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惠正在朝着窗外月台上抹泪的父母挥别,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而此时鸣笛声已经响了起来,完全掩盖了月台上嘈杂的声音,绿皮车已经开始缓缓地动起来,俞惠趴在窗口看着月台上的父母被火车远远的甩在了后面,直到看不见,才缓缓地回过神来,暗自低头抹去眼角的泪水。
回身坐正了身体,余光却是瞥见了正埋头看报纸的郝维明。
她眼睛一亮,真是未想到这么巧,竟然坐乘同一列火车,她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然后把粘在两鬓的头发拨到了耳后,吸了口气,敲敲郝维明面前的报纸,笑道:“同志,你报纸拿反了。”
郝维明被这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惊了一下,明面上没什么反应,但目光才注意到,正如俞惠所说,自己报纸拿反了。
他连忙把报纸调转了一下,然后才回过头,想说声谢谢,好像才发现俞惠一样,惊讶道:“俞惠,怎么是你?”
俞惠笑道:“郝维明同学,挺巧的啊,没想到火车上还能碰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郝维明放下报纸,说道:“蜀都,去大学报道。”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
她脸上笑容略加跳动了一下,不过刚刚看到郝维明的时候大概猜到了,毕竟这趟车就是往蜀都去的,所以郝维明去蜀都也不奇怪。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郝维明那么高的分数都没有填报首都的学校,而是选择了留在巴蜀。
她好有些好奇的问道:“你被哪个大学录取了?”
郝维明还是平平淡淡地回了一句:“蜀都大学。”
听到这话,她的眼睛就是一亮,心里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升起了一股喜悦,但忽然想到那晚他说与那个女孩约定了一个地方见面,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他们要见面的地方就是蜀都大学。
她的心头一下子升起一股不知怎么说的失落感。
她本来刚刚也想说自己也是被蜀都大学录取了,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显得有些莫名的失落,有些茫然无措。
她没了声音,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话说,气氛一时间变得微妙、沉默。
她手随意的翻了翻自己的草绿色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苹果来,想了想还是递向郝维明,问道:“你吃么?”
郝维明看了眼个头不大的苹果,摇了摇头道:“谢谢,你吃吧。”
她点了点头,竟真的没有再拿一个出来,对着苹果一口就咬了下去,然后眼睛就紧闭了起来,脸皱成了一团。
苹果好酸!
她松口,缓缓睁开眼,眼睛得余光却是瞥向了郝维明,发现他得目光正落在报纸上,而且是一直盯着,心里忽然泛起莫名得酸楚,那酸味好像比嘴里的酸味更重,于是嘴里的酸也就不那么倒牙了。
一口两口,真正是没有多少酸味了,她觉得吃这酸溜溜的苹果竟然是一件好受的事。
其实呢,郝维明当然是注意到她那扭曲的表情,只是他怎么不清楚她的口味呢?
水果她要吃酸的,酸橘子、酸樱桃、溜溜酸的杨梅。
上辈子家里好几坛子的老坛酸菜,什么酸萝卜、酸白菜、酸辣椒、酸木瓜、酸大头菜。
每次桌上都有一盘子酸泡菜,什么酸萝卜丁炒肉末、酸菜鱼,甚至手撕酸白菜、酸辣椒她要能弄一碟上桌。
他最不喜欢吃那些玩意,闻到牙都要酸倒了。
可她每顿必炒,每顿必有一碟酸泡菜。
有次他忍不住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酸的,每次都弄一盘上来干嘛?”
她笑着翻个白眼,“我喜欢,你管我!”
……
还有啊,那次在蜀都火车站帮她追小偷被打了之后,人家小偷看他死皮赖脸的样子,把她的学生证、装衣服的包还给了她,然后把钱全拿走了,连他的钱也全拿走了。
两个在火车站外面的大晚上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从包里拿出来仅剩的一个苹果给他,他不吃,她就咬了一口然后也是这表情,直接把苹果塞他手里了,结果呢,根本一点不酸。
而且结婚之后,他才知道她是个吃酸狂魔,怀孕的时候吃掉了好几坛子酸泡菜。邻居打扫都笑着说:“酸儿辣女,弟妹这是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啊。”
结果真让人家说中,真是个臭小子!
……
他回想这里,忽然摇了摇头,不敢再去乱想了,低头把目光投向了手里的报纸上,只是那密密麻麻的字却好像根本看不进去了,像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像是那个晚上的树影以及那个人的模糊身影。
他想到很快就要到蜀都了啊,那天晚上的约定即将要实现了啊!
他就不断地把思绪从上辈子的回忆拉向这辈子,把回忆里泛出的辛酸味道全部抹掉,让期待带来的甜蜜完完全全将它们占据。
他会胡乱的想,想的越多,就越是不安和担心。
他会想,他们那样离开柳坪算是盲流吧,她要怎么考大学?
然后一想这年代户籍乱得很,好多人不是出去了照样弄到其他地方户籍吗?
而且何红梅的户籍本来就不在柳坪,应该很好办吧。
上辈子陈希不也去美国留学了吗,这种事情应该是不用担心的。
然后他又担心陈希考不考得上呢,但一想她的成绩,她的聪明,她的认真刻苦,没问题的,没问题的。
他就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放心很快就能见面了。
想想真快啊,那困扰自己几十年的憾事,快要结束了,几十年不能完成的旧梦即将圆满。
自己也才回来这个世界不到一年,上辈子所有的遗憾好像都慢慢从自己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心里越想越觉得激动了,只希望绿皮车能开快一点,快点通向那个圆梦之地吧。
只是列车仍旧是慢慢悠悠的“况且况且”……
从宝源到蜀都接近一整天的火车,漫长的时间也是熬人。
没有餐车,没有空调,九月份夏季的余威仍在,铁皮车厢被晒得发烫,车厢里像是个烤炉。
有人脱了鞋子,光着脚丫子,那气味别提多浓郁了。
车厢里也是人挤人,上个厕所都麻烦,所以不敢喝水,怕尿胀没法解手。
有乘务员会偶尔查个票,但车厢里没有女乘务员熟悉的吆喝声:“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来同志把脚收一下……”
没手机玩游戏看剧,没有WiFi,漫长的时间里除了聊天看书下象棋之类,只能看着窗外发呆或者打瞌睡。
上辈子遭够了挤火车的罪,整整七年,他坐过的火车比有些人一辈子都多,他逃过的票虽不能绕地球一圈,但绕秦岭一圈他觉得还是有可能的。
终于是打着呵欠迷迷糊糊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过去。
梦里竟然梦到了陈希穿着白裙子,站在蜀都大学的门口,冲着他笑,他抱着一纸袋的爆米花跑了过去,他觉得这梦好真切,竟然能闻到爆米花的味道……
只是这爆米花的味道,怎么好像不对劲儿。
然后看到眼前陈希的脸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俞惠的脸。
一下子慌乱地醒了过来,睁开眼,微微动了下脑袋,那清香就传进了鼻子里,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是侧着睡的,好像是靠在了谁的肩膀上。
模模糊糊一想,靠在谁的肩膀上呢,还瘦瘦的,有点柔软,带着点香气,眼睛看到对面一位大姐正用着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猛地想起来自己身边坐的好像是俞惠。
整个人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看向旁边的俞惠。
此时俞惠脸红扑扑的,抿着嘴唇,埋着头,手揉着酸疼的肩膀。
他狠狠闭了下眼睛,然后才缓缓睁开了,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个梦,但结果很明显,不是的。
有些无奈,有些尴尬地朝俞惠到了个欠,“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你肩膀没事吧?”
俞惠只是抬起头摇了摇头,然后慢慢放下了揉肩膀的手,缓缓向下压手做了个伸展手臂的动作,脸转向了窗外,盯着外面逐渐西沉的落日发呆。
郝维明也不知道她是在看风景还是在想事情,只是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这下他是真再不敢胡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有困意就站起身活动两下。
但后来困意越浓,他就只能长时间站着,然后站久了腿脚也受不了……
就在这样的煎熬里,火车终于是在第二天上午到了蜀都火车站。