会遇见你。”
一个问题到了我的嘴边。“为什么你从没对我谈起过他呢?”但我克制住了。她怎么可能与我谈起他呢?那么长时间以来,我的所作所为使我们之间中断了一切信息的交流,中止了友爱的推心置腹的交谈。
“他本人比他所写的书要简单多了。”她从容不迫地补充道,同时慢慢地戴上了手套,“你读过《秘密》吗?”
“读过了。”
“你喜欢吗?”
为了在朱丽亚娜面前显示出我的优势,我本能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不喜欢。是一本平庸乏味之作。”
她最后说道:
“我走了。”
她准备外出。我循着她走后留在身后的那股刚才闻到过的芳香,一直跟着她走到前厅。她对男仆只说了句:
“再见!”
她步履轻盈地跨过了门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打开了窗户,趴在窗口那儿,探头看走在大街上的她。
她步履轻快地行走在有阳光的那侧人行道上:她目不旁视地径直朝前走着。圣马丁小阳春时节水晶般清澈的天空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天气温和晴朗,像是在召唤紫罗兰的芳香。我心情十分忧郁,沮丧地倚靠在窗台上;那强烈的伤感情绪逐渐变得难以忍受。我从没有那么痛苦过,我有生以来很少有地因为怀疑突然失去了对朱丽亚娜的信念而痛苦,那是一种持续了多年的信念;我的心灵很少为追逐一种逃遁的幻想而这样强烈地呼唤过。不过,她真的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了吗?对此我不能也不愿意使自己信服。我的整个错误的一生是由伟大的幻想伴随着的,它不仅满足我自私的需要,而且满足我对具有崇高的道德精神的美的向往。“崇高的道德是克服了剧烈的痛苦之后才获得的,为了能使她有机会变成英雄式的女子,她就有必要忍受我让她忍受的痛苦。”这种我曾多次用来克服悔恨内疚心理的格言已在我精神上深深地扎下了根,从而在我身上最美好的部分孕育出一种崇尚柏拉图式理想的幻影。骄奢淫逸、品行不端、怯懦软弱的我,喜欢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树立一个严肃、正派和坚强的灵魂,一个收买不了的灵魂;我愿意自己成为具有这种灵魂的人所爱的对象,永远被爱的对象。我的一切恶习,我的一切不幸和我的一切弱点都依傍在这种幻想上。我以为,对于我来说,要使所有有才智的人的梦幻能够变成现实——就是始终不断地背叛一个一贯忠实于你的女人。
“你寻找什么?寻找生活的一切狂热吗?那你就出去,走你的,去陶醉其中。而在你的家里,永远惦记着你的那个可怜的人,就像圣堂里挂着面纱的一幅画像一样,在默默地等待着你。你从来不往上面添一滴油的灯始终点燃着。”这难道不是所有有才智的男人的幻想吗?
还有:“你在幽会之后,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总能重新找到她。她肯定你会回来,但她不对你说她的期待。你把头放在她的双膝上;而她则用手指尖慢慢抚摸你的鬓角以吸住你的痛苦。”
这样的一种回归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这是人在经历了一场改变人心灵的灾难之后的最终的回归。而我所有的绝望心理拌和着一种内在的隐情,藏匿在永恒的庇护所里;在我所堕入的骄奢淫逸的深处,落下来女人的光亮,她出于对我的爱,并通过我的努力,达到了精神道德的顶峰,从而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理想的模式。
只要有一点怀疑就会在顷刻之间毁掉一切吗?
我重新回顾着从我走进房间到她走出房间这段时间里,我与朱丽亚娜之间出现过的场面。
尽管我把自己大部分内心冲动归因于一种特别短暂的神经紧张,但我不能驱散那奇怪的印象,若用语言确切地表达出来的话,那就是:“我觉得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了。”她身上肯定发生了某种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事呢?菲利波·阿尔博里奥的题词难道没有一点令人放心的意思吗?那不正好确认了TVRRIS EBVRNEA是不可侵犯的吗?这荣耀的称呼是她提示给他的,或者仅仅是因为朱丽亚娜·赫尔米的名字意味着贞洁纯真,或者是因为进攻她的企图失败了,也许他放弃了对她的围困。那么象牙之塔应该还是完好无损的。
我这样推理是为了弥补因怀疑过她所感到的内疚,我感到内心有一种隐秘的焦虑之感,近乎怕出现某种讥讽性的异议。“你知道:朱丽亚娜的皮肤异乎寻常的白。她苍白得真与她的衬衣一样。神圣的称呼也能掩盖一种渎神的含义……”可是题词中那句“卑微地献上”的含义是什么呢?“唉,唉,太吹毛求疵了!”
一种无法忍受的暴躁的冲动,中断了这有损于人格的无谓的思想斗争。我离开窗户,耸了耸肩,在屋子里转了两三圈,我机械地翻开一本书,然后又推开它。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并未减轻。“总而言之,”我停下脚步想着,像是要对付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似的,“这一切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或者,她已经栽倒了,而且损失是无法弥补的;或者,她还处在危险之中,而我在目前状态下是不能从中帮忙挽救她的;或者,她凭借自己维护贞洁的力量而未受到玷污,那就一切都没有改变。不管在哪种情况下,我都不能做出什么举动。现在这样是必要的,将来那样也是必要的。这痛苦的危机总会过去的。需要等待。朱丽亚娜桌上的白色雏菊多漂亮呀!我要出去买一大堆雏菊来。我与黛莱莎的幽会是今天下午两点钟。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上一次她不是对我说想把壁炉烧上火吗?天气还这么暖和,这将是今年冬天第一次生火。我觉得,她在那一星期中显得那么温顺善良。要是她一直这样就好了!不过我一有机会就要向艾乌吉尼奥·埃加诺寻衅。”我的思想顺着新的思路,有时出其不意地骤然停住,有时突然又岔开去想别的。我在想象自己即将得到肉体享受时的情景,脑海里立时又闪过了另一种我所惧怕、想要逃遁的她那失去贞洁的形象。我又想起《虔诚的女天主教徒》一书中某些大胆而又热烈的篇章。由一种痛苦引发出另一种痛苦。虽然我是怀着一种不同的痛苦心情,却把两个女人混为一谈了,我对菲利波·阿尔博里奥和艾乌吉尼奥·埃加诺同样地怨恨。
危机过去了,我心中对“妹妹”怀有一种混杂着怨恨的鄙视。我离她越来越远了,我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漠不关心,越来越置若罔闻了。我对黛莱莎·拉福的那种令人伤感的情欲变得越来越热衷了,它占据了我的一切的一切,不让我有片刻间歇。我真像个着了魔的人,一个被恶魔缠住的疯狂的男人,被一种无名的可怕的病毒侵袭了机体的人。在我的思想上,对那年冬天的回忆是混乱的、支离破碎的,夹杂着奇怪、稀有而又晦涩的东西。
那年冬天,我从未在家里遇见过菲利波·阿尔博里奥;我只在社交场合见过他几次。但一天晚上,我在击剑厅遇上了他;我们在那儿相识,是由击剑师介绍的,只说了几句话。煤气灯的光亮,木制地板的响声,刀剑碰击的丁当声和刀光剑影,击剑者各种蹩脚的或是漂亮的姿势,那弯曲成弓形的大腿的快速弹跳,击剑者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和刺鼻的味道,他们的喉咙发出的叫喊声,强烈的感叹声,爽朗的哈哈大笑声,这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种种情景仍历历在目,当时我们面面相对,击剑师报着我们的名字。我重又看到菲利波·阿尔博里奥摘下防护面罩露出大汗淋漓的通红脸颊时的动作。他一手拿着面罩,一手拿着花剑,鞠了个躬。他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全身还有点抽搐着,就像是一个有肌肉抽搐习惯的人一样。我本能地想到,他在击剑场上并不是值得畏惧的男人。我装出某种傲慢的样子;我故意连一句赞扬欣赏他名气的话都不说;我对他就像对任何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一样。
“那么,”击剑师微笑着问我道,“明天再见?”
“好,明天十点钟。”
“您想斗剑?”阿尔博里奥带着明显的好奇口吻问道。
“是的。”
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道:
“跟谁?恕我冒昧。”
“跟艾乌吉尼奥·埃加诺。”
我发现他很想再知道得更多些,但我那种冷淡的态度,那表面上很不在意的样子,使他忍住了。
“大师,来一个五分钟的回合。”我说道,并转身朝更衣室走去。走到门口,我停住脚步回头朝后看,发现阿尔博里奥又开始击剑。我一眼就看出他的水平很蹩脚。
我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与击剑师交手时,一种特别的激动情绪占据了我,这使我加倍用力。我感觉到了菲利波·阿尔博里奥盯着我看的目光。
随后,我们在更衣室又见面了。那间非常低矮的屋子里充溢着烟味和一股特别刺人的令人恶心的人味儿。所有的人都光着身子披着白色的浴衣在里面慢慢地揉擦着胸部、胳臂、肩膀,他们一边吸烟,一边大声地开着玩笑,说一些猥亵下流的话以发泄兽性。浴室里的哗哗流水声中夹杂着放声大笑。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驱使下,我像是被一种体质上强烈的冲突所触动,有两三次两眼不由自主地隐约看向阿尔博里奥细长的身躯。我脑海中重又出现了那可憎恨的形象。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机会接近他,也碰不见他。我对他不再介意了。后来我对朱丽亚娜举动中某些可疑的表象也不介意了。在那使我深感烦躁不安的越来越狭小的圈子里,我对任何事情都有些麻木不仁、漫不经心。我思想上所产生的一切奇异的印象,就像落在烧红的铁板上的水珠一样蹦跳着,消失了。
事态急转直下。将近二月底时,在经过一次最后的令人羞愧的考验之后,我与黛莱莎·拉福彻底决裂了。我独自一人去了威尼斯。
我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月,处在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困惑状态之中,一种麻木呆滞的状态之中,浅海滩的雾霭和寂静更加剧了我的这种状态。我心里只有一种感情,认为自己是孤立地存在于所有一切事物的呆滞不动的幻影之中。我久久地待在那里,惟一感到的是生命有一种压倒一切的一成不变的固定性,以及我头脑里血管的微弱的跳动。某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不停地单调乏味地掠过我的心灵和感官,持续不断地产生那种奇怪的魅力。飘洒着濛濛细雨。水面上的浓雾像是迈着缓慢而又庄重的步伐行走着的幽灵,有时看上去那么令人哀伤。我坐在贡多拉里时,经常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口棺材里似的,感到一种想象中的死亡。当船夫问我把船划到何处时,我总是含糊地做个手势;而我心里明白,我想说的那句令人绝望的大实话是:“随便去哪儿,离开这个世界!”[7]
我在三月底回到罗马。像是长时期失去过知觉以后,我对现实有一种新的感觉。有时候,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羞怯,一种茫然,一种恐惧;我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软弱。我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注意力不断地观察着我周围的事物,想抓住它们的真实含义,捕捉住它们之间正确的关系,并认识已经变化和消逝的事物。而当我逐步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时,我精神上重又恢复了平静,重又唤起某些希望,重又产生对未来的关注。
我发现朱丽亚娜身体非常虚弱,体态反常,而且精神颓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很少说话,而且彼此不看对方的眼睛,不敞开心扉。我们俩都想找两个女儿相伴;幸好丝毫未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玛丽亚和娜塔利亚,用她们天真的话语填补了寂静。有一天,玛丽亚问道:
“妈妈,今年复活节我们去拉巴迪奥拉吗?”
我毫不迟疑地替她母亲回答说:
“对,我们会去。”
于是,玛丽亚高兴地拖着妹妹在房间里蹦跳起来。我看了看朱丽亚娜。
“你愿意去吗?”我胆怯地近乎谦卑地问她。
她点头表示同意。
“我看你的身体不舒服,”我补充说道,“我身体也不好。也许乡下……春天……”
她躺在沙发椅上,白皙的双手平放在扶手上;那姿态使我想起另一种姿态:她病愈下床那天早晨的样子,但那是她宣布可以起床以后的事。
去是决定了。我们做好了准备。我的内心深处闪烁着一种希望,但我不敢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